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给你的胆子!”

顺天皇宫,清宁宫。

朱高炽气喘吁吁地看着面前低着头的大儿子,满脸怒意。

一直以来,朱高炽从来都是以仁厚闻名于天下,这不仅仅体现在他处理政务的方面,而是各个方面皆是如此。

要知道,纵观整个历史,历朝历代都加起来,能够在死后得到一个仁宗为庙号的,也不过两个而已。

但是这次,他却极少见的对自己的儿子发了怒,还动了手。

朱瞻基脸上清晰可见的掌印就是证明。

从历史上的仁宣之治来看,朱高炽应该算是教子有方的,毕竟能够在历史上留下名号,而且还是“之治”,虽然是和自己的父亲并称,但也说明朱瞻基是多少有点儿实力的。

这也能从侧面说明太子一脉,最起码在皇太孙这一点上的教育应该是极好的。

但是这次,却不一样了。

虽然从来都不缺少反驳,但犟着脾气硬顶的,朱瞻基还是第一次。

“为什么不行!?”朱瞻基梗着脖子,很是不服气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因为爷爷和您的放纵,瞻壑现在都发展成什么样子了您看不到吗?”

“安南、暹罗、德里苏丹,现在再加上一个帖木儿帝国,瞻壑所能控制的地方已经不比大明的疆域小了!”

“如果抛开朝廷不能完全掌控的草原、奴儿干都司等地不算,瞻壑所控制的地方甚至比朝廷还要多!”

“就这,我还没有说一心倒向瞻壑那边的乌斯藏都司!”

“现在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瞻壑加上二叔,两个人不过两万余人的护卫!只要我们动手那就必定能成功!”

“住嘴!”朱高炽又是一个巴掌狠狠地甩了过去。

“行了!”在角落里站了许久的太子妃终于是走了出来,拦住了自己丈夫的动作。

“教育孩子就教育孩子,别一味地光是打,他现在的注意力都被瞻壑的功绩给吸引了,你说这些他根本听不进去。”

“还有你!”虽然是拦下了自己的丈夫,但这并不代表着太子妃就是个溺爱孩子的母亲。

相反,她正是为了更有效地教育自己的儿子,这才选择拦下了自己的丈夫。

“你爹在这件事上没错,你好好地听你爹给你说!”

说完,太子妃轻叹一声,转身离开。

作为母亲,她是最了解自己儿子的人,没有之一。

这些年,她眼睁睁的看着朱瞻壑建功立业,看着朱瞻壑为大明打下来了一块又一块的土地,也看着朱瞻壑的实力慢慢的超越朝廷。

但是,她却并没有跟自己的丈夫说什么,因为她不是一个一般的女人,她是太子妃。

那个历史上从燕王世子妃开始,历经太子妃、皇后、皇太后和太皇太后的五全皇后。

有些事情,她的儿子看不清,她虽是一介女流,但并不一定就比男人差。

“坐下吧……”朱高炽轻叹一声,心下后悔。

一直以来,打骂教育从来都不是朱高炽所推崇的,他更喜欢用事实举例,让自己的儿子明白他想要说的到底是什么。

而不是一味的通过打骂教育,让自己的儿子通过疼痛,通过死记硬背来记忆那些事情。

“爹知道,你是担心瞻壑的实力超过朝廷,朝中武将对瞻壑的拥护也让你害怕你爷爷驾……”

“害怕以后那些武将会倒向瞻壑,从而威胁到朝廷,但实际上,你并不需要担心这些。”

“为什么!?”因为太子妃的介入,不仅朱高炽的情绪平复了下来,朱瞻基也冷静了下来。

“您是想说二叔没有那个意思?还是说瞻壑没有那个意思?”

“您要说二叔没有那个意思,那我信,这些年二叔的确是没有什么大动作,甚至是一改往日的脾性,安静地治理着瞻壑打下来的那些地方。”

“但是瞻壑呢?您怎么能保证他没有那个意思!?”

“因为不管瞻壑有没有那个意思都是一样的,他不会像你想得那样成为你爷爷的接班人。”

朱高炽轻叹一声,虽然知道这不是一般人能够看得清的问题,但多少还是对自己的儿子看不清而感到些许的失望。

“瞻壑从永乐八年开始就屡立奇功,可以说整个中原历朝历代都找不到几个能和他相比的人,但正是因为这样,瞻壑才更没有那个可能。”

“你不信任瞻壑,那我们就按照瞻壑是奔着那个目标去的来算好了。”

“瞻壑屡立奇功,为大明打下了大量的疆域,靠的是什么?是铁血的手段!是无差别的屠杀!”

“这样的人,的确是深得武将的崇敬,但只有在开疆拓土的时候才需要武将,治国,甚至是治世,靠的是文臣。”

“大明现在立公羊学为官学,大一统和大复仇思想盛行是没错,但大一统和大复仇不代表着就可以肆无忌惮的征伐,可以肆无忌惮的杀戮,可以肆无忌惮地消耗大明的国力。”

“还记得于谦吗?”

“于谦?”朱瞻基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想到了。

“您是说前年的新科进士,在爷爷赐宴时喝醉了酒,在宴席上大放厥词,让爷爷收敛好战之心,与民更始,施恩于天下的那个?”

