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何人,报上名来!”

就在沉忆辰的车队距离泉州城不足两里地的时候,前方官道上出现了一排排的拒马,同时道路两旁涌现出一批起义军士兵。

他们手持长矛跟火铳,把沉忆辰等人给团团围住!

还没等走在最前面带路的叶宗留自报家门,起义军一名眼尖的士兵,就发现车队中武锐等人,身穿明朝边军制式战袍,立马大喊了一句:“明军!是朝廷的兵马!”

听到这声呼喊,气氛瞬间紧张无比,沉忆辰甚至看到有些火铳兵,拿出来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准备点燃枪上的火绳击发!

别看这些古代火铳威力不怎么样,精准度更不怎么样。但如此近距离的发射下,后果不下于近身吃一发“霰弹”,重甲都不一定能扛住,更别说沉忆辰等人全身无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叶宗留勒马高呼道:“切莫冲动,我是矿工首领叶宗留,大家自己人!”

换作是半年前,叶宗留出面定然会被外围戒备的义军认出来。可随着邓茂七、陶得二等不同势力起义军合并,很多新加入的农民工垫佃户,只闻叶宗留其名,不见其人。

特别对方车队中,还有光明正大穿着朝廷战袍的人,这群外围戒备的义军压根就不相信。

只见其中为首一人质问道:“既然你是叶老大,为何会跟朝廷兵马混杂在一起?”

“因为他们是朝廷使者!”

“既然是朝廷狗官,那更该死!”

没想到叶宗留报出来沉忆辰等人身份后,引发了在场起义军士兵更大的怒火。

要知道历史上面,朝廷派来的首任平叛御史丁瑄,其实向邓茂七等人劝降过。

不是招安,是劝对方无条件投降。

丁瑄傲慢的高估了自己与朝廷的威慑力,低估了邓茂七等人的决心跟对朝廷的怨恨。

见到朝廷使者后,邓茂七就连劝降书看都没看一眼,当众撕毁了书信,并且斩杀来使,完全不给自己留任何的后路。

朝廷使者的身份变了,但是义军身上那血债累累的仇恨没变。他们恨不得像对待布政司参议竺渊,以及泉州知府熊尚初一样,就地把沉忆辰给斩于马下!

义军的愤怒反应,很明显有些超过了叶宗留的预料,为了防止事态继续扩大严重化,他只能报出沉忆辰的名号说道。

“此次朝廷来使为三元及第沉忆辰,山东治水曾拯救百万苍生,诸位弟兄们切莫冲动!”

三元及第沉忆辰?

福建虽然距离山东千里之遥,但是治水之功利在千秋,更别说有着三省八府之地的百姓广为传播。

如果换作别的朝廷官员,起义军们绝对是无比敌视的态度,可这个人是状元公沉忆辰,他的功名跟功绩,已然在很多百姓眼中封神。

“眼前这人真的是状元公沉忆辰?”

“沉状元是来到了福建提督军务,可他会单枪匹马来到泉州府出使吗?”

“别的狗官不好说,沉提督据说当年主动请缨出镇山东,他可能真的会这么做!”

“那我们怎么办,是杀了状元公,还是放他们过去?”

此时义军攻破泉州城,大部分主力精英都在城内分享着胜利果实,外围戒备的基本上是些边缘小卒。在没有百分百确定来者身份前提下,他们不敢随意做出决定。

就在此时,马车的门帘被掀开,一个瘦弱却伟岸的身影站在车头,朝着围堵的起义军喊道:“诸位好汉,老夫是长泰学宫山长林震,侥幸考取了宣德五年庚戌科状元,不知诸位可曾听闻过?”

围困的起义军,还没从三元及第沉忆辰的意外中缓过神来,结果又有一位状元公自报名号。

而且相比较沉忆辰,林震在福建地区声名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毕竟多年教书育人,桃李遍布福建。哪怕偏远地区的社学私塾,可能教书先生都曾在长泰学宫求学过,无形中把林震的辞官返乡经历,传播到每个人都耳中。

对沉忆辰,他们可能还有怀疑,对林震,至少目前为止大多数义军心中,是彻彻底底的尊重。

“林状元公也来了,这个应该没人敢假冒吧?”

