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宋在便利店买了六听啤酒,全喝完了。
便利店的存在就是她这种社畜之光。灯牌照着,整座城市就还没有睡着。
她也经常在这里撞见一些同样疲惫不堪,满身风雨的同类,大家眼神在拿饭团时交汇一秒,已经可以生出些惺惺相惜来。
她今天没去注意任何同类,踢掉高跟鞋,身上披着带体温的西装外套,屈起双腿缩在椅子里,一言不发地解决了一罐又一罐,最后她陡然捏扁了易拉罐,响声清晰,手背也用力到青筋暴起。
“裴云阙,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廖宋轻声问道,探身前去推了一把他的肩,歪头仔细看他:“我以为你……以为你长大了点呢。你在想什么?我自己能解决的事,你就别什么都插手管了,好不好?”
裴云阙任她动作,一直凝视着她,忽然开口:“你喝酒我没管。”
廖宋低声叹了口气,抱着头,又是一阵沉默。
“你真没意识到吗?”
她猛然抬头,曲手在桌上敲了敲,盯着他的脸,一字一句:“裴云阙,你在重新开始,你没有那么多新闻可以上,没有人给你兜底,创业公司的核心人物出个什么丑闻,你的合伙人连着你就一起完啦。完啦,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话到最后,廖宋的声音已经轻得几乎听不见了。
裴云阙:“我没想那么多。”
他顿了顿,把她没喝完的一罐拿过来仰头喝完。
“有些事我能控制,有些事不能——”
廖宋看着他,他现在已经完全长成了,是成年男人的骨架,宽而修长,关节看起来也很健康的样子。
她盯着出神,但还是有心思打断他的话。
“我有男朋友了。”
裴云阙像是听到了很好笑的事,耸了耸肩:“所以呢?”
廖宋被他这个反问哽住了。
裴云阙左手撑着桌子,朝她的方向探身,望进她眼睛:“你就算结婚了当妈了,受得欺负就不算欺负了?”
廖宋刚想到说什么,怀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她刚要拿起来看,裴云阙手一伸把手机捞过去,直接按到了红色,电话直接断了。
他扔还给她:“沈则。”
廖宋:“……你挂断也要问我一声吧。”
裴云阙:“我不。”
“我不想看见他。不行吗?”
他的语气甚至带点恶狠狠地咬牙切齿,跟刚才却是天差地别,更像是小孩开了个恶劣的玩笑。
廖宋忽然失笑,她扭头看向凌晨的街道,两边的梧桐树结实又高大,还是老样子,这条街她走过不少次,怎么从来没觉得夜晚的路灯有这样的美感,投在地上的影子像另一个倒影世界。
“谢谢。”
她笑了会儿,转头冲裴云阙说。那是非常恳切的一句谢谢。
大概是,今天天清气朗的,心胸都要疏朗开阔了点,她声线也变温柔了些。
就算他还有心思,但一码归一码,她该说的,就大大方方说,廖宋是这么觉得的。
裴云阙没马上回复,他靠着椅子,垂着黑眸看她,看对面路灯的光,透过疏密的树叶缝隙投过来,洒在她面上。
他如果有选择,会立马冻结住这一刻,死后以各种形式留在墓碑上,不为了通告任何人,只为了纪念。纪念他自己。
来人间活这一趟,这几秒已经值回票价。
风会替他记得,云会替他记得,今夜半掩的月也会替他记得。
廖宋没听他说什么,但他这个眼神感觉快把她扒光了。她没好气地拢紧西装外套:“有这个时间,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
“姐姐。”
裴云阙声线底色沉而性感,也是认真地在喊她。
他抬眼看廖宋,轻声道:“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廖宋猜到他想说什么了,可惜在捂嘴之前就让他得逞了。
“你想结婚的话,我也可以。”
……行吧。她猜错了。
风糊了廖宋一脸头发,她都忘了拨。
过了足有半分钟,把腿默默放了下来,取下身上的西装外套,递还给裴云阙。
“太晚了,”她低声道:“我要回去了。”
大多数时候,不回答就是一种回答。
尤其是,对廖宋这样不太会撒谎的人来说,生硬地转开话题, 已经算是给面子了。
裴云阙也没说什么,情绪很稳定。他起身,把外套重新披她肩上,转身进了便利店,过了几分钟才拎着袋子出来。
“给。”
他把那满满一袋往桌子上一搁。
廖宋抬眸看他一眼:“什么?”
