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十六年,顺天府,乾清宫。
“混账!”
已经十七岁的朱祁镇猛地将手中的奏折摔在地上,脸上满是愤怒。
“这群刁民!一定是受了那个人的蛊惑!”
“朕明明已经减半了他们的赋税!他们却还要聚众叛乱,起兵谋逆!?”
“来人!宣安远侯柳升!”
“陛下!不可啊!”于谦闻言立刻跪下,以头抢地。
“自古以来,百姓起兵,多是因为生活难以为继,但凡能有一口饭,哪怕是寅吃卯粮,他们也会低头努力。”
“然而陛下去年重开福建、浙江等地的银矿,大大的增加了百姓的徭役,同时因为银矿的原因赋税增加,地方官员层层加码,最终导致其所收支银早已超过公税。”
说到这里,于谦抬起头,苦口婆心地劝道。
“陛下,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面对百姓,堵不如疏啊!”
“好了!”朱祁镇大袖一挥,很是不满。
“于尚书,你是兵部尚书,此事是户部的事情,与你无关,你先退下吧!”
……
于谦闻言语塞,良久之后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躬身退走。
……
走出乾清宫,沿着来时的路返回,这条路于谦不知道走过多少遍了,但今日,他却有了不同的感觉。
从乾清宫的南方是三大殿,如非是早朝或者是册封等重大事宜之外不可随便进入,于谦习惯性地从东门离开。
然而,但在走到建极殿东侧的时候,于谦却停下了脚步,朝着东北方看去。
那里,是仁寿宫的方向,是曾经吴王一脉居住的地方。
如今,仁寿宫已经破烂不堪,因为孙皇后的意思,这仁寿宫在吴王一脉离开之后就无人修缮了。
至于原因……于谦心知肚明。
想到这里,他仰天长叹。
当年,就该跟着世子殿下离开的……世子殿下说的没错,孙皇后……不是个好母亲,教导不出一个明君。
……
香州府,吴王宫。
“行了,我知道了。”
朱瞻壑随手将奏折甩给了在一旁等候着的陈循,重新拾起了身旁的戒尺。
“小小年纪谁教你的?啊?你爹我是教你这样做的吗?”
陈循看着正在训子的朱瞻壑,心中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摇头一笑,陈循躬身退走。
离开吴王宫的陈循,才刚出宫门就被一群人给堵住了,陈循看着面前众人,抬手示意,然后率先朝着长安街的东南方而去。
陈府。
来了香州府之后,陈循没有任何愧疚的接受了朱瞻壑的赏赐,一座坐落于长安街的宅邸。
“德遵,怎么样了?”
一入座,胡濙就迫不及待地问了起来。
“你说你,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是这么沉不住气?”陈循没有回答,反倒是先给众人倒茶。
“折子递给了世子殿下了,不过世子殿下又还给我了。”
说着,陈循从袖中掏出了那封折子,放在了众人的面前。
“唉……”胡濙见状长叹一声。
十二年了。
自从正统四年,太皇太后张氏薨逝殡天后,朱瞻壑就率领着吴王一脉撤出了顺天府,将顺天府交给了正统皇帝和皇太后孙若微。
最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有些不明白,因为在他们看来朱瞻壑这是放弃了大好的局面,明明只差最后一步就能成功了。
但在吴王一脉撤出顺天府,前往通州码头坐船离开的时候,胡濙等人才知道当初的他们都忽略了什么。
哪怕已经十二年了,胡濙依旧还记得,当日从顺天府到通州码头,路旁站满了百姓。
他们是去给吴王一脉送行的,但怀揣着的感情却不是不舍,而是高兴。
是的,是高兴。
他们高兴,那个战争狂魔终于离开了大明。
他们高兴,自己的孩子、丈夫甚至是父亲终于不必每日生活在何时会上战场的阴影下。
他们高兴,那个在大明本可以安定十八年的时候征战了十八年,名下冤魂不计其数的屠城和筑京观的狂魔终于离开了。
