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顾怀的神情,朱棣心安了三分:“你见过此物?”

“唔,见是没见过,但听说过,”顾怀凑近了些,仔细端详,“不就是地雷么?”

“地雷?”

“用的是原始的引线点燃和踩踏触发,而且用的也还是黑火药,”顾怀倒出火药闻了闻,然后拍了拍手,“作用完全比不上手雷,不足以改变战场形势,估计这也是朝廷早早就拿出来的原因之一,他们也明白这东西只能用来设伏,还不如早点暴露给士卒们制造些心理压力。”

听到顾怀的判断,朱棣松了口气,他最担心的,就是这种东西的出现会彻底改变燕军占尽上风的火器优势。

作为手雷的创造者,顾怀应该是这世上最了解火器的人之一,他能如此确定,那就说明不用太过担心这种武器。

“不过还是得注意一点,正面战场没事,但若是遇见诱敌深入或者佯败,就不一定是遇见伏兵了,而是这玩意儿,”顾怀笑道,“说起来...刚才倒是遇见了张玉将军,听说了王爷要明日总攻的消息。”

他收敛了笑意:“是不是有些冒险?”

河对岸可是整整六十万...虽然吴杰的后军暂时还没到,但大营里的兵力也远远超过了北岸的燕军,在对方营盘已立,做好准备的情况下,十余万对着几十万主动发起进攻,是不是太冒险了点?

顾怀很担心朱棣是不是因为前些天的狼狈有些意气用事了,在他看来,之前的朱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这般看不起河对岸南军的。

大概是积威太深的原因,没人敢反对他的决定,从朱棣在军议上传下军令开始,顾怀是第一个这么问出来的人。

“俺当然知道有些冒险,但俺需要和朝廷抢时间,”朱棣深深地看了顾怀一眼,“而且军令已经传了下去。”

顾怀沉默片刻:“卑职知道王爷是存了速战速决的心思...但南军能犯很多次错,我们却不行。”

他很诚恳:“王爷要不要再考虑一下?现在李景隆还没露出任何破绽,如果僵持下去,再给秘谍司一些时间...”

“这半年来,秘谍司到了你的手里,做了多少事情,俺是看在眼里的,”朱棣叹了口气,但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但这次李九江手底下有平安,有郭英,更有俺那大舅子,俺实在是怕夜长梦多...”

他站了起来,表情决然:“只有逼得更紧,才能让李景隆不知所措!只有让他犯错,俺才能继续赢下去!”

看来还是给前些天那一战恶心坏了...顾怀有些无奈,但也没办法再继续劝下去。

只能希望李景隆继续草包下去了。

他看向南方,淡淡地想。

……

翌日清晨,破晓时分,燕军就已经完成了集结。

既然是突袭,自然不可能先行埋锅造饭大张旗鼓让南军清楚动向,三军将士俱是冷食,只待军令下来,便渡河作战,直冲南军大营。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清晨的雾还没散去,燕军大营的后边就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把正对着白沟河南岸磨刀霍霍的燕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没错,肯虚心接受众将建议的李景隆已经脱胎换骨,他竟然抢先发起了进攻!

这是何等的巧合!命运是何等的嘲讽!

抢在燕军前发起进攻的正是前些天追着燕王跑的平安部,与其一同的是这次单独领兵的瞿能父子,这两位将领的不客套卷袖子操家伙就上是燕军领教过的,但若是认为两人有勇无谋,那就错了,因为他们冲击的不是燕军的正面,而是后翼!

这也是为什么喊杀声会从后方响起来的原因,平安和瞿能带着自己的军队绕了很大的一个圈子,从下游搭浮桥过河跑到了燕军的后面,待到天明破晓,他们便朝着燕军发起了攻击,首当其冲的攻击对象,便是房宽带领的后军。

和上次突袭朱棣所带骑兵一样,平安依旧是一马当先杀入敌阵,手中一杆长枪横扫之下,一路直奔燕军将领,一时竟然无人可挡。

而瞿能也是能征善战之辈,当初攻打北平,若不是李景隆贪功勒令他后撤,说不定就已经攻进了北平城,而后他被抛弃在了北平城下,也硬生生挡了朱棣进城的脚步三天,由此可见实在不是什么平庸将领,在他的带领之下,冲锋在前的平安部没能被燕军合围,而且撕开的豁口越来越大,后军苦战半晌,竟然隐隐出现了崩溃的迹象。

