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九年九月十五,沈忆宸还在考虑该用何种方式拜访钱习礼的时候,成国公却突然来到了西厢别院。

看见沈忆宸,朱勇没有任何拐弯抹角,单刀直入问道:“你前几日登门拜访胡尚书,是不是做了什么逾矩无礼的举动?”

“回公爷,并未逾矩。”

“那为何他对你的态度一落千丈,你可知会试是由礼部主持的考试?”

会试除了常规的称作“春闱”外,还有着一个“礼闱”的称号,就是跟礼部主管科举事宜有关。

“在下自是知道。”

读书人连自己归哪个部门管都不知道,那岂不是贻笑大方?

“你既然知道,还能坏了跟胡尚书的关系吗?”

成国公朱勇语气冷漠中带着一丝愤怒,多少文人士子想要攀附礼部官员而不可得。沈忆宸有着如此好的机会,却不知珍惜,上个门拜访都能得罪人。

看着沈忆宸面对训斥没有说话,朱勇冷哼一声补充道:“来日找个时机去登门赔罪,胡尚书看在我的面子上,定然不会深究。”

虽然成国公朱勇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缘由,但在他的观念里面,不管有任何理由,沈忆宸都必须向胡濙低头认错。

原因很简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礼部主管科举,甚至有极大可能主考官本身就由礼部侍郎担任,想要打压考生排名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就算胡濙顾及亲家身份,不做打压之事,但沈忆宸不与他改善关系,想要得到提携优待也绝无可能。

解元并不等于会元、状元,想要大魁天下除了足够的硬实力,外部因素很多时候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回公爷,我恐怕赔不了这个罪。”

“你说什么!”

气氛骤然冰冷下来,面对沈忆宸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自己,成国公朱勇的忍耐同样到了极限。

并且这一次,他的主观想法,还是为了沈忆宸好。

“因为我与大宗伯的隔阂,并不是私怨,而是道不同。”

“你一个尚未弱冠之人,谈何言道?”

“那我就应该投身胡濙,当把刀去对抗王振吗?”

沈忆宸也是感到一股憋屈涌上心头,谈吐间都开始直呼其名。成国公朱勇永远都是这般强势作风,喜欢把自己的理念强压于人,压根就不去深究背后发生过什么。

当听到沈忆宸这句话,朱勇顿时愕然,以他在官海沉浮这么多年的经历,已经不需要再细说,就能明白大概发生过什么了。

只见朱勇那张蕴含怒意的脸庞平缓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威严凌厉的气息。

“好,好,手段真好,棋子都选到成国公府头上来了,真以为没入宗谱,就不是我朱勇的儿子了吗!”

朱勇面色冷峻,喃喃自语了一句,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句话语中,对于沈忆宸称呼的改变。

同时沈忆宸听到这句话,满脸诧异的看向成国公朱勇,眼神中写满了震惊,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真的无法想象,儿子这个称呼,有一天会从朱勇的嘴中说出来。

成国公朱勇并没有注意沈忆宸表情上的变化,转而对他说道:“过几天我亲自带你拜访翰林院钱掌院,科道言官已经把他开列在名单之内,题请上裁。”

“不出意外的话,今年的会试主考官就是钱掌院,本公倒想看看,谁敢在成国公府头上动土!”

明朝各级主考官的选拔,是由科道言官来主持,最后再奏请礼部跟皇帝裁决。

因为科道言官是个相对独立的监察机构团体,由他们来挑选,能最大限度防止朝中大臣,以及各类权要人物肆意安插私人为考官。

不过规则再怎么严密,到了成国公这个级别,想要提前知道谁是主考官,也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情。

以往朱勇碍于公爵颜面,并且身处勋戚集团,不愿过于在文官集体里面徇私。所以最多就是帮亲族子弟,引荐给主考官混个熟脸,能得到对方多大的赏识,还得看自己能力。

今日胡濙的所作所为,简直触犯到了朱勇的底线,他的人生信条就是建立在家族兴盛上面。

无论沈忆宸是否入宗谱,他身上都有着属于成国公的血脉,想要把他当做棋子来使用,那就看看这块棋盘上容不容得下大明公爵这位棋手。

为了强保沈忆宸会试不被压排名,朱勇准备亲自下场了!

望着成国公朱勇这气场全开的模样,沈忆宸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大明超品公爵的权势。

自己昨日忧心忡忡的困境,在朱勇面前如同小儿科一般简单。什么舆论、打压、把柄,这些通通算个屁,直接登门拜访主考官,明目张胆“暗示”对方优待自己儿子又如何?

