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驸马府。

在汴京能够称得上“府”的不多,张永德的私宅之一,驸马府就位列其中。

这驸马府还是当年郭威赏赐的。

这位大周朝的前都点检此刻在家中便如一个神棍一样,穿着道袍,手中摇着龟甲,哗啦啦直响,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将龟甲里的古铜钱洒在了地上。

看着铜钱的落点,张永德皱着眉头,嘀咕道:“算了十遍,都是大凶之象,不会有哪个灾星要上门吧!”

张永德作为一个武将,很另类的不喜欢弓马宝剑,而是痴迷天文堪舆之术,曾经得到过一本秘籍,叫做《太白万胜诀》,如获至宝,一直也没有时间用心钻研。

这赋闲在家,无所事事,张永德整天读书习文,研究《太白万胜诀》,或许不如李重进游山玩水自在,却也自得其乐。

今日一大早,张永德一如往常一样,利用《太白万胜诀》给自己算了一卦,结果少见的凶卦。

张永德心神不宁,作为一个杀伐果敢的将军,他对于堪舆占卜深信不疑。

“驸马……”

刘管事大步走到了近处。

张永德开口就道:“不见不见,今天任何人都不见。”

刘管事莫名其妙,但他早已习惯自己这位东家的怪脾气,说道:“并无人投递拜帖,是李使相在荆襄猎得一头山猪,送了些肉来,说是给驸马品尝。人就在府外,不知驸马收不收。”

“哎!”

张永德惊奇地都怪叫起来了,他看了看天,太阳不会从西边出来了吧。

确定了太阳正常升起的,张永德眼睛嘴角都充斥着笑意:“这家伙,这是向我示好?哎呀呀,斗了那么久,一下子分开了,怪想念的……走,看看去!”

张永德脚下生风,没有什么比一个斗了半辈子的对手,突然服软,更加令人高兴了。

自李重进调离中枢,前往江陵之后,张永德就体会到了何为高处不胜寒。

这少了可以相争的对手,郭荣又带病安排后事,张永德没有半点笑到最后的感觉,甚至有些怀念起庙堂上有李重进的日子,索性不玩了。

比起跟李重进那般,让郭荣找个由头贬黜,不如自己识趣一些。

至少体面一点……

退也比李重进退的好看。

张永德赋闲在家,时不时也会想起李重进这老对头,不知他在江陵如何。

这收到李重进的礼物,哪怕就是一些常见的肉,在张永德心里,也比他人送的珠宝玉器要珍贵。

向来迷信的他,一点也没有大凶之象的觉悟,相反大有喜鹊报吉的感觉。

来到府外,见一精干中年男子与一辆马车立于台阶之下。

张永德道:“某就是张永德?黑大虫派你来得?”

中年男子先行礼作揖,随即道:“末将奉命来给驸马送肉,一路来昼伏夜行,沿途皆用冰镇,完好无损,驸马可放心食用。还有……”

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双手呈上,说道:“使相还有一封信命末将转给驸马!”

张永德迫不及待地上前将信接过,还说了一句:“有心了!跟着刘管事去领些赏钱。”

中年男子不敢多待,他记得李重进的叮嘱,送了信走快一点,免得挨打。

中年男子留下了一个湿漉漉的箱子,驾着马车快速离去了。

张永德开心地道:“中午吃山猪肉……”

他一边笑着,一边拆开了信,往府内走去。

没过片刻,府邸传出一阵咆哮:“黑大虫,老匹夫,欺人太甚,我与你势不两立……”

张永德气急败坏,将信撕裂成了无数碎片。

那一字一句地冷嘲热讽,尤其是最后结尾的那句:“途经集市,见一黑豚,愚笨似汝,形貌似汝,杀之相赠,一同品尝。”

张永德面红耳赤,想着信中那羞辱嘲讽之语,难以平复心情。

周边佣人侍婢见张永德怒发如狂,个个惊惧,躲得远远地。

张永德咬牙切齿,他还以为李重进的贬黜是郭荣一手策划的,不想居然是赵家兄弟。

“唉!”

千言万语,一声长叹。

张永德摇头晃脑地笑了起来,自嘲道:“人心不古啊!”

他弯下了腰,将自己撕了的的碎纸片一一拾起。

缓缓走向书房,张永德将手里的碎纸片烧了,从案几上一堆拜帖里找到赵匡胤的。

这是五天送来的,张永德本不予理会,赋闲就得有赋闲的样子,现在吗?

