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

延和殿。

“陛下!”

杨徽之恭敬的跪伏在地上,泣声道:“臣万死觐见,赵匡胤素有人望,万万不可令其典禁兵,恐生祸乱。”

郭荣相比以往的精干,现在的他却有些消瘦,精神涣散。

原本他就过于勤政,恨不得事事亲力亲为。

这得知自己身患顽疾,不见未来,更想将没有做完的事情一次做完,不留遗憾。

从澶渊回到汴京之后,郭荣立刻封长子郭宗训授特进、左卫上将军为梁王,做立储准备。

他不但要处理日常事务,安排后事,还要将以前处理过的奏章拿出来,指点符皇后处理政务的能力。

郭荣看的很清楚,自己的儿子郭宗训哪怕是天纵奇才,也不可能在六七岁的年纪有实力处理国事,掌控文武大臣。

想要完成这权力的交接,郭荣只能仰仗符皇后垂帘听政,将她推出来直到郭宗训有能力亲政掌权为止。

至于会不会出现汉朝的外戚,或者唐朝的女子当政,在这一刻郭荣已经顾不得了。

当前局势能够顺利完成皇权过渡才是第一要务。

即便真的出现外戚,出现女子当政的局面,至少天子血脉还是郭家的,都有拨乱反正的机会。

郭荣的病情最好的休养方式就是静修,可是他性子急,想要干更多的事,反而使得情况更加严重。

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脑袋,郭荣道:“左拾遗未免危言耸听了吧!”

杨徽之见郭荣不为所动,大感焦急。

杨徽之字仲猷,建州浦城人,自幼刻苦勤学,二十岁时,就学于浔阳庐山学舍。后潜行绕道,赴中原应举。翰林学士王著和端明殿大学士王朴等见其文章,都叹为奇才。显德二年举进士甲科,授秘书省校书郎,现今累官左拾遗。

左拾遗专门负责觐见,捡起皇上遗漏的东西如政策决策失误等。

李重进因特殊时期,包庇怯战属下,受到了郭荣的处罚。

郭荣念李重进的功劳,并没有直接卸去他侍卫亲军司马步军都指挥使的职位,但是将他外放江陵,担任宁江军节度使,坐镇江陵。

侍卫亲军司的职权由侍卫亲军司步军都指挥使韩通接任。

李重进这一调离,张永德这个殿前都点检立刻就成为了军方鹤立鸡群般地存在。

张永德作为太祖郭威的女婿,手握禁军多年,战功彪炳,人脉广泛,哪里是韩通能够比肩的?

罗幼度能够制衡李重进、张永德二人,也是依仗两人的不和,相互掣肘,他这个第三者反而能压过第一第二。

但是单独一个拿出来,罗幼度也压不住。

何况是韩通?

张永德跟李重进争了一辈子,见老对手以这种方式告别中枢,心底也有些不是滋味,也察觉了自己的处境。

张李,张李,彼此不和又相互依存。

张永德急流勇退,以旧疾复发为由,自请解除兵权。

郭荣理所当然地将之加官为检校太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提了身份,解了兵权,闲置在家,闭门不见客。

张永德这一退,殿前司的军权自然掌握在了殿前司二把手赵匡胤的手里。

杨徽之善谈多识,看出了赵匡胤野心过大,未来恐难节制,趁着郭荣还没来得及任命赵匡胤为殿前都点检的时候,上书谏言。

“陛下!”杨徽之苦劝道:“赵弘殷、赵匡胤父子两人长期在禁军任职,两人皆是乐善好施,喜交朋友。不只是禁军上下,我朝武臣,大多与之交好往来,互为姻亲好友。人望之深,关系之切,遍布军中,望陛下明察!”

郭荣沉着脸,对于赵匡胤的情况,他这皇帝焉能不知?

只是……

“好了!”

郭荣挥了挥手,说道:“此事容朕细细考虑。”

杨徽之闻言,也不敢叨扰,作揖退去了。

郭荣揉了揉脑门,问道:“傅裕,今天应该是罗先生书信传达的日子吧,怎么还未送至?”

幽州到汴京的直线距离是一千三百里,这个时代自然没有直线一说。

加上天下尚未一统,地方驿站并不发达。

幽州之前更是敌占区,道路破坏严重。

彼此往来信件快马需要两日。

罗幼度每隔两日必来信件,详细介绍前线情况。

故而尽管身在汴京,对于幽州战事依旧了如指掌。

上一封信,郭荣得知罗幼度即将对契丹展开反击。

这一封信又比往常迟到一些,这便如后世追更小说,突然断更了一般,难免令之有些焦虑。

一旁的傅裕也略感焦急,当初意外会晤闲聊。

言语间两人恰好说及契丹之事。

傅裕家人为契丹所害,本人也给擒到开封,入宫阉割成了太监。

当时两人闲聊,罗幼度就说夺回燕云十六州,杀到上京。

傅裕有些期待,但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不过几年时间,罗幼度真的打进了燕云,还夺回了幽州。

傅裕也忍不住心道:“也许自己能活着等到打进上京的那一天呢!”