毕竟土木堡之变还未发生,勋戚集团不是明末的那种吉祥物啊……

另外朱勇出面,也解决了沈忆宸另外一个难题,那就是如何找时机去拜访钱习礼。

房师不同于座师,与考生的关系亲密度要差上许多,就好比班主任跟其他科目任课老师区别一样。

正常情况下,钱习礼不会如同座师王英那般,堪称无条件的支持沈忆宸。所以登门拜访他,得更讲究礼数跟分寸。

说完这几句话后,成国公朱勇也没管沈忆宸的如何回复,直接就转身走出来西厢别院。

因为现在这种场面,已经不单单是沈忆宸个人的事情,还关乎到成国公府的颜面,必须得展现一下权势给外界看看了。

几日过后,成国公朱勇就以行践言,带着沈忆宸来到了翰林掌院钱习礼府上。

相比较以往沈忆宸单独拜访那恭恭敬敬的模样,这次完全调转了过来,钱习礼在成国公面前毕恭毕敬的,礼数无比周全。

要知道钱习礼并不是什么趋炎附势的软骨头,当年原鸿胪寺改建为翰林院的时候,内阁三杨到场观礼,他都硬顶着不给设座,还称这里不是三公府。

这两年王振专权,达官贵人们多登门造访,钱习礼也耻于屈服宦官,宁愿上书致仕告老还乡。

但是面对成国公这种真正的豪门贵族,钱习礼还是不敢怠慢。毕竟掌控军政实权与国同休,跟宦官那种一时盛势,还是有着本质上区别的。

两位寒暄客套,基本上没有沈忆宸说话的份,就连引出老师林震关系的机会都没有。

几句寒暄过后,以朱勇的性格就开始直奔主题:“钱掌院,这次上门叨扰,本公是有要事相求。”

“公爷言重了,下官担当不起。”

“相求”这类词语描叙,自然是朱勇的客气话,所以他也没再继续废话,直言道:“沈忆宸将参加明年乙丑科的会试,钱掌院担任主考官,还望关照一二。”

听到成国公这句话,钱习礼简直是满脸震惊,因为他自己都还不知道,将被选任为会试主考官的事情。

之前还满心疑惑,为何成国公会突然带着沈忆宸登门拜访,原来对方是想要科举徇私!

说实话,钱习礼担任过数届乡试、会试的主考官,也见识过无数想要找他徇私走后门的。但如同朱勇这般“明目张胆”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特别是钱习礼身为文官,还是翰林院这般文学气息浓郁的部门,平常都习惯弯弯绕绕的委婉。咋一面对成国公这种武将勋戚风格,顿时有些反应不过来,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别说钱习礼,就连沈忆宸听到都目瞪口呆,他虽然知道朱勇风格一向直接,但也没想到能把徇私说得这般简单粗暴,这就是权贵的力量吗?

不过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应天府成国公府舞弊。虽然朱勇用权势压下了舆论的继续发酵,但背后主谋可能还真不是他,这明摆着就是与文官徇私经验不足嘛。

“这个,这个……解元郎天资聪慧,就算没有下官主考,也定然会金榜题名。”

钱习礼都被朱勇给雷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但好歹也是“储相”之地的扛把子,怎么说面子还是要的,不可能这么明目张胆的答应成国公科举徇私。

“钱掌院,乡试解元金榜题名没有悬念,本公想要照顾的是会试名次。”

朱勇身为超品国公,要么就不选择出手,既然已经亲自登门拜访主考官,想要简单用几句客套话打发,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乡试解元不出意外本就能中进士,钱习礼相当于说了句废话,朱勇要保证的是会试排名,只有足够靠前在殿试上才能得到皇帝的足够关注度。

面对成国公的步步紧逼,钱习礼满脸为难,额头上隐约都浮现出了汗珠。

你成国公实在要关照排名,好歹也用点潜规则的方式,毕竟沈忆宸才华横溢,还是林震的弟子,自己必然会有所优待。

但这般打开天窗说亮话,有违了钱习礼的士大夫精神,让他感觉有些接受不了。

“公爷,制科取士,全系司衡,下官会尽量保证解元郎的文章审阅,还望公爷体谅。”

制科取士,全系司衡这八个字,就是明清科举主考官的座右铭。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皇帝下旨选拔人才,取中全权掌控在阅卷官的手中。

所谓权利越大,责任就越大,这句话就是在警示主考官,要坚守自己的准则,因为你的评判结果,将决定士子的一生命运!

钱习礼说出这番话,其实已经称得上是无奈之举了,只能期望成国公能理解退上一步。

其实如果没有胡濙这档子事,触碰到了朱勇的底线,他就算是位高权重习惯直接了当,也不会如此咄咄逼人的。

好歹是在官场混了几十年,与人为善,就是予己为善的道理,怎么可能不懂?

只能说钱习礼莫名其妙的撞在枪口上了。

就在气氛有些凝固之时,沈忆宸站了出来拱手说道:“掌院大人,晚生并无徇私之意,只求在会试审阅中公平以待就足矣。”

说实话,沈忆宸无论是今日,还是之前想要拜访钱习礼,都无任何徇私舞弊的想法。最多就是在规则允许范围之内,期望能博得主考官的熟脸好感罢了。

所以有了钱习礼那句,尽量保证自己文章审阅就足够了,这表明能凭借真才实学去竞争,而不用担心被关系户给压排名。

只是朱勇听到这句话后,微微皱了下眉头,要求也太低了点吧?