“林状元公传道授业,我宗族社学先生,就曾在他门下求学过。”

“长泰学宫是福建孔孟圣地,林状元公身居高位不忘回馈家乡,说实话老子很佩服。”

起义军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着林震的身份跟经历,简直把“乌合之众”四个字,给展现的淋漓尽致。

这一幕放在沉忆辰的眼中,哪怕他知道外围戒备的,不可能是起义军核心精锐,大概率是起事过程中,吸纳的各州府贫苦农民佃户等等。

但纪律性跟军事素养之差,依然有些突破了他预估的下限。

战争的结局,就是让这些几个月前普普通通的农民,变成刀下亡魂跟战功!

不过议论声音很快就戛然而止,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十几名全副武装,身上散发着澹澹杀气跟血腥味的骑兵,出现在沉忆辰等人面前。

见到这群人到来,战场上敏锐的直觉,让武锐等边军亲卫严阵以待。下意识分散开来把阵型从护卫的圆形,转换为更适合骑兵重逢的弧形,随时准备动手冲阵。

“骑兵千总邓新安,见过叶老大!”

来者为首一人,看见叶宗留后,立马抱拳打起了招呼。

他的这个动作,相当于正式确认了来者身份,外围戒备的起义军们,也纷纷抱拳向叶宗留行礼。

“邓千总,铲平王身在何处,我有要事见他。”

叶宗留抱拳回了一礼,并且询问了邓茂七下落,准备直接带领着沉忆辰等人去见他。

这个邓新安同样是邓茂七族人,起义前替官府养马,练得了一手好骑术。

杀官造反后,干脆把福建布政司养的军马带出来,与以前的同事们组成了一支骑兵队,被邓茂七任命为骑兵千总,放置在身边担任贴身精锐。

理论上他是不会出现在此地,除非有特别任务。

“铲平王已经进入泉州府,应该在府衙方向。”

“谢了,我这便过去。”

虽然双方同为义军,但是理念上的不同,导致叶宗留跟邓茂七麾下的势力,并不十分融洽。依然处于各立山头的范畴,没有什么直接管辖的权力。

“好,那叶老大自行过去,我还有要事在身,就不护送了。”

说罢,邓新安拍了拍马匹后侧,借助着微弱的火把光亮,沉忆辰这才注意到,后面用绳索挂着几颗人头。

而且从发式上看,男女老弱皆有!

“邓千总,这是?”

单纯男人的头颅,可能叶宗留就不会询问了,但里面还有妇孺跟老弱,这就挑战了他行事准则的底线。

“城破之后,泉州府的一群狗官趁乱出逃,这不正好把他们都给抓回来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邓新安脸上浮现出一抹复仇的快意笑容。

他当初为官府养马的时候,不仅仅薪酬微薄动则打骂。更重要一点就是养的马匹出现了什么意外,损失要记在马夫身上,邓新安因此赔的家破人亡,年幼妹妹活活饿死。

现在风水轮流转,当初那些高高在上的狗官,终于也有了摇尾乞怜的时候。

同样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邓新安不会有丝毫的怜悯!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行一步去面见铲平王。”

听到这个回答,叶宗留叹了口气。

血海深仇之下,这种事情无法简单的用对错来判定,甚至就连祸不及妻儿,都不知道能否适用。

只能说冤冤相报何时了!

“叶老大请便。”

邓新安拱了拱手,然后招呼着手下让出一条道来。

当沉忆辰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邓新安投过来一抹挑衅的目光。

他知道叶宗留这几日离开是去做什么,自然就能猜测到沉忆辰等人的身份。

就算贵为状元,曾经治水有功,可如今朝廷命官在邓新安眼中没有任何区别。

泉州府的狗官杀的,京官状元难道多一个脑袋吗?

对于这种眼神,沉忆辰面无表情的迎了上去。他是秉持着公心大义,不愿意福建动乱最终落得一个人头滚滚的下场,并不意味着他会对起义军无限度的妥协。

很多时候糟糕的秩序,也远比没有秩序要强。站在家国天下的角度,大明王朝还没有腐朽到明末阶段,让绝大多数百姓都活不下去的地步。

东南起义的贫苦百姓,都有着他们各自的苦衷,可造成的后果,一不定是正面的。

过了外围封锁线后,沉忆辰看到了遍地的营帐,以及各路行色匆匆的起义军。不过叶宗留麾下的矿工跟蒋福成麾下的炉丁,依旧没碰到过。

问了几名伤员后才知道,矿工跟炉丁是这次攻城的主力部队,现在基本上都在泉州城内。

听到这个消息,叶宗留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站在理智上来说,矿工跟炉丁纪律性跟执行力,要远超邓茂七收纳的农民佃户。