“对,就是那个。”朱高炽点了点头。

“于谦此人,虽然言辞激进,但却也算是新科进士中的翘楚了,也是代表。”

“你爷爷这两年都做了什么?无非就是防范瓦剌和东察合台汗国,征讨建州叛逆,仅仅只是这些就让那于谦这么说,那瞻壑呢?”

“是!我承认!公羊学盛行之下的大明有很多士子都更推崇瞻壑的想法,但你看看瞻壑是怎么做的?”

“瞻壑……是怎么做的……”朱瞻基猛然呆住。

是啊,朱瞻壑这两年都是怎么做的?

一直以来,朱瞻壑给人留下的印象都是杀伐果断、屡立奇功、开疆拓土,虽然因为考成法、即时候补和摊丁入亩等妙法让人无法忽视他在文政方面的天赋和建树,但是……

就藩之后,打下中南半岛和德里苏丹之后,朱瞻壑又在文政方面有什么建树呢?

现如今,中南半岛和德里苏丹等方方面面的事情要么是朱高煦在处理,要么就是朱瞻圻在处理,而朱瞻壑呢?

他好像还是那个杀伐果断、屡立奇功、开疆拓土的朱瞻壑,其整体形象更贴近于武将,而不是文臣,更不是什么储君。

相比之下,朱高煦和朱瞻圻反倒是更像是一个合格的储君人选,只不过朱瞻壑的光芒实在是太过于引人注目了,让人们下意识的将目光聚焦于他,从而忽视了朱高煦和朱瞻圻。

“您是说……”朱瞻基猛然抬起头,这才领会到自己的父亲想要跟自己说些什么。

“没错。”朱高炽点了点头,也松了口气。

“瞻壑这个人,是开疆拓土的强将,是治世的能臣,甚至,倘若不是在草原、倭国等地的举动,他想要威胁你的位置那是很简单的,最起码比起你二叔和你爹我来说,你更危险。”

“但是,瞻壑远比你成熟,也比你更有远见。”

“在草原的时候是他最有机会的时候,也是最容易让你爷爷心生动摇的时候,但是他却在那个时候做出了选择,选择成为你爷爷手中一柄锋利的马刀,而不是一个听话的孙子。”

“在杭州、在扬州的时候,他本可以和稀泥,从而得到当时朝中如胡广、黄淮等人的感激,甚至是把柄,但他却选择了杀伐果断地处理掉所有人。”

“这,是他给你爷爷的投名状,是他在告诉你爷爷,他无意那个位置。”

“这个,是我跟你爷爷要的。”说着,朱高炽从后面的书案上拿过来了一个盒子。

朱瞻基将其打开,呈现出来的是一卷圣旨。

“爹,这……”看着盒子里的圣旨,朱瞻基的目光中充满了疑惑。

“这,是一封遗诏,是我向你爷爷要的,也将会是你爷爷所下的最后一道圣旨。”

“等你爷爷……以后,这道圣旨就会被宣读,同时也会生效,而里面就一句话。”

“日后,倘若大明陷入危难,吴王可带兵勤王;或朝无正臣,吴王可兴兵伐之,以清君侧!”

朱瞻基的眼睛慢慢瞪大,瞳孔渐渐紧缩。

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爷爷会定下这么一道圣旨,更不愿意相信,这道圣旨还是自己的父亲,亲自去跟爷爷请的。

——

大沽。

船只驶出运河,进入大海,朱瞻壑站在船尾,带着几分留恋、几分叹息、几分迷惘,最后看了一眼顺天府的方向。

“别看了。”朱高煦从船舱中走了出来,手上还拿着一封信。

“您那是拿的什么?”朱瞻壑轻叹一声,转而就发现了自己父亲手中的信封。

“这是在大沽的时候一个人送的,说是京中安排给我的。”

“京中?是爷爷?还是大伯?”朱瞻壑的眉头挑了挑,脸上带着几分……

嘲笑。

“我也不太清楚。”朱高煦微微摇头,当着儿子的面儿打开了那封信。

他也是刚刚拿到的,的确是不知道心中的内容是什么。

不过,没一会儿,朱高煦的神情就有了几分呆滞,带着几分叹息,几分感伤,将信递给了自己的儿子。

朱瞻壑带着几分疑惑接过了信,不过他的疑惑在看到了信上的内容之后就变了。

变成了感叹,变成了佩服。

当年,太祖高皇帝定下了“可清君侧”的遗训,给了老爷子起兵靖难的借口。

现在,老爷子也准备定下这么一个遗训,但却不是,最起码不只是想给朱瞻壑一个入主中原的借口。

老爷子……不,应该说他那个大伯,为了教导儿子,真的是费心了。

右手一送,那封信随风而去,不过没有飞多久就缓缓落入海中。

船尾,朱瞻壑双手撑在了船舷上,看着渐行渐远的岸边,想到了自己和老爷子之前说过的话。

如果不是大明陷入危难之际,自己不会进入中原。

自己那个大伯明知道如果自己要来,那将是谁都无法阻止的,索性就跟老爷子要了这么一道圣旨,也是一道遗训。

明知道无法阻止,这样做不仅没有任何损失,反倒是给朱瞻壑上了一道枷锁,因为这道遗诏的存在,朱瞻壑真的就不能像这次一样随意进京了。

大大的降低,甚至是杜绝了他入主中原的可能。

最重要的是,还给了朱瞻基一个鞭策的力量,时刻催动着他努力向前,让他知道如果他不努力,那么他背后的强敌就会超越他,甚至是……

取代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