裴云阙:“吃的。”
廖宋简直无语,她又不瞎。
“我知道,给我这个干什么?”
裴云阙:“零食,馋了吃。奇多和浪味仙我多拿了两袋,我之前看你柜子里快没了。”
廖宋声音小了几分,但还是把袋子扒拉了过来:“我自己又不是不会买。”
裴云阙伸手抚了下后颈,耸了耸肩:“最近经济紧张,能买得起的也只有这个了。”
廖宋惊异地望了他一眼,终于绷不住,摇头失笑:“我是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从你嘴里听到这句话。”
裴云阙的语气淡定又坦然,她觉得很有趣。
从高处跌落过的人,身上不免会带着些沉重的苦劲,即使未来再次爬回去,也会带着这股劲头继续活下去,那是对命运之莫测的一种抵抗——类似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小船经受过风暴的冲击,再入海总会绷紧一根弦。
但裴云阙没有。他好像一条悠悠哉哉,摇摇晃晃,依然不做任何防护,航行在无边海面的小舟。
裴云阙眉头微蹙,轻笑:“什么?”
廖宋收回视线,唇边笑意很浅:“没什么。那我就拿走了,叫的车到了,我明天还要忙,先走了。”
她推开椅子,转身走了没几步路,听到裴云阙叫她,抑住唇角上扬的弧度,回过了头,神态淡淡:“嗯?”
他站在几米以外,长身玉立地立在深夜的路灯下,印刻在她瞳孔中。
裴云阙:“虽然你应该知道,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声,我在做什么。”
廖宋眉头微挑:“什么?公司?”
裴云阙也挑眉:“我在追你。”
廖宋对着他做了个鬼脸,什么也没说,跳上车走了。
但趁着没有开出多远,廖宋飞速扭身,扒着座位靠垫,努力透过车后窗看他的身影。
男人一直站在那里,直到的士转弯,他的身影变成很小一个点。
廖宋才重新转身,开始扒拉袋子里的零食,是便利店最大号的购物袋,装满了她爱吃的零嘴和饮料。
她把一盒白桃酸奶从底部小心翼翼地取出来,免得被压扁了。刚拿出来,一个小盒子顺着袋子边沿掉了出来,滚到了她脚边。
位置还挺刁钻,廖宋俯身,脸都快贴进地面了才摸到。
她感觉了下,好像是个……戒指盒。
廖宋打开,映入眼帘的还真是个戒指。
造型还挺特别,是两道交叉的线条,密镶钻石环圈跟利落的素白环圈交错。
在这么暗的灯源下,廖宋怎么看怎么觉得它长得有点像蝴蝶……
不对,像蝴蝶翅膀。
她在袋子里又翻到了一张纸条,白纸黑字,写着很短一句话。
——礼物,别退回来了。不喜欢就扔了。
廖宋唇角无声微弯,掏出手机刚要滑开页面,一个电话刚好进来。
沈则。
她想了想,还是接起了电话。
挂断两次不礼貌,而且她迟早要找他好好聊聊的。他们这种状态继续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廖宋:“喂。沈——”
沈则直接打断了她,声线听上去已经失控:“宋宋,宋宋你在哪,我妈……我妈来了……”
廖宋下意识攥住戒指盒,语气温和:“你别急,你慢慢说。”
沈则的母亲她在视频里见过好几次,是个朴实善良的老人家,一个人把沈则带大,把沈则从村里供出来。知道他们在谈朋友以后,经常性地给她寄些干货,红薯、玉米、粉条之类的。去一趟镇上,看到什么对女性好的补品,也会花一周的生活费买下来,给她寄来。
廖宋能跟沈则谈超过三个月,也有她的因素在。
她每次在视频里看到老人的眼神,都觉得自己真的像是一个,需要被照顾,被关怀的小孩。
沈则话说得语无伦次的,但听到医院这个关键词,廖宋直接道:“把定位发我,我现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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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比廖宋想得更糟一点。
她本来以为,最差是老人家遇到什么突发事件,摔骨折了或者得动个手术,但她刚到,就被医生拉住问是不是荣春花的家属,廖宋愣了一下,看了眼走廊上抱头蹲下的男人,情绪明显不稳,很难沟通的样子。
她对着医生点了点头:“是,您跟我说吧。”
医生见廖宋合上了门,也就跟她开门见山了:“你们得转院,或者看看在二院有没有熟人,病人是肝癌,中晚期了。”
廖宋手上还拎着便利店的袋子,坐在椅子上沉默。
医生又问:“不过你跟患者家属的关系是……?”