张永德轻笑道:“人家好歹是殿前都点检,身份不一样了。上门拜会,那是给我脸,哪能不识抬举。”

……

蓟州帅帐。

罗幼度收到了符清儿的家书,与他递给郭荣的燕幽战况一样,家书里藏着私货,有信中信。

他将家书收入怀中,待夜深无人时,细细阅览,将赵普的私信取出细看。

赵普将汴京的情况一一细说,看到傅裕泄露郭荣病情加重一事,眼中也闪过一丝意外,想不到自己一时结交的善缘,居然在这关键时候派上了用场。

细细看下去,看到了韩通在侍卫亲军司处处受制,心底微沉,韩通压不住侍卫亲军司,那现在汴京军方,岂不是赵匡胤一家独大?

接着往下看,看到了李重进贬黜一事,居然是赵家兄弟的杰作。

这遗祸江东的法子,跟自己那点检当天子有的一比。

罗幼度暗叫厉害,不过还是差了一点。

赵家终究是最后得利的一方,没能完全置身事外。

看到赵普顺水推舟,利用李重进帮助韩通掌控侍卫亲军司,拍案叫绝。

赵普这一招可不是单纯的让赵韩相斗,真正目的是告诉李重进真相。

李重进当了多年的大周军方一把手,哪怕是贬黜了,依旧有着一定的影响力。

李重进如此大佬,会甘心吃这个闷亏?

反正罗幼度不信。

把赵普提前调回汴京,可是没选错人。

在这种权谋之争上,赵普确实有着极高的嗅觉以及应对能力。

有他暗中盯着赵匡胤,确实能够遏制赵匡胤趁着自己不在中枢时的势头。

不过……

罗幼度看着赵普写汴京局势,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又看了一便,确实没写关于文臣方面的情况。

“这家伙,竟然将所有精力都用在军方了,文臣那边的情况居然几笔带过?”

“果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罗幼度没有半点犹豫,当即修书,让赵普不要只盯着赵家兄弟,不要专注于军方的动向。文臣方面也必须留意,尤其是范质、王溥这两人。

历史上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时候,绝无可能只得到武将支持,一部分文官是出了力的。

不过历史资料的记载有些含糊,有些隐晦,很多地方都用了春秋笔法,所以只能靠猜测,而无法下定论。

唯一能确定的是范质。

范质号称清风宰相,两袖清风的意思。

但是赵匡义当上皇帝以后,特地评价过范质说“宰辅中能循规矩、慎名器、持廉节,无出质右者,但欠世宗一死,为可惜尔。”

这个“但欠世宗一死”,足见范质作为郭荣最倚仗的托孤第一重臣,干了对不起郭荣的事情,还是那种需要以死谢罪的大事。

大周文臣一直以团结著称,相比武臣的钩心斗角,文臣在范质、王溥的带领下,团结友爱,相互扶持。在这以武为尊的时代,抱团取暖,并立前行。

这种气氛当初的罗幼度很喜欢,晋升的途中也受到了范质、王溥不少照顾。

但此一时,彼一时。

原来有文臣集团有郭荣撑腰,有郭荣镇着,一路苦过来的两位辅宰深知今日的一切得来不易。

故而就算内部内卷之势无可避免,真正大事上是能够做到齐心协力的。

现在一切不同了。

在郭荣病倒的那一刻,他至高无上的威望已经开始向下跌。

随着他的情况越发恶劣,威望下跌的趋势也就越狠。

赵匡胤动作频频,显然开始为未来考虑了。

赵匡胤有这心思,范质、王溥等文臣,焉能没有?

都知道郭荣时日无多,都知道符皇后与一个六岁的孩子撑不住场面,都知道病榻上的郭荣,难以重新站在庙堂上扭转乾坤。

是继续忠于大周,还是考虑自己的未来?

现实,**裸摆在所有人面前。

历史上范质毫无疑问是后者,王溥模棱两可,罗幼度也不清楚他的立场。

唯独魏仁浦忠于大周,也独他,做了最后的抵抗。

故而随着郭荣的情况越来越恶劣,罗幼度相信文臣群体的态度必然会发生变化。

做不到铁板一块了……

范质这种实权派会巩固自己的实力,其他实力弱的,自然选择依附他人。

并非一定等到郭荣病故才会生变……

自诩聪明的人,早早就开始为自己的未来做准备了。

其他人的态度可以不计,但范质、王溥、魏仁浦这三位拥有调兵权的文臣,他们的态度将会处于决定性的关键。

在这个关头,忽视文臣的异动是相当不明智的。

也许受旧思想的禁锢,或者过于重视赵家,赵普忽视了这一点。

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罗幼度将赵普的信烧毁,火光映照着他的脸,深邃。

现在的汴京比历史上更乱,也更加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