正统十二年三月二十六日,福州城府衙。

福建承宣布政司,福建都指挥使司,福建提刑按察使司四品及其以上绯袍高官,齐刷刷聚集到府衙大厅,等候着沉忆辰跟喜宁的到来,每个人脸上神情都有些严肃。

他们昨夜接到沉忆辰发出的通知,将整顿福建军政要务,彻查动乱源头,并且追究失土之责。

对于这种说词,凭心而论绝大多数福建三司官员,其实不怎么担忧。

原因在于福建动乱根源,牵扯的范围太广,法不责众堪称一笔烂账,沉忆辰这个空降提督不可能追责的过来。

可是昨天晚上福州各大衙门仓储,被沉忆辰带来的护卫接管,让众人心中隐约有种预感,这名年轻提督怕是要动真格了。

法不责众是没错,但只要铁了心想找人背锅,想要挑出个人还不简单,就看谁会成为那个倒霉蛋。

一群人站在府衙大厅没等候多久,就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沉忆辰跟喜宁率领着一群带甲护卫,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

更为震慑的是,今天沉忆辰跟喜宁穿着的不是常规官袍,而是御赐的蟒袍跟斗牛服!

绯红金丝蟒袍喜宁来到福州府当日穿过,算是给福建本地三司官员开了次眼界。但沉忆辰向来比较低调,别说穿御赐斗牛服招摇过市,就连翰林侍读学士可以光明正大假借的四品绯袍,都从未穿过一次。

他一直以来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官袍,仅为一身常规的五品文官青袍。

当然,青袍归青袍,就算贵为布政使这等二品大员,都不敢在沉忆辰面前自称上官。

如果说沉忆辰身穿斗牛服亮相,已经让众三司官员感到一种震撼跟威压,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就足以大跌眼镜!

以往始终身居主位,并且嚣张跋扈无比的监军喜宁,这次居然坐在了左下方首位,那个本应该是属于提督沉忆辰的位置。

反而沉忆辰昂首阔步,坐在了最上方的主位,俯视着在场众人!

这一幕的出现简直让福建三司官员看呆了,先不说喜宁身为监军,相当于皇帝外派的眼线,本身权柄跟地位就超越了提督。

就算两者权势相当,喜宁再怎么说也是出镇边疆多年的御用监掌印,沉忆辰不过区区詹事府大学士,他还能做到反压一头?

可现在事实摆在眼前,沉忆辰确实身居上位!

对于在场福建三司官员诧异目光,喜宁脸色铁青当做没有看见。

虽说座次安排是沉忆辰与自己商议后的结果,但地位尊卑带来的心理落差,终究是让人感到很不爽。

并且话说回来,也就沉忆辰敢提出这种要求,当年喜宁担任九边镇守太监时期,哪个文臣武将敢跟他商议这种事情?

现如今沉忆辰不但做了,还做成了,真是风水轮流转。

“下官、末将,拜见喜公公跟沉提督。”

福建三司官员齐刷刷朝着沉忆辰跟喜宁行礼,哪怕现在沉忆辰坐在上方主位,却依然把喜宁的名字排在了前面。

毕竟鬼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子,沉提督应该不会在意这些细节。

相反,这段时日福建三司官员被喜宁给拿捏的苦不堪言,生怕惹恼了他再被抓住什么把柄。

“诸位同僚母需多礼。”

沉忆辰摆了摆手,他确实不在乎这些虚文缛礼,今天召集众人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从他们身上榨出油水。

但凡钱能到手,让沉忆辰反过来给他们行礼都行。

“本官行事向来喜欢直接,既然诸位同僚都已经到齐,那就开门见山了。”

说罢,沉忆辰扫视了堂下众人一圈,被他目光注视到的官员,都赶紧低头不敢与之对视,生怕会拿自己杀鸡儆猴。

真是怂啊……

这副场景让沉忆辰内心不由鄙夷了一句,难怪福建平叛战争会打成吊样子,六七万卫所正规军硬是没剿灭不到两万的矿工炉丁,反而让对方做大合流了农民起义军,拿下来福建半壁江山。

古语有云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诚不欺我。

相比较之下,山东布政司那群官员,敢各种阳奉阴违自己这个佥都御史,堪称“铮铮铁骨”。

“在座诸位深受皇恩主政一方,却尸位素餐导致局势糜烂不堪暴乱四起,进而丢掉了福建半壁江山,不知你们该如何担责?”

沉忆辰铿锵有力的说出这段话,完全没有之前那种儒雅随和的气息,十足的铁血封疆大吏风范。

面对这种追责询问,堂下众三司官员鸦雀无声,很明显枪打出头鸟,谁这时候站出来说话,无论好坏都得背锅。

“张藩台,你来说说看。”

既然没人主动回答,那沉忆辰就只好点名了,张琛身为一省主官,战败失土他责无旁贷。

听到沉忆辰的点名,张琛有些懊恼的叹出一口气。

早知今日沉忆辰能压过喜宁一头,那昨日鱼鳞册跟两万亩良田,就不该送给那个阉人。现在“买命钱”没了,还得面临沉忆态这个提督的追责,属实赔了夫人又折兵。

“本官疏忽致使贼军做大,羞愧难当满心自责,日后定当将功补过,不负君恩!”

