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裴昔只给了秘谍司的谍子们三天时间。

已经蛰伏了许多年的锦衣卫官署,在三天时间一到的当口,就化作了当年那个择人而噬的猛虎,那个葫芦巷子里,无数穿着飞鱼服配着绣春刀的年轻番子走出大门,沉默地开始列队,等到确认了各自的目的地后,他们一身杀气地走出巷子,翻身上马化作滚滚洪流,冲向了金陵城的各个方向。

马踏长街,年轻的番子们激动得满脸通红,已经多少年了?上一次锦衣卫如此光明正大地出动,好像还是蓝玉大将军一案,从那之后锦衣卫就变成了被关起来拔了牙的家犬,而就在今日,他们重新找回了锦衣卫的荣光!

按理说陛下只是因为八十万大军一败涂地,考虑到朝野和民间的反应,想要用锦衣卫镇压一下而已,但奈何裴昔已经压抑了不知多少年,这次得了临机决断之权,自然是要搞个大动作让陛下看看,如今的大明已经成了什么模样!在他看来,抓住燕王的奸细,抓住居心叵测的官员,让陛下看看如今的朝堂民间已经被蛀虫爬满,陛下想必就能意识到锦衣卫存在的必要性了,哪个天子能允许帝国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而只要陛下动了这样的心思,锦衣卫...就还是当年那个锦衣卫。

葫芦巷子外的长街,也住得有稀稀落落的百姓,偶尔还能看到抱着孙子逗弄的老头临街坐着,青砖街面的震动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当看到那密密麻麻涌出葫芦巷子的锦衣番子,看到他们策马踏街而过的时候,上了年纪的老头砸吧砸吧眼睛,脸色大变:“锦衣缇骑,被万岁爷放出来了?”

沸腾的杀意指向了金陵的各个方向,这一年来,在朱棣追加人力物力之后,不知多少秘谍司的谍子南下潜伏在金陵,没人知道锦衣卫到底掌握了多少秘谍司谍子的行踪,但从锦衣番子们的行动方向来看,他们想抓的...不仅仅是那些谍子!

青花巷,刚刚走出家门的年轻御史郁新和自己过门不久的妻子告别,正准备去上朝,清晨巷弄的迷雾之中便走出了几个锦衣番子,他们看着郁新,拔出了腰间的绣春刀。

德隆大街的米粮铺子,胖胖的掌柜正喊着伙计下货,不时在手里的账簿上添上几笔,笑得眯起来的眼睛里偶尔闪过一道精光,但当他转过身,几个番子正站在铺子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秦淮河的画舫...

码头的水帮...

谍战,开始了!

……

栖霞山的茅屋前院,徐妙锦用一把小锹挖了个坑,栽下了棵樱桃树,又用特意捡来的圆润石头在周围围了一圈,这才站起身子,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满意地打量着笑了起来。

这棵樱桃树是在周围闲逛时发现的,被许多野草藤蔓死死缠着,已经有些半死不活,徐妙锦见树上枝叶干枯,又听顾怀说这是棵樱桃树,就缠着他非要把树移到院子里。

看着小丫头忙碌的背影,顾怀笑了笑说总不可能在这儿住一辈子,总是要离开的,只是看到小丫头眸中失落的神色,也只能无奈改口这里离金陵不远,以后想了也可以回来看看,这才哄得徐妙锦嫣然一笑。

只是一颗小树,并不用挖多深的坑,而且栖霞山下土质松软,倒也不用太过费力,只是小丫头不让顾怀动手非要自己种,额头上还是出了一层香汗,顾怀想了想,便转身去了一旁,过了片刻,一股臭味随风飘来,徐妙锦捏住鼻子嗔道:“你拿的什么呀?”

“粪肥啊,这棵樱桃给藤蔓缠久了,这么种下去也不容易活,加了粪肥,才能尽快长起来,说不定明年就能结樱桃了。”

他用粪勺均匀地往徐妙锦搭的石圈里洒着,又浇了些井水,徐妙锦捏着鼻子又好气又好笑:“人家只是喜欢这树罢了,你偏弄来这些东西,看着好恶心。”

“种庄稼种树都是一样的,既然要种,就要好好伺候,”顾怀拍拍手,笑了笑,“不施粪肥,不避风雨,就算有个好的成长环境,也不一定能长起来。”

正说笑着,外面的小径走来一人,这里只有十几二十户人家,顾怀和徐妙锦住在这里,这几天都没见过其他人,顾怀看见那人模样,微微直起身子,看向徐妙锦:“再浇些水,就可以盖一层薄土了,我去前面一下。”

徐妙锦知道顾怀有正事了,点了点头,没有继续缠着他。

来人正是当初顾怀在金陵城里那个雨夜见到的落魄书生纪纲,他伸长了脖子在院子外打量一阵,目光在徐妙锦身上流连片刻,便犹豫着朝顾怀拱拱手:“大...人。”

“好久不见了,”顾怀走到他面前,“见过东良才了?”

