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宋从来没觉得坐车这么难受,明明司机技术不错,车也不错。
她紧紧贴着左侧车门,门一开立马飞出去的程度。
想象自己是片冬瓜吧。冬瓜的世界很简单,没有情绪,没有尴尬。
廖宋洗脑到一半,突然想到今天是周四。
还有四天就发工资了。
她决定主动开口。
“您怎么来——”
“给你一天假,你搞成这样。再给你一周,你准备发动三战?”
廖宋把破冰的问话又咽了回去,往门的边缘又缩了一点。
他问得很平和。
平和才要命。
裴云阙余光瞥见她的动作,气不打一处来:“手,过来。”
廖宋:“啊?”
裴云阙:“怎么?出来一趟耳朵也不好用了?”
廖宋触觉何其敏锐,乖巧闭嘴把手臂递过去。
裴云阙直接把长袖往上卷了几层,廖宋下意识想缩回手,被他一把扣住了。
右臂的外套袖子全卷了上去,车里光线这样暗,廖宋也看清了他的脸色,他这个人平时淡着面孔都挺阴沉的,别说真心情不好了。她心跳都漏了半拍。
心虚的人认错速度总归比较快,廖宋光速道:“我下次肯定不会了。我保证,会好好控制自己,绝对不……”
裴云阙:“找医生。”
廖宋:“去……哈?”
她满头问号,扯回自己手臂看了眼,怕一眼不够,还借着落进车内的月光,仔仔细细看遍,只有淡得不能再淡的一道红痕,那是刚才使过劲的痕迹,那个动作本身的发力机制不是靠蛮力,能在她这里发现红印,那对方估计要几天才能缓过来的。
廖宋犹豫两秒,先拍了拍前座的司机:“您继续开啊,别掉头了,我不用去医院。”
接着又拍了拍裴云阙:“我啥也没有,去干嘛?砸场子?”
男人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从廖宋的角度看过去,尽是一片暗,只有下颌到脖颈的线条尤其清晰,在明暗交界处,隐隐暴起的青筋潜藏着主人的情绪。
见廖宋短暂思考几秒,又骚扰下前座司机,轻声道:“您在前面那个路口拐弯处停下吧,把酒店地址发我,我来开。”
快到午夜的道路很好开,变道象征性地打下灯,也没有车在后头跟着。
廖宋上学时经常开车,车程两个小时以上都是正常的。在加州,没车等于没腿。但是车况要比国内简单很多,再加上现在开的这车随便磕磕碰碰,她几个月的工资也就打水漂了,廖宋格外小心。
她没跟着导航朝市中心开,N市的路廖宋熟记于心,中学的时候,她很讨厌回家,就用脚丈量这座城市,春夏秋冬,树叶的形状她都熟悉。
“我知道有几个地方,晚上去也合适,你想去转转吗?”
红绿灯口,廖宋从后视镜内看了他一眼。
她清了清嗓子,开始报地名,报到一半,恍然大悟地拍了下方向盘:“去秋梧山吧,你别看现在是冬天,那个山路跑起来很舒服的,山顶晚上也没什么人,可以俯瞰大半个N市呢。”
话出口,廖宋头疼地闭了下眼睛。
嘴比脑子快就是麻烦。
那个观景台还挺高的,一米六的身高都得稍稍踮脚,才能把景色尽收眼底。
“不过还是挺冷的,你衣服没戴够吧,算了——”
“可以,走吧。”
她愣了一秒,从后视镜上看到他闭目养神的样子。
廖宋的视力很好,她看清了每一个细节,关于他的细节,知道他是醒着的,知道他习惯性地隐藏着翻涌的情绪,面上的疲惫从眼下青黑极深地透出。
这种痕迹是怎么来的,她清楚。
人的天赋是善于看到表象的花团锦簇,廖宋可以理解。大一时,人类学教授说,属于人的文明本来就是类金字塔状的。底下的一层,无论何时都是仰望上面那层的,习惯性地认为,上头风景那么好,活得该是无忧无惧,下面的人还在不停挣扎。
但有时候,外头那层越鲜艳繁复,里心包着的就越腐烂不堪,不分什么上下。日子过得流脓,也不必让人知道。人与人之间,讲什么设身处地,都是空谈。
廖宋开得很快,不到半小时就开到了山顶停车场。
她先下了车,按下后备箱,除了折叠轮椅外,竟然还整整齐齐垒了三整箱。
把裴云阙扶上轮椅,帮他盖毯子的时候,廖宋问:“你带**手雷干嘛?”