“本官为国取士,自当公平阅卷,这点解元郎放心。”

“再说了,解元郎乃本官门生弟子,追溯起来还得称本官一声师公。”

其实认真来说,这层师公关系是有些勉强的。不过钱习礼都提了出来,摆明是要拉进双方关系,也好安成国公之心,沈忆宸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

于是他立马行礼道:“晚学沈忆宸,拜见师公。”

突然整出的这幕场景,反倒是让成国公朱勇看的有些懵圈。他听闻过沈忆宸拜了状元林震为师,但是身处不同的官宦集团,对于文官圈子里面各种座师门生关系,就不怎么清楚了。

朱勇还真的没有想到,沈忆宸能跟钱习礼牵扯到这层关系,早知道自己还费个什么事。

“原来钱掌院与忆宸还有这层亲近关系,看来是本公多虑了。”

“既然如此,那本公就不再叨扰,就此告辞了。”

成国公明白钱习礼这番话,其实已经隐喻会优待照顾沈忆宸。

事情既然已经办妥,就没有必要留下了继续客套,干脆起身告辞。

“下官恭送公爷。”

钱习礼也连忙起身送客,同时心中算是松了口气,还好沈忆宸这小子上道,否则面对成国公权势威压,还真不知道该如何答复。

临上马车,沈忆宸再次向钱习礼鞠了一躬道:“今日打扰,晚学在此谢过师公。”

沈忆宸走的是文官之道,他很清楚对于翰林这种清贵官而言,面子跟气节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甚至能为之送命。

所以在成国公的衬托之下,自己表现的越谦虚,越给钱习礼面子,就越能博得对方的好感。

有些时候笼络发展人脉,不一定要靠金钱、权势,只要能投其所好,就能事半功倍。

果然看到沈忆宸这般恭敬模样,钱习礼假客套一整场的脸,终于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他摆了摆手说道:“都是亲近之人毋需客套,有时间可以随时来府上一聚。”

这句话出来,就意味着钱习礼正式把沈忆宸当做“自己人”看待了,而不是之前那种名义上的“师公”。

马车“吱嘎、吱嘎”的朝着成国公府方向驶去,沈忆宸跟朱勇两人坐在车内相顾无言,完全没有之前在钱习礼府上的亲近模样。

话说回来,之前那种反倒是异样,目前这种才是常态。

不过这一次,沈忆宸内心里面有些五味杂陈,因为他能很明显的感受到,成国公朱勇出手相助,不仅仅是为了公府利益,而是动了真怒。

无论这种愤怒诞生缘由,是因为胡濙把主意打到了成国公府“一份子”上面,还是单纯跟自己这个“儿子”有关。

至少这一次的成国公,不再是那个冷漠无情的模样。

沉默良久,眼看着快要到公府了,朱勇才开口说道:“这几日夫人与我说起关于你婚事的事情,过完年后也有十八了,是该考虑定下一门亲事。”

不管怎么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这个时代既定的礼法,沈忆宸就算还没有入宗谱,成国公也得主动承担起父亲责任,帮他选择一位良配。

毕竟十八岁的年龄放在古代官宦家庭,很多孩子都能下地奔跑玩耍了,沈忆宸连门亲事都没定下说不过去。

放在外界眼中,也会被说闲话的。

“公爷,过完年就是春闱,大丈夫不立于世,何以家为。”

沈忆宸没法曝光跟陈青桐的关系,要知道在古代私相授受,同样属于有违礼法的操作。

如果不告知私相授受的事实,单纯让成国公去找媒人跟泰宁侯提亲,那估计在朱勇跟陈瀛的眼中,就不是有违礼法的问题了,而是有违智商。

所以只能用先立业后成家这个理由来搪塞,并且事实上春闱的时间很紧,没功夫去谈情说爱。

“也罢,等会试高中之后,再考虑婚娶之事。”

成国公自然不会勉强,如若不是林氏这几天不断提及,加上在马车上氛围有些尴尬没话找话,他估计都不会特地跟沈忆宸说这件事情。

谈话之间,马车停在了成国公门前,朱勇老当益壮的首先跳下马车,沈忆宸紧随在他的身后。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的步入公府,依旧是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今日这气氛与以往有些不同,多了些许温情的味道。

“沈忆宸,如果我再给一次入宗谱的机会,你会做何选择?”

成国公朱勇说这句的时候没有回头,看不到他脸上是何表情。

其实对于这个问题,沈忆宸早已有答案,只是每次话到嘴边,却被内心种种复杂关系给牵扯,属于剪不断理还乱。

“公爷,其实相对于入宗谱而言,我更在意你是否还记得,在应天府街角小院里,有着一位等了你十几年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