“见过了,金陵城里的事情,卑职都交接给他了。”

“嗯,”顾怀顿了顿,“金陵城里现在什么情况?”

纪纲站直身子,有些后怕:“卑职是前日出的城,出城之前传了撤离的命令,可今天一早,锦衣卫就开始动手了,应该有很多人...撤不出来。”

虽然一早就料到济南之战后,金陵这边会发生极大的动**,但顾怀也没想到裴昔和锦衣卫的动作居然会这般大,他虽然存了早晚要和锦衣卫对上的心思,开始早早布局,但现在看来,仍是被锦衣卫打了个措手不及。

金陵这边严格说起来,是有两批人在负责,一批是潜伏在锦衣卫里的纪纲,负责官面上的事情,还有一批就是当初顾怀带到金陵的几个谍子,散布在城内城外各处,这两批人之间平日除了传递消息并无联系,也没有上下级之分,只是某些重大情报具有相当强的时效性,所以纪纲可以临机决断,就比如这次锦衣卫突然之间的拔刀相对。

“终究还是差了许多么...就算全部撤出来,金陵这边的局面也会一下子坏到极点,看来我之前还是过于乐观了,”顾怀摇了摇头,“一切都要重新来过了。”

精心营造了一年的大好局面,就这般付诸东流,不用多想,当锦衣卫决定动手的那一刻起,金陵这边所有情报线路都会遭到严重打击,眼下能有多少谍子能从金陵撤出来都还不一定,往后在锦衣卫的天罗地网下,秘谍司又该怎样在金陵大展拳脚?

顾怀很庆幸自己来了金陵,不然这种情况不知道会持续多久,北边战事虽然暂时落幕,但这种和平不可能持续多久,燕军还需要秘谍司源源不断地从金陵送出情报,局面每坏一天,都有可能让无数燕军士卒因此死去。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一切都可以推倒重来过,去年顾怀来到金陵,对秘谍司的安排说不上成熟,被锦衣卫掌握了那么多谍子的行踪就是证据,如今北边战况变化,金陵的布局...也要变一变了。

纪纲见顾怀沉思许久,也没敢出言打扰,等到顾怀叹了口气,他才问道:“大人,卑职该去何处?”

“金陵这边,你不适合待了,你了解裴昔,裴昔也了解你,他动了杀心,你在金陵地界只有死路一条,北上去德州吧,那里是前线,是适合你的地方。”

纪纲犹有些不甘心,他是南方人士,这辈子连游学都没去过北方,在金陵这地当了一年的锦衣百户,突然就要抛下一切到战场前线,换了谁谁愿意?

更何况他这谍子本就做得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只是当初在某个雨夜和眼前这青衫书生见了一面,就成了那劳什子燕王手下的谍子,上了造反的贼船,虽然比起之前的落魄模样确实算得上飞黄腾达了,但他娘的这贼船随时有可能翻,想下都还下不了。

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他干得还挺不错...明明之前只是埋头苦读没事就去赌钱,自从进了锦衣卫就像是开了窍,做起谍子得心应手,简直像是天生下来就做这行的...

脸色变幻半天,到了最后他也只能无奈一拱手:“是。”

顾怀转过身子,已经没什么话要和纪纲说了,他和纪纲没有什么交情,当初也只是在那个小酒馆里匆匆一唔而已,真要说起来,让他进了秘谍司留在金陵不过是因为他在历史上留下的痕迹,顾怀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了解他,他只是一个适合做谍子的人,这就够了。

但同时他也是历史上有名的酷吏...如果有可能,顾怀还真不想让他再一次成为那个让金陵血流成河的锦衣卫指挥使。

这次调他去德州前线,有没有这么一份心思在里面?顾怀知道不能因为一些没有在此时发生的事情迁怒于他,但事实上...他确实很不想让纪纲爬上去。

这大概是他最自私的一次。

转过身子,顾怀的眼帘沉了下来,刚走出没几步的纪纲身影顿了顿,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冲上头顶。

作为出色的谍子,天生都有对危险的某种直觉,而此刻的纪纲,只感觉到了无穷无尽的杀意从身后传来,让他的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艰难地睁大眼睛,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座小院的了,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他...要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