消息传到正准备渡河的前军,众将听说南军突然出现在后方,不由大惊失色,纷纷请战回援后军,同时前军临河拒敌,防止南军全军压上。

大战才刚开始,昨日的推演就已经被推翻,作战计划几乎全面崩盘,好在朱棣依然是那个朱棣,在纷乱的局势中,他虽然也被这突然起来的变化惊呆了,但在河边驻足片刻后,他站定脚步,面向众将,沉声道:“不要管他!他打他的,俺打俺的,集中兵力,进攻李九江的中军!”

这是个极为冒险的决定,众将无不变色,后军遇袭,若是不管不顾强行渡河进攻,到时候久攻不下,全军必然溃败,他们还以为朱棣仍因为前些日子的败绩颜面无光,愤而搏命,所以纷纷苦劝,但朱棣却凛然指向河对岸,冷声喝道:“此时后撤回援,李九江必趁我军后退,趁势掩杀!一旦让他们过了河,必然全盘溃败,绝无幸理!”

晨雾消散,对岸的南军显露踪迹,果如朱棣所说,三军皆已整装以待,就等着一道军令了。

张玉最先明白过来:“是了,以攻代守,李景隆分兵绕后,正面兵力有损耗,只要攻破大营,后翼危机便迎刃而解!”

“不错!死中求活,唯此而已!”朱棣咬了咬牙,“传令!全军渡河!”

军令传达下去,首先渡河的,便是燕军前锋,带兵的大将,则是丘福。

丘福的知名度,其实很低,朱允炆的太庙祭文没有他,北平攻防和真定之战里他的战绩也不算出彩,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他既不是三护卫的指挥使,也不是顾成那样的年轻都督朝廷降将,朝廷要宣传,也是要挑典型的,实在是轮不上他。

但这次先锋的位置还是落到了他头上,因为他虽然年纪有些大,但跟着朱棣打了很多年的仗,那些年进草原打蒙古人,前锋总是他的。

大军开始渡河,丘福心中有万丈豪情,在他看来,只要今日能冲破南军大营,他的名字,就会比什么张玉什么朱能顾成更加闪耀!

他知道自己谋划不如张玉朱能,骑兵指挥更是不如那年纪轻轻的顾成,但他胜在临敌敢战,而且从不贪功,深受士卒爱戴,所以对这一仗也是极有信心,知道这一战对于朱棣极为重要,他甚至脱下铠甲,双刀在手赤膊上阵,亲自领兵冲锋,但片刻之后,他就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很显然这次李景隆是真的洗心革面了,眼看燕军开始进攻,他心知这是燕王要殊死一搏,眼下燕军后院起火,他哪里用得着和朱棣对攻?所以一声令下,南军居然以庞大的兵力采取守势,丘福再怎么敢冲敢打,也无法冲破南军的防线,辜负了朱棣的期望。

但事实证明,朱棣并没有把所有期望放在他身上,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大概是和草原上的蒙古人打仗打多了,朱棣打仗从来都不循规蹈矩,和他交过手的人会发现,朱棣虽然有善战和身先士卒之名,但他最喜欢的,是阴招。

什么叫阴招?能从侧翼冲的,就绝不冲正面;能打伏击,就千万别傻乎乎地和敌军对峙。

所以这次也一样,朱棣深知要冲破南军大营有多困难,所以在派出丘福正面进攻后,他亲率大军过河绕到了下游,学起了平安和瞿能,想靠着手雷冲击南军的左翼,他以为能在那里彻底击溃李景隆,就和之前的数次战役一样取得胜利,但这一切不过是他的奢望而已。

因为当他成功到达左翼,并且准备发动进攻时,他突然发现,他的大舅子来了。

大军后方响起了喊杀声,徐辉祖的兵马出现在了他的侧翼,正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徐辉祖一直冷眼旁观,在朱棣转向的同时抄了他的侧翼,并且发动了进攻,尤为恶心的是,这一切都发生在他往朱棣退路埋了地雷之后。