好钢用在刀刃上,想要快速攻破泉州城,势必会用上他们。

可站在情感上来说,这群人里面大多数,都是跟随自己十几年的弟兄,攻城主力就意味着伤亡惨重。

当然还有一丝叶宗留不愿承认的预感,那便是邓茂七可能有意的削弱自己跟蒋炉头力量,从而完成对起义军的全面整合。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对于起义军来说同样如此。

泉州城北墙已经完全塌陷,沉忆辰等人几乎是从废墟上走了进去。曾经繁华的街道,遍布着各式衣着的尸体,有守城卫所官兵的,有攻城起义军的,还有粗布麻衣的当地百姓。

这种如同修罗地狱般的场景,带给了沉忆辰极大的冲击,他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此时此刻,他才真正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做战争的残酷!

继续前行,能看到的起义军士兵越来越多,很多曾经的福建矿工跟炉丁,见到叶宗留后都纷纷向他抱拳行礼,同时大声告知着他们的辉煌战果。

只是叶宗留的脸上,却并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因为他看到了街道两旁的民居跟商铺,大多已经被撬砸开来,毫无疑问经历过一场洗劫。

古代攻城后掠夺,除了极少数治军严格的部队,几乎是司空见惯的现象。

但叶宗留终究不是充满野心的枭雄,他骨子里面的身份,还是那个遭受到不公待遇的贫苦矿工。

朝廷有错,官府有错,泉州城里面的百姓又何错之有?

他们当中的大多数,可能是跟自己一样的穷苦百姓,如今赖以为生的家当跟口粮被抢,日后靠什么活下去?

就在此时,一小队起义军奔赴而来,为首的满脸硝烟跟血渍。他看到叶宗留后,咧开嘴大声笑道:“叶大哥你终于回来了,我们攻下了泉州城,从此福建半壁江山都是属于义军!”

此人就是叶宗留的矿工心腹陈恭善,从来往士兵口中得知叶宗留进城了,立马率领着手下赶过来迎接,同时向着老大分享攻陷泉州城的喜悦。

当然他们此刻也跟其他义军没什么区别,身上大包小包带着抢掠来的物资。

“善恭,是谁下令允许劫掠的?”

叶宗留没有喜悦之心,反而面色凝重询问了一句,他不想曾经忠肝义胆的弟兄,变成烧杀抢夺的恶匪!

感受到叶宗留语气中的严厉,陈恭善笑容僵在了脸上,然后有些弱势的回道:“这不是劫掠,是铲平王下令杀贪官、打土豪、没收财物的。”

“可这些城内普通百姓,他们是贪官土豪吗?”

叶宗留随手指向两旁的房屋,这里面没有一幢是朱门高宅,它们已然没有免于劫掠。

“叶老大你误会了,这真不是劫掠。铲平王说过先行统一收缴财物,然后再分给贫苦百姓,我们手上东西后续都要上缴的!”

陈恭善满脸的委屈,他们也是贫苦出身,何尝不知道百姓艰难。

明明铲平王大仁大义,怎么能说是劫掠。

听到这段对话,一路上始终保持沉默的沉忆辰,这下终于开口了。

“邓茂七真不愧为乱世之枭雄,手段果然了得。”

叶宗留没有明白这样做的意义,沉忆辰却明白了。

全面掠夺财物,就意味着整个泉州城的百姓,必须依附于起义军,否则他们就活不下去。

对于现在的起义军而言,攻下泉州城后必然会面临朝廷的反扑,他们迫切需要扩充自己兵力,人越多越好。

用拉壮丁的手段,虽然有着同样的作用,却很容易遭到反噬。而掠夺财物再分配,这种间接拉人的手段,百姓抗拒心理就要小上许多。

同时当最后钱财米粮发放到手中,很多人还会生出一股感激之心,真正的认同跟自愿加入义军。

难怪邓茂七能从一个出身卑微的佃农,成为数十万义军的领袖,搅和整个大明东南风云际变,果然手段能力远超于常人。

说实话,此刻沉忆辰都有些期待,去会会这个乱世枭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