张琛不愧是官场老油条,把渎职失土的罪责高高拿起,却又轻轻放下。说了一番仔细品味起来,好像又什么都没说的客套话。

对于这种湖弄话语,沉忆辰当然不会放过,他冷着脸反问道:“张藩台,局势崩坏至此,仅仅是疏忽吗?”

“是下官无能,还能沉提督恕罪!”

没有任何的抵抗嘴硬,张琛直接躺平装起孙子,连自称都改为下官,态度谦卑至极。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目前的形势,前有朝廷的失土追责,后有宋彰的上位野心。

昨日贿赂喜宁失败,几乎已经宣判了张琛的“结局”,没有实力跟靠山做基础,再盲目强硬对抗沉忆辰这种勐男,怕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

“哼。”

沉忆辰冷哼一省,本来想拿张琛立威,没想到对方怂的这么快。

捏软柿子没什么意思,他于是把目光放到了都指挥使邓安身上。

“邓都司,福建卫所将士接连遭逢大败,本官视察军营更是士气低迷,缺医少药还克扣军饷,你觉得自己该当何罪?”

看到沉忆辰把枪口转向自己,邓安额头上汗珠瞬间就冒了出来。

他可不比张琛这种文臣,就算对方罪大恶极,沉忆辰想要定罪也得经过朝廷三法司审判,不敢动用私刑的。

卫指挥使窦毅的真实死因,福州官场如今已经人尽皆知,只不过在喜宁的**威之下,人人都闭口不谈当做无事发生。

沉忆辰杀三品卫指挥使就跟宰鸡似的,从头到尾面不改色心不跳。万一再发起狠来,杀个二品的都指挥使,应该对他而言不是什么心理负担。

战败被朝廷问责大不了丢官,得罪沉忆辰可能得丢命,孰重孰轻邓安分的很清楚。

于是他毫不犹豫的跪下认罪道:“下官损兵折将愧对朝廷厚望,还请沉提督轻罚!”

邓安的“懦弱”表现,让在场众官员脸上神情都出现了一抹不自然,好歹也是正二品都司。

自称下官还可以接受,毕竟沉忆辰身上有着皇帝钦命,不能单纯看官身品阶。可你这当着这么多人面下跪,属实有些软骨头了,对方再怎么位高权重,至少目前还不是阁部大臣啊。

不过转念一想,有了窦毅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如今又形势比人强。要是能保得一条性命,下跪又算得了什么,再谦卑估计都趋之若鹜。

很好,又怂一个。

沉忆辰满意的点了点头,文贵武贱的大环境下,布政使张琛都低头了,都指挥使邓安铁定扛不下去。

更别说自己还不算纯粹的文臣,背后可是有着掌管五军都督府的勋戚集团,真要捏死邓安他没有任何反抗余地。

福建三司“臣服”两司,沉忆辰把目光转移到最后的按察使身上。

可还没等他说话,对方当机立断的拱手作揖道:“下官陈璞深知自己疏忽职守,愿接受沉提督一切责罚!”

按察使陈璞的这一招提前预判,真是把沉忆辰都给整懵了。

理论上来说按察使主管一省司法刑狱,军政要务上的失责,就算跟他们有关系,分摊到身上的罪责肯定也大不到哪里去,没必要表现的这般弱势。

难道说自己换上一身斗牛服后气势逼人,让这群官场老油条纷纷畏惧折服了?

说实话,这个理由沉忆辰自己都不太信。

他盯着按察使陈璞看了几秒后,突然感觉这个名字好像有些熟悉,于是开口问道:“陈臬台,你是否在山东当值过?”

“回禀沉提督,下官正统十年跟正统十一年,担任山东道监察御史。”

听到这话,沉忆辰脸上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当初出镇山东担任佥都御史的时候,地方上还有着一位都察院的监察御史。不过沉忆辰精力全放在治水上,没去过山东布政司的首府济南府,双方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没想到时过境迁,还能在福建这地方碰面。

“原来如此,陈臬台,久仰了。”

“不敢当,是下官久闻沉提督大名,早就心生敬仰。”

这句话还真不是陈璞恭维,沉忆辰当初在山东折腾个天翻地覆,不仅三司官员被全面压制,就连鲁王这种皇亲国戚都“死于非命”,钞关盐场等朝廷税收部门通通派军接管。

见识过沉忆辰在山东的雷霆手段,陈璞早就清楚沉忆辰在福建的谦卑仅仅是表象。现在对方都摆明要拿人问罪立威,还敢顶着干不是找死?

“陈臬台看来很了解本官嘛。”

沉忆辰意味深长的回了一句,这家伙挺机灵。

“沉提督乃吾等官员之榜样,下官一直向往学习之,只可惜来到福建还未大展拳脚便遭逢叛乱,惭愧!”

人才!