廖宋嗓子干涩,咳了几下才找回声音:“啊,他……我的男朋友。”
医生也不由得皱眉,他本来以为他们是夫妻:“那病人还有其他家属可以通知吗?”
廖宋缓缓摇了下头,忽然又想起什么:“请问一下,有查出是肝细胞癌还是胆管细胞癌吗?”
肝细胞性肝癌还可以考虑肝移植,胆管细胞癌就基本不能做考虑了。
对方有些小惊讶:“你是医生?”
廖宋苦笑:“不是,医疗相关。”
医生颇遗憾道:“胆管细胞癌。”
廖宋垂眸,想了半分钟:“好的,谢谢您,我会尽快去帮忙办理转院的事。那个,外面蹲着的他儿子,也知道了吗?”
医生话里话外都是无奈:“刚说了一点,人就夺门而出,一直在打电话,好像也没人接。”
廖宋点点头:“好,知道了,辛苦您。”
她毕竟也是常年跟医院打交道的人,打通人脉找到擅长这方面的医生不难,有个来她这边复健的病人家属,本身也是研究肿瘤方面的医生,不到五天就帮她找好了床位。不过详细地检查研究后,医生直接告诉廖宋,手术是不能做的,上了手术台大概率下不来,现在可以化疗,但是也就撑三到六个月,顶天了一年,钱更要准备到位。
沈则知道了又是快要晕过去的样子,廖宋让人把他拖走缓一缓,别在这里影响到他妈,他那一缓又缓了一下午。
廖宋便代他照顾了荣春花,在给她削苹果的时候,笑眯眯地问:“阿姨,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等治好了,我陪你去啊。”
荣春花的脸色已经很难看,面色和巩膜都发黄,但仍如往常般乐呵地笑着,拉过廖宋的手,轻拍了拍,低声道:“小宋,你不用这样,阿姨都知道的。”
廖宋抬头看了她一眼,已经无法维持住笑意。
她很努力地控制情绪,却眼睁睁地感觉到它正在快速地陷落。
因为面前这位长辈,因为想起她们这样的人。
最普通最不起眼的存在,似乎在金字塔的底层,因为是女人,还要下落一层。一个时代里,沉默无声的,一闪而过的,如粒灰尘般的剪影。但也是真正顶天立地的,无所不能的,咽下了无数苦难,肩撑得起家,撑得起土地,承受得住一切命运刁难的人。
可是真像一个恶劣的游戏。谁承受得住,谁就会被一直欺负到底。
荣春花的手背上掉了一滴泪,那是廖宋的。
看廖宋这样,她也红了眼眶,努力控制住哽咽:“阿姨最开心的,就是阿则认识了你。我放心不下你们,但是你们俩互相帮忙,互相扶持,肯定能成的。你要是真想帮阿姨,就当帮阿姨了却最大的心愿……”
廖宋反握住她的手,低声道:“阿姨,你别说了,我会找人给你好好治的。”
她知道荣春花想说什么,可她无法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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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病房,沈则在外面等着她,沮丧地靠着墙壁,垂头耷脑的。
廖宋停在他跟前:“沈则。”
沈则抬头,先是有些茫然地望了她一眼。
紧接着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声线发抖:“宋宋,怎么办,怎么办啊,我……”
廖宋刚想伸手轻拍他两下,把人先安抚住,免得又撅过去了,手还没碰到他,就听见沈则带着一点哭腔说。
“宋宋,我没帮她买过保险,要怎么治啊……”
廖宋知道沈则存了些钱,想买房的,眼下出了这个事,计划怎么着都得搁浅了。
沈则见廖宋没说话,直起身来,两只手握住她的,眼神里透出几分殷切来:“宋宋,我……我能跟你借一点吗?我知道我无能,我,我不要脸,但是为了我们未来的家,我不能全搭上去啊!”