似乎,朱瞻壑以一己之力,为大明抗出的十八年安定他们完全看不到。
似乎,朱瞻壑派人历经千辛万苦所取回来的新粮他们完全看不到。
似乎,朱瞻壑摊丁入亩,减少他们身上的赋税重担,他们也看不到。
那个时候胡濙才知道,被战争给吓怕了的百姓什么都看不到,他们看到的就只有朱瞻壑所带来的战争阴霾,只是单方面的认为朱瞻壑会让他们上战场。
所以,当年除了于谦之外,所有人都跟着朱瞻壑离开了,不仅仅是因为朱瞻壑被人们所误解,也因为百姓们的所作所为让胡濙等人寒了心。
他们没想到,在朱瞻壑麾下的那些年,他们劳心劳力,自以为缔造的盛世,在百姓眼中却只是灾难来临的前兆。
如今,当年跟着吴王一脉来到香州府的官员们已经换了不少,老牌的官员中有很多都已经退了,甚至是离开了人世。
如夏原吉,正统七年离世,其子夏瑄继承了他户部尚书的位置。
当然了,只是香州府的户部尚书。
还有邢宽也是,其子邢坤继承其刑部尚书的位置等等。
但十二年如一日,他们一直都在等,等一个回到顺天府的机会。
“行了,也别灰心,那个日子离我们不远了。”
看到胡濙的颓丧,陈循开口劝解道。
“朝廷这些年的变化我们都看在眼里,这些年瓦剌、东察合台汗国和朝鲜的蠢蠢欲动我们也都看着,皇帝的昏……”
说到这里,陈循后知后觉地住了嘴,但所有人都明白陈循的意思。
当年,吴王一脉携陈循等一众官员离京,顺天府可以说是发生了大地震。
内阁和六部尚书只剩下了一个于谦,其他人全都走了,但这还不止。
也不知道是因为忌惮还是本就不喜,当年朱瞻壑提公羊学为官学,此后大明的科举内容也都是公羊学,但在正统五年开始,一切又都变了回去。
正统五年,皇帝下令,废除公羊学,重立程朱理学为官学。
虽然只是很平淡的一道命令,也没有说要对曾经的公羊士子怎么样,但在朝中为官的,只要是公羊士子,不是被迫辞官就是被调到地方。
当年,朝中的震动可谓是相当之大,甚至一度影响到了大明的根基。
但正如离开顺天府之前胡濙所说的那句话:以朱瞻壑留下的家底儿,就算正统皇帝是个昏君,也足够他挥霍个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的了。
朝野震动,实行了二十多年的公羊学被废除,无数士子被迫重新捡起程朱理学,大量的官员被辞官和调到地方,导致朝内多处职位出现空缺。
但好在,当时吴王一脉才刚刚离开顺天府,朱瞻壑的震慑还在,四方诸夷也不敢轻举妄动。
随后,正统皇帝又下令降低赋税、提升官员俸禄等一系列的举措,不仅收拢了民心,也聚拢了官员的心。
一切的一切,看似都在稳定发展,好像都在说当年朱瞻壑放弃唾手可得的胜利是一件多么令人嘲笑的事情。
但是,这只是暂时的。
随着以屠城和筑京观为人所知,并且震慑四方的朱瞻壑离开顺天府,并且将其所有的势力也都撤离,原本在重压下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的人顿时开始蠢蠢欲动。
首先就是地方叛乱。
巴蜀和云贵等地一直都是少数民族聚居的区域,当年朱瞻壑实行改土归流,再加上引入新粮,以相对平和的方式解决了民族融合的问题。
但随着朱瞻壑的离开,官员们开始显露出了他们的獠牙。
别忘了,让朱瞻壑一战成名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攘除外夷和筑京观,而是灭贪。
这个时代还没有什么一家亲的说法,汉人官员治理少数民族,心中多多少少的会带着些许不同的情绪,最终这些都转化成了贪欲。
最后,巴蜀和云贵等地的苗族聚众反抗地方官员的横敛暴征。
随后,随着朱瞻壑的离开,被灭族阴影笼罩了十几年的外夷也开始蠢蠢欲动。
最先有所动作的就是瓦剌。
永乐八年随太宗皇帝北征,朱瞻壑以一座京观奠定了北方局势,后来又设计让宣德皇帝亲征,彻底将瓦剌赶到了斡难河以北。
