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里南在漆黑的夜里破开车流,盛煜开得快又稳。
路上,他问廖宋:“你知道你要去哪儿吗?”
廖宋头朝着窗外,不知道是假寐还是醒着。
盛煜一手触着方向盘下缘,一手搭在上端:“我理解你想见他的心情,但今天场合挺特别的,算是公开的珠宝晚宴,裴家是赞助商之一,他女伴好像是那个二代演员,蓝什么的。”
趁着等红灯的间隙,盛煜拿了支烟,点燃前摇下了窗户,想起了什么,懒懒散散嘱咐了句。
“你还是别做什么出格的事,有人盯着他……”
廖宋皱了皱眉,扭头看了眼盛煜:“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傻逼?”
盛煜这才扭头看了她一眼,唇角一勾:“也不是。”
廖宋把车窗开到最大,不知道从哪掏了个耳塞:“我睡一会儿。”
盛煜又扔了个真丝眼罩给她。
廖宋怀疑地拎着看了眼:“等会儿用坏了会让我赔吗?”
盛煜揉了揉眼窝:“……不会。你脑袋里除了钱还能想点别的吗。”
廖宋:“还想什么?男人?”
盛煜失笑:“那还是想钱吧。”
从高架绕下去,还要堵少说四十分钟。
到了也得九点以后了。
问题是,到了她干什么呢?又没有邀请函。按盛煜的说法,她顶多能在外围看到匆匆一瞥,也就是他挽着女伴进场的时候,有那么一丝可能。
廖宋一路上都在想这个问题,s市的夜景一向很绝,可是第一次,她觉得这样的满城灯色晃得她脑袋疼。
没什么必要,让盛煜就把她放在路边,回家吃吃喝喝啃啃鸭脖不香吗。
去看看,看看狗男人今天正常直立行走的样子,也算是她的功德一件。
这两种想法疯狂打架,打得廖宋杀心都起来了。
她极少,极少陷在这么凌乱的状态里。
到之前,手机里还收到了许辛茹的信息,问她今晚到底还去不去相亲,对方很耐心地等着呢。
廖宋头疼地摁了下太阳穴,拿起手机正要回复,车突然停了下来。
这里是灯源照不到的路边,不远处一百米外,亮得好似白昼,外围一大圈人,粉丝围观群众记者都拦在警戒线外。
所以为什么这种活动还要在室外招摇。
廖宋自己不知道,她的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了,在她看见那个身影的第一秒。
他几乎是最后到的了,在他前面已经有很多名流权贵,许多熟悉的明星,光鲜亮丽秒杀菲林的不在少数,大都没有留给记者问问题的时间,只是短暂亮相,很快就进了举办活动的公馆。
男人穿了一身黑,黑衬衫、西装、西裤,更衬出他整个人来。
镜头前存活的人,带着美貌的,或多或少总要绷紧一根弦。这人却不是。他一个人从车上下来,肤色偏白,并不在乎来来往往的目光与镜头,只是浅浅扫一眼,没有半分要为注视停留的意思。
他有顶级的条件,骨架生得修长,深目长睫,五官似工笔画勾勒,说漂亮太浅,英俊太单薄,男人身上有一种惊人的……狠戾阴郁的美感。但他把攻击感尽数收起,于是更像一头夜行的凶兽,懒散地踱步进了铺满繁星的夜里。
许多长枪短炮都放了一瞬,记者们用眼神互帮互助,想要搞清楚这人是谁。
——裴家的,那个小儿子。
——赞助商裴家吗?
没人再回答了,只有疯狂在闪的快门。
上半年的kpi说不定就完成了啊!
不远处的车里,盛煜问她:“要走吗?”