这是沉忆辰给张璞的评价,难怪能从七品监察御史飞升正三品按察使,一句话不仅恭维了上官,还点出自己来福建任职不久,叛乱的锅甩不到自己身上。

不过福建三司长官这番表现,就让在场官员有些面面相觑了,他们真是没想到沉忆辰官威能豪横如斯,二三品大员如同喽啰一般卑躬屈膝。

甚至就连坐在左下方的喜宁,内心中都有一股满满的震惊。

他自认为并没有小看或者轻视沉忆辰,如果再考虑到对方年龄官衔,喜宁甚至觉得自己相当重视高看了。

但现在福建各级文武官员的臣服,却颠覆了喜宁的世界观。

沉忆辰来到福建后与这**道都没有打过几回,更没有私下敲打拿对方,却往上位一坐就能让众人服服帖帖。

这恐怕才是真正的不怒自威!

难怪以王振的权倾朝野,都没能把此子给整死,确实有不同常人之处。

只可惜福建三司众官员的果断臣服,却不是沉忆辰想要的结果,他本意可不是什么追责问罪,而是想趁机发难搞钱的!

现在全都老实认罪了,自己还怎么敲诈抢钱?

沉默片刻,沉忆辰想着反正都撕下谦卑面具,那干脆就嚣张跋扈到底,抢钱就别遮遮掩掩的。

“张藩台有一句将功补过,本官觉得很有道理,尔等大错已经犯下,就得亡羊补牢来获得朝廷跟陛下的宽恕。”

“如今福建烽火遍地,以至于民生艰难。本官曾经听说过一句话,叫做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本官相信诸位肯定都是清官,并且哀民生之多艰,不如就按照品阶高低,各自出点银钱安抚民心如何?”

沉忆辰这番话说出来,在场众官员表情要多精彩有多精彩。大明有史以来,恐怕还没有哪位封疆大吏,要钱要的这么坦**自然的吧?

难道今天上演这一出,沉忆辰就是为了搞钱?

“沉提督言之有理,下官愿意拿出全副家当五千两,弥补失职之过失!”

话说到这份上,情商再低再抠门,都明白今天不出点血,肯定是走不出这府衙的大门。

《剑来》

于是乎右布政使宋彰以身作则,毫不犹豫的答应捐钱,对于这套流程他早就熟络无比,贿赂王振也是这个套路。

五千两?

沉忆辰脸上浮现出一抹神秘笑容,他摆了摆手然后从怀中拿出一本册子。

“这是本官昨天连夜根据仓储统计出来的数字,上面明确标注了诸位同僚应该捐献的数目。以宋藩台的位高权重,本官认为得这个数。”

说罢,沉忆辰伸出两根手指头。

“两万两?”

“二十万两!”

说出这个数字的时候,沉忆辰语气瞬间凌厉起来。

宋彰担任右布政使这几年,不知道联合乡绅豪强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大头虽然都送往京师给了王振,但留存在他手上的依然不少,二十万两已经属于优惠价。

“沉提督,下官这……”

宋彰刚想辩解几句,沉忆辰就粗暴打断道:“宋藩台,你是想说没钱?”

“要不让本官抄了你家,看看到底有没有二十万两!”

几乎是在沉忆辰话音落下的瞬间,武锐等人已经站在了宋彰的身后。

现在这群福建三司官员终于明白,为何沉忆辰跟喜宁出现之时,会率领着一群带甲护卫,就是用来拿人的。

“下官……下官就算是砸锅卖铁,也一定凑齐二十万两!”

沉忆辰的过往事迹,让宋彰毫不怀疑对方真的敢抄家,于是面色惨败的答应了下来。

“很好,看来宋藩台是识大体之人。”

沉忆辰皮笑肉不笑的称赞了一句,然后继续说道:“这上面其他同僚的捐赠数目,本官就不一一道来了,期望三日之后银钱均能到账。”

“另外,本官还有一件事情要宣布。”

本来很多三司官员在沉忆辰重压之下,就已经汗流浃背,结果听到对方还有事情要宣布,差点都站立不稳。

“昨日清点衙门账目的时候,发现福建布政司鱼鳞册不见了,这么重要的物件丢失,朝廷怪责下来相信诸位都担当不起。

“大家同朝为官,自当同舟共济。本官想着战后满目苍痍,不如干脆借此机会重新清丈田亩,重绘鱼鳞册,不知诸位认为如何?”

说完这句话后,沉忆辰蕴含深意的看向喜宁,朝着他说了一句:“喜公公,福建诸位同僚渎职失土,已然罪责深重,要不就网开一面帮他们渡过这道难关?”

别人可能不明白怎回事,喜宁心里面却无比清楚沉忆辰的意思。

只见他此时一张脸都绿了,昨天刚刚达成一条船上的协议,并且还退步让此子身居上位,用来威慑众福建三司官员。

结果没想到今天又摆了自己一道,重新丈量田亩绘制鱼鳞册,那上万顷田产还有自己的份吗?

可当着这么多文武官员的面,喜宁再怎么张狂,也不可能承认他与布政使张琛私下贿赂福建田产的事情。

形势所迫之下,他只能咬紧牙关回道:“沉提督真是宅心仁厚,咱家当然愿意成人之美。”

“喜公公高义。”

沉忆辰满脸笑容的称赞了对方一句,当奸臣的感觉果然比当忠臣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