即使他不说,或者他们现在已经分手,于情于理,她有这个余力就不会坐视不管,但沈则这么一提,她忽然有点不好的预感。
廖宋眉头微蹙:“当然。不过你是买自己的家,不用带上我。你打算拿出多少来做治疗费用预备?”
沈则的存款应该在一百二十万左右,他之前咨询过她关于理财的建议,其中还有三分之一是荣春花贴进来的——当时他们在县城的小房子撞大运赶上拆迁,这笔钱她全交给沈则了。
沈则犹豫了快一分钟:“我……我也不知道要多少,先准备六七万,够不够?”
廖宋把手抽出来,双手松搭在胯骨的位置,歪着头笑了笑。她最近瘦了不少,叉腰冷脸时看起来冷淡潇洒,但眼里没有半分笑意,让沈则有些不安,刚想改口,就听见她说。
“万一能移植呢?”
廖宋伸出两根手指,淡淡道:“两百万。你能搞到多少?”
沈则不说话,人看起来已经震惊到极点。
廖宋又等了一分钟,没等来回答,便道:“那你慢慢想。想到了告诉我。剩下的我尽量支持。”
她转身走出几米,又回过头来拉过沈则衣袖,把他拽到楼道角落。
廖宋:“对了,还有个事,要告诉你一声。过段时间等阿姨情况稳定点,就分了吧。你先别急着说话,我只是通知你一声,我想了很久了。也别跟阿姨提了,免得影响她治疗。钱我会借你,你到时候打个借条。”
沈则不可置信地望着她:“那……我要是告诉她呢?”
廖宋唇角极敷衍地勾了勾,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人了。
有两个月的时间,谁也见不着廖宋。许辛茹微信找得到她,但说见面,廖宋一直在推辞。许辛茹直接去敲她家门,三次都没敲开,去她办公室问,说她这段时间都是远程办公,也基本没露过面。但跟立和明年的合同毕竟是拿下了,要忙的东西很多,大家都沉浸在会有丰厚年终奖的喜悦里。
许辛茹甚至还动起了找裴云阙的心思。他们俩最近又勾搭到一起了,如她所料。许辛茹在一些酒吧遇到过虞琛,两个人聊了几句,虞琛整个人状态看起来已经遁入空门了。她就知道他俩还没复合,那裴云阙不是善茬,自己不爽的时候低气压能把人压晕。但虞琛说,裴云阙那边好像进了个新成员,他为了笔投资又跑到加州出差了。
等廖宋再出现在公司的时候,她看起来跟以前没什么不一样,虽然消瘦了一点——
噢,还是有一点不一样的,廖宋左手中指戴了枚素戒。
订婚戒。
许辛茹终于能把她老人家约出来后,第一反应就是问她,最近是不是偷偷减肥了?
廖宋笑笑,无奈地摇摇头,喝了口冰美式:“减什么啊,我们这个年纪还减?”
许辛茹耸耸肩:“也是,你都快二十八了,我们真是……”
她话头停住,视线要把廖宋的指头凿穿一般。
廖宋被她这个灼热无声的眼神盯得发毛,轻推了她一把:“看什么呢?”
许辛茹缓慢至极地把视线挪到她脸上。
“姐姐,不解释一下吗?”