这下朱棣傻眼了,他万没想到战事居然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把李景隆当成了真的白痴,但他不知道的是,李景隆虽然会间歇性弱智,但大部分时间也是个正常人,而且刚愎自用也是之前的事情,现在李景隆吃亏吃得够多了,怎么也会长记性的。

更何况这次一直等待着这个时机的徐辉祖怎么可能给他机会?给朱棣来了招关门放狗之后,就逮着燕军一阵猛打,配合上丘福受挫,燕军此刻简直处处起火,陷入了极其危险的境地。

而且最要命的是,朱棣这次赌得太狠,自己亲率大军深入敌境,已经成为了众矢之的,前有李景隆,后有徐辉祖,退路还埋了地雷,已经被团团围住,不知多少南军已经等着拿他的项上人头去邀功了。

如此绝境,真可谓是天罗地网,大军涌动,四面八方全是敌人,朱棣深知此刻等别人来救是不现实的,只能靠自己,也多亏了多年征战练就的马上功夫,朱棣如同困兽一般奋勇拼杀,鼓舞了士卒,在如此危局里,也硬生生地撑了下来。

手雷丢完了,就射箭;箭射完了,就抽剑挥砍;剑砍断了,就随手夺来武器继续作战;身下的战马已经换了三匹,鲜血染红了他的盔甲,眼前的敌人却还是那般无穷无尽,就算朱棣再不想承认,也知道实在是无法撑下去了。

无奈之下,他只能传令向着来路撤退,但来路早已被徐辉祖埋了雷,只好又用上了那人命排雷的法子,一路爆炸加巨响,不知道用多少人命填满了雷区,才堪堪退到了岸边,才过了桥,冷不丁又冒出平安、瞿能两个煞星,原来他们竟绕过后军,直奔回撤的朱棣而来。

这下是真的完了,前有强敌,后有追兵,士卒几乎人人带伤,连朱棣也已经精疲力尽,对岸的李景隆见各路主将大旗有把朱棣困死在河岸的趋势,不由兴奋欲绝,立即下令帅旗前移,全军总攻,准备痛打落水狗,直接把朱棣送上天。

这是朱棣有生以来最为危急的时刻,李景隆的大军正朝着河岸蜂拥而来,九五至尊的梦想仿佛就在眼前破灭,万念俱灰的朱棣似乎已经能感受到冰冷的长枪刺入自己身体时的感觉。

“殿下,殿下!事不可为,请殿下立刻突围,退回北平,再图后计!”

同样浑身浴血的张玉跪在朱棣身前,喊声让朱棣回过了神,朱棣惨然一笑:“北平?俺的全部兵力都在此地,此战一败,还有什么后计?”

张玉咬了咬牙:“若后军前锋来援,或有生机!殿下不可冒险,末将率兵断后,还请殿下突围!”

援军,援军...本是绝望之语,却让朱棣眼前一亮,他看着对岸不断逼近的南军,突然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他不知道这个办法可不可行,但事已至此,总要试试才甘心,于是立刻翻身下马,跑向了一旁的河岸长堤。

张玉不知道朱棣想做什么,快步跟了上去,只见朱棣爬上长堤,手持马鞭,朝着远处遥遥招手,动作从容无比,由于地势过高,这一幕被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而全身披挂,手持长剑,正想亲手擒杀朱棣的李景隆此刻正好兴冲冲地闯过长桥,阳光下长堤上朱棣的身影无比显眼,正好投射在他的眸子里。

眼看燕王手执马鞭朝远处遥遥招手,李景隆先是一怔,随即脸色大变:“不好!燕王有伏兵!”

想来也是,战场厮杀如此激烈,却没看到多少朵颜三卫骑兵,当初那些朵颜三卫马踏连营的威力李景隆可是亲自领教过的,如果朱棣以自身为饵诱南军过河,而那支骑兵此刻就在旁边以逸待劳,冲锋出来,那死的就不是朱棣,而是他李景隆了。

一念至此,李景隆脸都快绿了,他当机立断,一拨马头,高呼道:“退!全军撤退!燕逆有伏兵!”

说罢不管不顾,一骑当先,绝尘而去。

只剩下无数南军士卒面面相觑,那杆帅旗迎风飘扬。

极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