正统八年,在吴王一脉离开的第四年,瓦剌越过斡难河,重新回到了他们当年的都城忽兰忽失温。
同年,东察合台汗国可汗歪思离世,其子也先不花和羽奴思争夺汗位,最终由也先不花取得胜利。
也先不花在继位之后,除了清扫他兄弟羽奴思的部众外,还开始渗透关西七卫。
关西七卫本中的曲先卫、阿端卫和罕东卫等早就有自立的打算,但由于大明实在是太过强大,再加上朱瞻壑声名在外,他们只能低声下气的委曲求全。
最开始,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但随着吴王一脉离开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们的心也越来越躁动。
最后,当他们看到瓦剌都重回忽兰忽失温之后,终于是按捺不住了。
关西七卫,三卫转投东察合台汗国。
然而到这里,吴王一脉离开的影响还没有结束。
次年,朝鲜国王,当年在朱瞻壑的帮助下得到王位的李褆,于正统六年断掉了对大明的朝贡,并且废弃大明的礼制和封号,自封为朝鲜皇帝。
同年夏天,朝鲜出兵对马岛,切断了大明朝廷和倭岛的联系,致使从朱瞻壑东征倭国以后就一直在大明控制下的倭岛失去了控制。
最后,似是老天也看不下去了,开始发威。
正统七年,浙江、扬州一带大风潮导致海溢,三十余万人受灾。
正统八年,京师顺天府雪灾,七十余万人受灾。
正统十一年,两广福建一带风灾(台风),近百万人受灾,因航海而兴起的码头遭到损毁,损失无法统计。
正统十四年,河南一带水灾,受灾人数超过五十万。
正统十六年,也就是今年,因朝廷重开福建、浙江等地银矿,增加了百姓的徭役,再加上下层官员层层加码,导致税收加剧,远超公税。
……
一起又一起的灾害,似乎是上天在诉说什么,但却也只是看起来是这样而已。
要说朱瞻壑掌控大明的时候就没有自然灾害吗?答案是肯定的。
但那时候的人们却没有什么紧迫感,甚至都不需要朝廷下令拨款开仓赈灾,光是地方上的粮储就足够当地应急的了。
但随着吴王一脉撤离顺天,皇太后垂帘听政,这些问题好像突然就被放大了,甚至一度到了无法处理的阶段。
这时候人们才发现,原来一个杀神的名头不仅能够震慑外夷,还能震慑贪官,甚至是震慑奸商。
“好了,不说这些了。”想到这里,陈循觉得有些心累,也有些心痛。
当年他们用了多少的努力,这才让大明走向了繁荣,但这不过十余年的时间,大明就已经后退了一半,甚至是退回了出发点。
就算是再回到顺天,那还不知道要多少时间和精力以及人力物力才能恢复。
“时间都不早了,大家……”
就在陈循准备安抚一下众人,让众人稍安勿躁静待时机的时候,书房的门突然被敲响了,频率极为急促。
“陈尚书,夏尚书府上来人,说是世子殿下召夏尚书入宫!”
陈循猛地站起。
……
吴王宫。
“你去?你是憋疯了吧?”朱瞻壑好笑地看着自己的弟弟。
“怎么,前阵子带着祁铭那个臭小子去南州府剿灭反叛的阿三还不够过瘾?这会儿还想北上?”
“我……”见心思被戳穿,朱瞻圻一脸的尴尬。
“行了,你就老老实实的在家待着吧,孩子才三岁,你瞎嘚瑟什么?”朱瞻壑摆手打断了弟弟的话。
“我记得以前你还说过我,对当初祁铭才刚出生我就前往欧洲战场一事表示不满,怎么现在到你身上就变了?”
“还有啊,这次北上,肯定是要面对东察合台汗国的,到时候肯定得和如今身在欧洲的瞻垐联系,让他从西面压制东察合台汗国。”
“你是觉得你打仗比我优秀?还是觉得我在后勤补给方面比你优秀?”
朱瞻圻闻言,有些颓丧地低下了头,看着书案上的那封密信。
四下无人,只有他们兄弟俩,所以朱瞻壑也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那封信虽是密信,但就那么摊在书案上。
在书信的结尾处“皇帝御驾亲征”六个字明晃晃的,好似是能发出光芒似的,让朱瞻圻挪不开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