廖宋简直寒毛倒立,制止了她这个危险的行为:“得,说话好好说,没事别叫姐。”
许辛茹突然噗地笑了:“哎,突然想起来,我家那个就没叫过我姐。也是哈,年下不叫姐,心思多少有点野……不说了,你这什么时候给自己买的啊?”
廖宋怔了好几秒,才啊了声,看了眼左手:“订婚戒指。”
许辛茹被一口没来得及咽下去的威士忌呛半死。
廖宋那个平淡的语气,就好像只是在交代中饭吃了什么。
许辛茹整个人都傻掉了:“不是……什么情况啊?!跟谁啊?!”
廖宋耸肩:“沈则。没什么情况,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许辛茹怒了,一掌拍她肩膀上:“你搁这绕口令呢?!”
廖宋没挡,伸手把许辛茹的冰威士忌抢了,仰头一气喝完,又叫来侍者叫了两杯酒。
“怎么回事啊?你俩怎么就成了?他催的?为了什么啊?”
许辛茹抓着她连问了一堆。
廖宋盯着桌面的咖啡:“反正不为他,也不为我。”
她最近在N市,那里有更擅长这个方向的专家。定了治疗方案,也找到了相对合适荣春花的靶向药,人没见好,却还强打着精神安慰她。廖宋才不得不承认,有些事即便是拼尽全力,也可能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是人力所不能及,触碰不到,也左右不了的未知领域。
有的人称之为天命。
荣春花靠着止痛药能清醒一点的时候,唯一念叨的事,就是沈则和她。
她不停地不停地重复着,说这是最大的心愿。
廖宋在回来前两天,便去店里买了一对素戒,扔给沈则一个,她自己戴了一个。
——结婚不现实。
廖宋说。
——我不会那么冲动。但你可以跟阿姨说,我们订婚了。让她情绪先稳定下来。伍医生说,过几天还是转回S市的医院吧。
沈则有些吃惊,但犹疑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
跟许辛茹尽量简短地说完,适当地隐瞒了一些无效信息——
比如这两个月沈则其实每周只去两次N市,他跟荣春花说自己毕竟是主力,还要给她们提供更好的生活。不过廖宋知道,他跟前女友又厮混到了一起,前女友把熟睡的沈则照片发给了她,问廖宋有什么想法。廖宋还真没什么想法。
只是跟人渣合作的感觉有点恶心。
讲完以后,廖宋把上来的一杯酒喝完,看着许辛茹,轻声问:“反正也不是真的。我做的……对吗?”
许辛茹看她这副样子,心疼地叹了口气,捏了捏她肩膀,柔声道:“当然,对的。”
可廖宋这个人,一向活得认真。
认真又轴,会把所有看起来随便的承诺当真的人,会践行自己说过的所有话的人,虽然说做戏做全套,别到时候真弄假成真了。
许辛茹叫了滴滴送她回家,到了楼下,廖宋坚决不让她送上楼了,把许辛茹关在车里,让她直接改第二个地址回去,毕竟都快午夜了。
许辛茹担忧地看着她:“你行不行啊,刚刚那杯度数那么高——”
廖宋挥挥手:“走吧,放心!”
看着许辛茹的车离开,廖宋才转头往自己的单元楼走。
刚一迈腿,歪了。
再一迈,还是歪的。
廖宋火上来了,大步快速往前,走出了一个非常完美的蛇行S线。
眼前的景物也模糊得直晃。
她斜挎的包也不小心掉地上了,开口没扣严实,东西掉了一地。
廖宋干脆坐在地上,一样一样往回拣,动作一顿一顿,像小孩拣玩具,顺便把碍眼的中指戒指取下来,扔到了包里。
本来也没多少,纸巾、耳机、驱蚊水、红霉素软膏、笔、戒指。
……怎么还有戒指?