此刻听郭荣询问,傅裕忙道:“许是有事耽搁了,陛下要不先歇一会儿,老奴留意着信件。”

郭荣不再言语,却也不想休息,而是处理着案几上的公文。

傅裕张了张嘴,却也没有出言相劝,他为人谨小慎微,遇事不敢掺合太多。

也因如此,深得郭荣器重。

约半个时辰过后,傅裕收到了罗幼度直达天听的书信,摸了摸厚厚的,知道里面肯定夹杂了私货,忍不住笑了笑。

傅裕走进大殿,将书信放在御案上一角。

郭荣立刻将手中的奏章放下,将书信取来,扫了一眼印泥,打开信封,取出厚厚的三页纸,一封更小的信掉了出来。

郭荣见状,笑道:“这个罗幼度,将朕这里当作驿站了?朕堂堂皇帝,天天给他送信?”

傅裕知道这是郭荣的玩笑话,说道:“现在统军家的丑丑见到老奴都熟悉的会笑了。丑丑长得极为漂亮,统军夫妇也是有先见之明,以‘丑丑’小名压着。”

郭荣将信丢给了傅裕。

这一开始罗幼度给他的信还是好好的,后来突然来了一句,“臣远征在外,思念妻儿如狂,不知可否捎带私信,转往家中。”

这简单的要求,郭荣自然不会拒绝,回了一个可字。

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每次来信都会夹带私货,让他这个皇帝转寄信件。

郭荣有一次实在好奇,想看着信里写的是什么。

见罗幼度的私信并没有封口,在没人的时候,很不道德的偷偷拆开看了。

里面写得都是一些肉麻的情话,还有对于儿子丑丑的思念。

郭荣想不到罗幼度还有这一面,暗暗好笑,但也有些感同身受。

这发妻与嫡长子往往是最刻苦铭心的。

郭荣心底深处最钟爱的是那个结发妻子,幼时就嫁给自己的贞惠刘皇后,最遗憾的就是第一个儿子,郭宗谊。

只是两人都给汉隐帝刘承祐杀了。

若非如此,又岂会出现今日之事?

当然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刘承祐将郭家上下杀绝,大周的江山未必轮到他这个养子。

此后郭荣安心地当一个信笺中转站了。

郭荣继续看着信,心的第一句话就解释了信晚到的原因。

以往写信汇报情况的时间段,他正在战场上与契丹作战。

郭荣心底一紧,往下看去,见大周桑干河大胜,契丹军折损过半,还斩杀了耶律绾思,登时起身大笑:“有此大胜,燕幽故地,入我大周疆域,不远矣。朕果然未看错人,罗先生文韬武略,皆胜耶律璟,攻取燕幽故地,还不手到擒来?”

他近日听到不少传言,说罗幼度在前线拥兵自重,收买人心,意欲效仿杜重威勾结契丹,率众自立。

对此传言,郭荣嗤之以鼻,一方面他确实对罗幼度有着一定的把握,一方面也是因为他重情顾家,妻儿都在自己手上,多多少少都会顾及一二。

将信反反复复地看了三遍,郭荣方才心满意足地放下信件,将身子躺靠在了龙椅上,细细思量片刻。

他将信笺收起,说道:“起驾去仁明殿。”

傅裕快步安排在殿外等候的銮轿,一众侍从抬着郭荣到了仁明殿。

符皇后牵着梁王郭宗训来到了殿外迎接行礼。

郭荣笑着屏退左右,与符皇后、郭宗训来到大殿,将手中的信件递给符皇后,说道:“这是前线传来的消息,罗先生已经取得了战场主动,将契丹逼回了顺州,胜利在望。”

符皇后见自己丈夫消瘦的模样,心头有着莫名酸楚,压下悲痛低头细看信件,随即强笑道:“妾身恭喜陛下,罗先生信中说他正谋取渝关,只要渝关、古北口再入朝廷之手,北患将得到极大缓解。”

郭荣点了点头,继续道:“方才左拾遗进谏,说赵匡胤素有人望,不可令其典禁兵。对于此事,皇后怎么看?”

他说着看了一眼儿子郭宗训。

六岁的郭宗训,不太理解这些东西,而是从符皇后的手中抢过信件,在认字玩。

尽管知道不能将希望寄托于一个娃儿身上,郭荣见状还是忍不住暗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