看也看完了。
廖宋沉默了很久,突然笑了。
“确实,跟在家很不一样。”
本质上讲,他确实属于光亮那方。从血液到灵魂,他站在哪里,聚光灯就会打到哪里。
而且……
步态稳,状态也很健康,她就放心了。
他们只是在暗处,短暂地有了瞬刻的交集。等他重新出来,她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廖宋低头时,看见手里下意识攥紧的鸭脖袋子。
她笑得止不住,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真服了,我怎么那么爱吃鸭脖啊。都立春了,吃个屁啊。”
立春是该减肥的日子了。
“走吧。”
廖宋说。
她重新系好安全带。
刚才为什么要松开,其实根本没有下车的可能。
盛煜刚启动了车,车窗忽然被敲了敲,廖宋那边的。
之前车停下后,为了保险她把窗关紧了。现在外面的人快而清脆地敲了几下。
廖宋看向窗外,怀疑自己眼花。她摁下车窗,俯身的确实是刚才还在镜头下的人。
“盛总真是有心了,停这么远,“裴云阙探进头来,微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知道我腿不方便,谢谢您。”
他看向廖宋,轻声道:“你窗户能不能开大点儿,等会儿我被卡住了。”
廖宋机械地把窗放到底。
男人手臂直接就伸进来了,掌心扣在她后脑勺,轻柔地把人带出来一些,让她探身出了车窗,吻却深而凶狠。
“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一吻毕,他问。
没等廖宋回答,裴云阙抬腕扫了眼表,冲她笑了笑:“五号。立春了。”
男人后退两步,解开的西装外套被春风吹起衣角,黑衬衫也多解开了一颗扣子,锁骨尖直入肩头,线条凛冽优美。他看着廖宋,轻笑了笑。
“廖宋,春天到了,记得爱我。”
“我还有几个问题,请问廖小姐现在工作地点在哪里,有,交社保吗?比例是多少?以后会考虑往公立医院发展吗?有在本市买房的计划吗?”
说话的人是廖宋今晚的相亲对象,许辛茹介绍的。
对面的男人长着一张国字脸,方正敦厚,架着一副银边眼镜,语速很快,问完这些问题后,他又补充了一句。
“没关系,你慢慢回答。我是比较有条理和逻辑的人,女性这方面不太擅长,我理解,当然,咱们这个年纪,还是应该考虑些脚踏实地的,你说对吧?”
一个小时前,有人对她说记得爱我,然后去了他的世界。
她没上盛煜的车,许辛茹说今晚给她约的人,她决定见一见,于是提着袋鸭脖就来了。
没想到要回答这么多问题,耐心有点不够。
正失神着,对方叫她:“廖小姐?”
廖宋啊了一声,慢吞吞道:“我没考虑那么多,房子太贵了。”
对方不着痕迹地皱眉:“我家在N市有两套房,听说廖小姐你家也在N市?”
廖宋:“房子吗?有一套,跟我没关系。”
她端起饮料喝了口,已经不多了,顺便看了眼时间,快十点了,这家咖啡厅到底为什么要营业到凌晨,嫌城市光污染不够吗。
邓家文此时已经有些后悔,为什么要多等半小时等到她,开启今天这场对话。
要不是她在美国求过学,学校还不错,其条件可以说没有半分竞争力。
那学校他查过,学费高昂,奖学金也不是那么容易拿的,没有家里的支撑根本不可能做到,结果见了面,说是还有助学贷款要还,看起来跟家里关系也糟糕极了。
他在五百强的外企工作了四年,几个月前刚刚升至,前途无量。
要是跟这种条件的人交往,至少外貌得到八分吧。
邓家文没有兴趣继续下去了,抬手腕看了眼表,袖子刚好错位上去一些,这块表是积家的大师系列,六七万起跳,估计是这个相亲对象大半年工资。他查过,康复师的薪资待遇,刚出来的几年并不乐观,上升前景也不明朗。
“哎,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个文件没做完,今天可能得熬夜了——”
邓家文伸手捋了一把头发,礼貌地笑了笑,刚要起身,对面旁边的椅子忽然被拉开,对方动作幅度大,坐下来时长腿一伸,把不算轻的圆桌往邓的方向踹了过去,那桌沿横撞在他腹部,不怎么疼,但刚刚好把他路堵死。
“这里的咖啡好喝吗。”
不速之客轻笑了笑,一眼都没看向他,只扭头望着廖宋,眼里的情绪像漫雾的林间,阴霾与温柔同时存在,却让你半点细节也窥探不清。
邓家文脸色很难看,他站在这里,被咖啡厅内所有人的注目礼扫射。
但同时他也清楚,他们并不是在看自己被卡在这有多难堪,看的是对面那人,敏感的雄竞意识让他更难堪了。
“你这人讲不讲礼貌?你没看到——”
单从长相来说,这男人俊美到跟周围男人像有生殖隔离,肤色白人又消瘦,但又诡异的没什么柔弱奶油感,反而有股阴鸷的气势,像匕首未出鞘,只漏一些锋锐。
他打断了邓家文,但仍然没抬眼看人,仍然只问廖宋:“你喝的换了燕麦奶?”