她胸口憋得难受,咳了好几声,把东西拿近看了看,那是个像蝴蝶翅膀的戒指,中心交叉的内里,刻着graff。廖宋把它随身带着,看护的时候荣春花经常疼得无法入睡,廖宋也就陪着,心里难受的时候就握在手里摩挲。还有他发的那些微信,她基本没回,但每天都看好多次。其实都是很简单的,早安,晚安,吃了什么,去了哪里。
廖宋把它举得高高的看,又凑到离眼前几厘米的地方看。
就这么来回几次,终于笑出来了。
“想起来了。你是他送的。 ”
她没怎么收过他送的东西,这个价位的也是第一次。
廖宋笑着笑着就哭了,她哭起来没有声音,只是拿掌心盖着眼睛,任泪水浸透。
她年轻一些的时候,觉得活着有点难。
可那时候还是很有希望的,她还是可以成长,长到能把想要的都握在手心,强大到能守护住自己想守护的所有人事物。
到现在,廖宋才知道没有人能达成这个目标。
廖宋哭完了,手臂抹一抹眼泪,从地上爬起来,好在是午夜,没人看得见。
可她没站稳,跌跌撞撞地几乎要失去平衡,朝后不受控制地倒去。
跌倒无法避免,姿势她都准备好了,毕竟后脑勺直接着地还是很危险的,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有人接住了她。
对方的怀抱温暖有力,身上萦绕着让她熟悉安心的,类似木质的冷杉或松树的味道。
她那一瞬间像是被卸掉了所有力气。
男人也没说什么,把她包拿过,俯身绕过她膝弯,轻松把人抱起,走向几米外的黑色越野,开了车门把人放进后座,又俯身把位置调宽了些。
廖宋又乖又呆地坐在位子上,视线跟着他动。
裴云阙看起来风尘仆仆,也不知道从哪里刚回来。
她盯得太明目张胆了,裴云阙轻声叹了口气,扭头看她:“你一直看着,我找不到调位置的地方。”
廖宋没说话,也没听他的。
裴云阙便把门砰地一关,从另一边上了车。
廖宋的视线一直跟着他转。
裴云阙坐定,把自己这边的车门关紧,看向她刚要说什么,却被她扑了个满怀。
廖宋在黑暗中吻他。
位置都错了。
一开始吻在他下巴上,裴云阙低笑了声,胸腔微微震动,搂紧了她的腰。
他们太熟悉彼此了。
廖宋找不对位置,裴云阙就往下错了几分,让她找准,然后贴合。
柔软双唇变成她今晚唯一的水源,廖宋压着他,用舌尖沿着边线描绘吮吻。
密闭的空间就像一个缩小的宇宙,她是脱轨的行星,正在高速燃烧坠落,试图住找到同轨的另一颗行星。廖宋细长微凉的手指插入他黑发中,在近乎缺氧的环境下把这个吻拉到无限长。只能听到对方的喘息声,从绵长到急促,好像两个快要溺毙在深海里的人,突然间抓到了一丝空气。
人在视觉减弱的时候,其它感官也会变得更敏锐。
廖宋从来没告诉过他,她喜欢听他的呼吸声。
不,或许该说着迷。
从很早前开始,她就习惯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保持着一点距离看着他。
看他停留在自己的世界。
他会让廖宋莫名想起夜间的山林落雪,雪落在松针上,慢慢化掉的那个场面。
有惊人的、清冷的艳绝。誓与这世间所有糟心不公的规则说再您的见,我只遵从本心。
那年她在那后面给他留的那几句话,直到今天,廖宋觉得还是很适合。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那时候确实没想到,帮他的是她,得救的却是她。他其实也没做什么,仅仅是存在着,没怎么变。
光为了这点,廖宋觉得,已经够了。
这个吻由她开始,也由她来止。
再多一步,他们今天谁都停不下了。
廖宋喘着气,哑声道:“……够了。”
顿了几秒,廖宋说:“你早点休息。”
她开了门要匆匆离开,被人捉住小臂,但他没把她往回拉,只说了一句话。
“会过去的。晚安。”
裴云阙在车后座看着她进了单元门,属于她房间的灯亮起,过了二十分钟又灭了。
他感到一种宁静,投影在深湖波心,他可以放松沉下去。
在兵荒马乱的一段破日子以后,下了飞机他什么也不想,只想看见她。
唇角还残留着余温,裴云阙能感觉到。
她今晚喝了酒,是威士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