裴云阙:“给你喝。”
廖宋愣了愣,他从S市出现在这就很奇怪了,现在还主动驮了啤酒过来,给她喝?
她握上把手,稳稳地把人往前推,试探着开口:“那个,我很荣幸您能想到我。”
裴云阙:“嗯。”
他这一声,气势就像她在谢恩一样。这种天生的上位者姿态,真是令人厌烦啊。
廖宋想了半天,还是把下半句小心翼翼补全了:“但是您这个抵不了工资的噢——”
呲——
急停下,轮椅跟粗粝地面摩擦的声音极其明显。
廖宋被裴云阙回头这一眼给瞪到了,下意识停下脚步。
“我的错。”
沉寂几秒后,她适时认怂:“对不起对不起。您的财富库存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廖宋,插科打诨,会让你好过一点吗?”
裴云阙忽然问道。
她的手一僵,他能感觉到。
裴云阙把自己往前推了些,已经很靠近观景台了,虽然他注定,什么也看不到。但能吹吹风,也是好的。至少他抬头,能看到半掩的月,乳白色的光温柔地投射,投射出一个近乎虚幻的世界。
平静,一望无际的平静。
活着对他来说,本来就是残酷无趣的事。只有这些时刻,他才能短暂感受到,是为了现在这几秒,才努力地撑着,活完之前的每一秒。
冬天山顶的风,吹得人脑子都是空白的。
廖宋停在原地。
裴云阙的分贝没有提高,语调依然慢慢悠悠的。
“你来N市,会见到你那个……法律上的妹妹。你之前就知道,所以不太想来。”
“那为什么,今晚要帮她男朋友?”
廖宋的声音像被风冻住了:“这没什么关系。”
裴云阙像是早知道她会这么说,几乎在她话音落下那一刻,就继续道:“那什么有关系?我不理解,这样喜恶不分,做滥好人,会让你快乐吗?”
他扭头,平行的视线正好从她手臂上滑过,声线也轻了两分。
“还要把自己弄伤。”
廖宋机械性地反驳:“我没有,没伤。”
“红了。”
男人把这两个字咬得很重,几乎是抵着牙缝出来的,脸色阴沉地能滴出水来:“应付这个破地方,你脑袋就够受了。他们凭什么?”
这话平时听到,廖宋会笑,但今天不会。
她觉得很多东西堵在胸口,是什么,她来不及分辨,也不想分辨,直觉要把它们分拣出来,就够痛苦了。
凭什么?这三个字本身就是悖论。
待在N市的每一分每一秒,廖宋都想逃。
她能想象得到,程辛苑会怎样回家,怎样跟她的父母抱怨,得到他们的安慰,像山顶下万家灯火的普通人家一样,得到一个人该有的爱与关怀。
‘凭什么’,只有拥有的人,才有资格问出的话。
任性也是要看资格的。
廖宋:“那个酒,是你帮我带的。”
裴云阙没说话,把轮椅转了回去,他的视线正好能对着栏杆。
栏杆底下是山下这座沉睡的城市,头顶有星空,往下看还是星空。
廖宋低头,解了皮带,大步走向他。
“你想看看吗?从这儿能看到什么。”
她蹲下来,平视着裴云阙,轻声道:“我帮你。”
廖宋把他的手臂环在自己颈项,把人从轮椅里拽了起来,然后一把搂抱住了他的腰,裴云阙语气几乎染上愠怒,说放下,他不需要!