男人的语气很柔和。
廖宋却不太吃这招,她眉头一蹙,脚下一挪,坐的椅子就离他远了半米。
“一身酒味。”
还不止。
他穿的衣服仍是之前那套,单就西装外套解开了,衬衫挽到小臂左右, 额上也覆了层密密麻麻的薄汗,没显得狼狈,反倒更好看了一点。
廖宋有点无语,八成又活动过度有痛感了。
……活该。
“哎我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我跟你说话呢,你听没听见?”
邓家文不是粗鲁的人,就是语调不受控制地拔高了,带着明显的愠怒,同时也往他们的方向迈了两步,看着像要干架。
——就算要干他也不虚,邓家文抽时间健身已经一年多了,还在拳击班跟过课,直拳非常漂亮。
他的方向朝外,刚好是廖宋这边。
刚靠近一些,准备绕过廖宋时,她的脸色挂了霜,直接站起来堵上去,轻声问道:“你要干嘛?”
邓家文刚想说话,被一股凝视着自己的视线吸引,他低头看过去,那男人正在看自己的
……手?
心底涌上一阵厌恶,他毫不犹豫地把双手插到裤兜里。
“你的手还挺好看的。”
对方开口说了今晚第一句话,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微微笑了笑。
廖宋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可惜回头捂他嘴已经晚了。
“很适合收藏。”
说着,裴云阙自然伸手,将她没喝完的那杯燕麦玛奇朵收了底。
也不知是巧合是无意,跟杯沿那一点微红的口红唇印,刚好折叠。
等人被气走,廖宋气也不顺了。
“你有病?”
裴云阙:“对啊。”
他笑笑:“不然我们会认识吗?”
男人情绪降到冰点,但廖宋完全不理解。她抱臂靠在椅背里,一个完全防御性的姿势,笑意有些冷。
“怎么,跟蓝小姐今晚不是搭伴吗?你们今夜不顺利吗?”
廖宋很少关注娱乐板块,盛煜提到他今晚女伴名字,蓝修黎,非常精致的名字,人也出挑,跟他站在一起搭得很。
也就是在话音落下一瞬,廖宋猛然惊觉,她情绪失控了。最后一句像是嫉妒……不,或许就是嫉妒。
她惯于面对自己的阴暗面,此时却有些僵住。
“我没。”
裴云阙顿了一秒,声音低下去:“没有。”
沉默几秒,他说:“我说不方便,进去了也没看到她。”
他撒谎了。
进场后,蓝修黎确实问了他,为什么不一起进,嫌弃她么?她的上部电影出品方之一还是裴家产业,跟裴云阙之前见过一面,本想开个玩笑。
没想到裴云阙也接了话,神态很淡。
过段时间要截肢,不方便,他说。
廖宋并不是真的关心,她只是要找个说辞,他没资格管她。
裴云阙回答得越认真,她就越觉得烦躁,想掀桌子走人,又要竭力再竭力地忍住,她清晰的感觉到困兽犹在笼,不停地踱步低吼,差一点点就要决堤。
这里是公共场合,说话的是他,今晚之前他们有好几天没见,没必要把氛围搞那么僵……
平和说话的理由很多。
“我不能相亲吗?你算什么东西?我们签了一辈子的合约?”
廖宋眉梢眼角都挂着寒霜,唇角的弧度都冷。
“可以。”
“当然可以。”
他的手脚似乎都不知道该往哪摆放,唇边想勾出一个弧度冲她笑,可像是重量太重,最后还是作罢。
他闭了下眼睛,短暂一秒,很快又睁开,恢复了不少清明。
“你想走了,对吗?”
裴云阙轻声问道。
廖宋觉得好笑,放松了上身仰头看了眼天花板,室内装潢是蓝白色调,天花板的边线勾着浅蓝的边缘。
忽然间,她又恢复了俯下身的姿势,把裴云阙的领子一把拽向自己,干脆而凶狠,低声道:“你自己捋捋顺吧,是你要回去的。你准备进裴氏帮忙了,这不是挺好?”
“那你呢,你想让我干什么?”
裴云阙安静地望着她的眼睛,好像幽深的夜里极平静的海面。
廖宋失语。
她以为他好了后,会回去重新读书的。
他对经商明明不感兴趣,对裴越更不感兴趣。
说白了,她根本没想过,以裴云阙那个性格会愿意掺和进去。
在这一方面他们是同类,道貌岸然地活着实则天赋就是跟这世间规则对抗。生来与命顶撞,死也是荣光。
但他似乎不再是这样的人了。
“随便。做你就行了。”
僵持了一会儿,廖宋说。
裴云阙看了她几秒,笑了笑,声音很温和:“那他刚才就走不出这扇门。”
廖宋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是邓家文。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从上到下,有两次想抓她的手,一次借着递杯子成功了。
裴云阙看得很清楚,很碍眼。想把那双眼睛挖出来。
当然只是想想。漫不经心地一闪而过,那样想的。更多的是……
嫉妒。
他为什么不能那样坐在她对面。
没有人替他策划,把他放在廖宋的对面,放在她的生命里,说你们要不要试着奔向永远,这顿我来买单。
“你是不是还需要……看看医生。”
廖宋看清了他的情绪,即使只是一闪而过,心也一沉。
她的直觉灵的像野兽,他的精神状态或许需要医生,如果刚才那点没有重量的杀意是真实的话。
于是松开他领子,拍拍他肩问道。
“是啊,”裴云阙的声音很低,他看着她笑了笑,脸颊右边有个极浅的笑涡,眼里却笑意寥寥:“所以别走,好吗?”
“那也不能一直依赖我啊,要到什么时候呢?我也不是学心理的。我总得走的。”
廖宋说。
身体上的病能治,他本来也是让她帮着瞒那些称不上家人的家人,现在他们知道,也没有任何意义了。但其他的,她治不了。
裴云阙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低垂的眼眉舒展开来,把桌上只动了一口的蛋糕尝了点。
“太甜。”
他评价道。
廖宋刚想说甜什么,这个是她吃过味道最寡淡最苦的慕斯,突然想到了什么,动作一滞。
——别做什么出格的事,有人盯着他。
今晚送她过来时,盛煜这么说。
她想当然地以为是裴越或者裴溪照,但是那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是以前家中只在白天工作的监控,裴溪照当然知道她做了些什么。
裴越的智商就像裴家基因突变,裴溪照……挺聪明的,但廖宋不觉得裴云阙怕她。
当时她情绪不好,现在想想,盛煜说这句话时,语气仿佛是有所忌惮一样。
廖宋拿过他手心叉子,叉了一块抿开,很苦。
“你觉得这个味偏甜?”
廖宋试探着问道。
是有人在窃听吗——
她正想着,忽然听到他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到我不在的时候。你愿意帮忙的话,骨灰撒海里,不管也行。然后你想走就可以走了。”
廖宋呛了个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