廖宋执拗得很:“需不需要,你说了不算,山说了算,每个来的人都要看,必须看。”
她从后面顶住他,让他正面靠上栏杆,又拿皮带把他们的腰系在一起。
这时候廖宋力气简直大得没边,裴云阙并没有主动用手抓紧,整个人重心是仰靠在她那里的,廖宋还是支撑住了。
“看看。”廖宋咬紧牙关,轻声道:“那里是远方。”
远方是闪耀灯海,但不是遥不可及。
裴云阙不再试图挣扎,他望向底下的万家灯火。
黑夜,第一次成了地面的倒影,倒映在他眼中。他不是没有俯瞰过景色,欧洲、美洲,很多很多的景点、山峰,可那时候进不了眼睛,更进不到心。
“你可以去更远的地方,只要你想。”
廖宋的声音响在他耳边,伴着夜晚的风声。
“裴云阙,相信我。”
我们不必被选中,也能神挡杀神,在荒野里开出道来。
深夜的风刮得更烈,空气里湿度也更高。
他一直没有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轻声开口,说可以了。
廖宋把他扶到轮椅上,手臂紧紧攀着她的脖颈,她能感觉出来他的体温偏凉,有那么一瞬间,她垂眸望见他的侧脸,电光火石间,大脑像被一道闪电占据。
她其实不知道,当初为什么选择了物理治疗。一开始还想着,走运动康复的方向,但那样的话留在异国是更好的选择,廖宋没有继续待在那里的资本了,一口气撑到尽头,也就是毕业。
廖宋没有仔细想过很多问题,包括为什么走上这条路,还能走多远,以后去哪里——
但是这个瞬间,她把他扶下来的瞬间。
这个动作她做过很多次,实习的时候,工作的时候。
可现在,廖宋突然觉得,心脏收缩又狂跳,胸口被什么充满,在被依靠的这一秒,她好像终于明白了,她想要从这件事中得到什么。她喜欢这个瞬间,无论帮的是谁。
裴云阙随意瞥她一眼,目光便定住了。
廖宋看不到自己此时的表情,自然不知道,在她那张常年波澜不惊、礼节性微笑的脸上,出现这种波动有多难得,似乎连眼睛都跟着亮了起来。
他眉头微蹙,紧抿的唇角却舒展开来。
裴云阙当然不知道,她只是更加深刻的,领悟了自己的职业意义而已。
“在车上休息吧,别下山了。”
他漫不经心道:“过几个小时就日出了。”
廖宋正心潮澎湃着,他说走吧跨出这儿去飞,估计她也会照做。
她把他扶到副驾上,去后备箱取了三罐啤酒。
“还好有多一床毯子。”廖宋把搭在小臂上的毛毯四角折起,单层变双层,也更厚一些,叠厚以后盖到了裴云阙腿上。
他一把抓住了廖宋的手:“干什么?”
她说那话,裴云阙以为她终于能像正常人,能感觉到冷热了。
廖宋理所当然道:“晚上寒气重,开着空调也得多盖点。”
廖宋望进他沉沉无声的黑眸,沉默两秒后反应过来:“啊——我不需要。我一直不怎么怕冷,我就在这儿长大的你忘了?以前也穿得少。”
裴云阙缓缓松开了她的手。
廖宋靠回了座椅,启开一罐啤酒,舔掉涌上的泡沫,仰头几秒就灌了三分之一下去,望着天花顶嘟囔了一句,不是说有星空顶吗,怎么黑的。
再之后,她自己闷喝,没人说话。
她喝完一整罐啤酒,捏扁瓶身,打破沉默:“裴云阙,我刚刚说的是真的,你考虑一下啊。”
裴云阙阖着眼,呼吸很平稳。
等了半分钟,也没说话, 廖宋以为他真睡着了,刚扭过头看向前方,就听见他开口反问:“你说了那么多话,指的哪句?”
廖宋一下笑了,捏了捏易拉罐:“你现在很喜欢装傻,啊?我说,以后顺利了,回学校吧。你这么聪明的脑子,别浪费了。”
裴云阙没回答,也在她意料之内。
廖宋长吐了一口气,把座椅放平了点,语气有些感慨,轻声道:“现在这样才勉强像个年轻人嘛。”
弟弟行为。
裴云阙冷不丁:“说得跟你多老一样。”
廖宋:“我——”
她直了一点腰起来,又认命般地躺回去:“你不懂。”
裴云阙沉默了会儿,声音低低地开口:“你喜欢我像年轻人吗。”
男人声线偏哑,在这样密闭的空间明白嚣张的染了点蛊惑。
廖宋有些犯困,她喝酒喝得太急,晚上没吃饭又是空腹喝,现在已经迷迷瞪瞪了。
“不喜欢。”
他放在膝头上的手微微一僵。
“你像你自己就行了。”
廖宋在陷入彻底的睡眠之前,含糊不清道:“记得叫我起来——定个五点闹钟……”
裴云阙望着前方的黑暗,沉默着。
过了许久,他把窗户稍微放下来一点,让凉风稍稍吹进来些,把之前的第二条毛毯盖到她身上。
把毯子掖在她身侧,裴云阙动作放缓,能这样侧着身,全靠手肘支撑的力量。很累,但还是要多撑几秒。
如果廖宋此时睁眼,大概率会吓一跳。
望着她的人,那冰湖一样的黑眸深不见底,就像在干涸土地暴晒后瞥见了绿洲水地,除了渴求就是贪婪的渴求。
他锋利地喉结微动,咬住唇角直到渗出血珠,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苍白修长,逐渐地靠近她脸颊。
廖宋像水墨画。
至浓至淡,闭眼时线条工整秀美,睁开眼,是旋涡风眼,眼尾的形状微微上翘,淡漠而孤绝。
人或许会试图对自己说谎,但身体永远不会。
无论她离得远近,都不能阻止那团黑色火焰汹涌,无尽的燃烧。
日出前最后一分钟,廖宋猛地惊醒,难得着急忙慌地翻找出一张废纸,撕下两张空白条,找到两支笔,递给裴云阙一支,飞快指导道:“写个心愿,快!攥在手里,在那个那个……太阳跳出来的时候,许愿就行!”
裴云阙盯着那支笔:……
“你八岁吗?”
他温和问道。
廖宋:“不信算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懂个屁。”
行吧。
太阳跃出云海,耀眼,光芒万丈。
她写得很短,很快就写完了。
裴云阙慢腾腾地,最后几秒才堪堪赶上。
五分钟后,廖宋摊手:“来。”
裴云阙看着她,没动。
廖宋:“啧。要把这个埋到树下的,我去刨个小坑……我不会看的,你别想多了。”
裴云阙笑了笑,低头把纸条摊开。
“不用了。你埋你的就行。”
廖宋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从置物箱里摸出个打火机来,火苗腾起,很快烧尽。
她嘴角抽了抽:“……服了你,谁要看啊。”
廖宋翻了个不明显的白眼,跳下车埋自己的小纸条去了。
裴云阙坐在那里,安静低着头,指腹捏了捏那灰烬。
那算不上什么心愿,他也不觉得会实现。
能不能过得去这个冬天,还两说。
不远处的廖宋找了棵大树,蹲下身的时候有点惆怅。
也是,年纪到了,春心萌动很正常。
她刚才随便瞥了一眼,在他卷起来前,那笔锋太清晰,她也不是故意偷看的。
“还是颗情种。”
廖宋嘟囔道:“小心长芽到一半泡发了。”
她哼哼道。
那十个字细密地扎进牡丹社畜廖宋同志的心房。
——祝我春夏秋冬都属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