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尖峭发型穿着尖头皮鞋的托尼老师问我,还满意吗?
我对镜自照,及肩的黑色中长发做完护理,像洗发水广告里的一样黑亮顺滑,头顶吹得蓬松,发尾带点内卷,遮住脸,有几分《搜索》里的高圆圆的味道。
我终于还是听了林四月的话,收拾好头发,去她家,让她给我化妆。但我没有背她的包,那是她的,不是我的,我背着会不自在。
从林四月家出来,我站在路边,思考坐公交还是打车。一辆黑色奔驰停在我身边,车窗摇下来,有人喊我,姜书。
我向车内瞧了瞧,是向乔木。
他说,我刚从我爸妈那儿出来,你去哪儿?我送你吧。
我想起来,他爸妈和林四月住一个小区。我看着他,笑了一下,犹豫着没说话。我不喜欢给人添麻烦。
他笑着说,没关系,快上来吧,我捎你一程。
后面的车在按喇叭催促,我只好拉开车门上了车。
我没坐副驾驶座,坐的后排。我听说男人驾驶座是太太和女朋友专座,不好意思坐那里。可是坐后排,又有把人当司机的嫌疑。所以我像坐在一颗巨大的仙人球上,浑身毛刺刺的,左右都不舒坦。
向乔木看出我的不自在,搭话说,姜书今天很漂亮,知性温婉,像央视的女主播。
我被夸得脸红,不好意思地说,谢谢。然后告诉他,我要去的地方是悦城。
向乔木说,巧了,下午我约了一个朋友在悦城附近谈事情,正好顺路。
我说,多谢你。
他不经意的问,一个人逛街?
我说,去见一个朋友。
他微微笑起来,男朋友?
我说,不是,网上认识的朋友。
向乔木很快地回头看我一眼,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说,不会是网恋吧?你们年轻人有个词,叫什么来着,面基还是奔现?
我被他逗笑了,我说,我这顶多算面基,网恋见面才叫奔现呢。
我跟向乔木虽然不算熟悉,但林四月生日那晚,也是认真聊过天的。所以尽管只是第三次见面,对他却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我把和欧文认识的经过简单跟他说了,我没当他是长辈,我当他是兄长。
向乔木安静听完,说,对了,就是应该多出去见见朋友。我之前听四月说,你是个宅女,没事可以在家宅半个月不出门,那样不好。你的小说我看了,写得很精彩,以后多出门见见人,聊聊天,对你写作有好处,只是有一点,保护好自己,注意安全。
我点头,向这个安稳开车的兄长投去感激的眼神。他穿一件黑色长袖Polo衫,袖子捋到手肘,左腕一只机械表,棕黑色的表盘低调中透着华贵。他应该很喜欢Polo衫,上次见他,他穿的也是Polo衫,林四月生日那次也是。
抵达悦城中心的时候,比约定时间早了一个小时。这是我的习惯,跟人见面总是会早到,不喜欢让对方等。
向乔木停好车,接了个电话,他的朋友有事,要晚一点到。他提议说,时间还早,我这会儿也没事,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喝杯茶,聊聊天。
我同意了,比起一个人干等,有个睿智健谈的兄长陪着聊天,自然更好。我们进了旁边一间看起来很清雅的茶吧,人不多,茶座大多是空的。我依照习惯往角落的位置走,向乔木说,坐窗边吧,窗边光线好,风景也好。
我便依他,坐到了窗边。
他说,出去见人,我喜欢选在亮堂的地方,干净明亮的地方,让人心情愉快。
我说,海明威有篇小说,就叫《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
向乔木说,我没读过海明威,但我知道,待在明亮的地方,人的心就不会陷入黑暗。
我咂摸着这句话,觉得回味无穷,我想回头要把它写到小说里。
我们要了一壶红美人,店员推荐茶点,我点了一碟绿豆糕,向乔木点了一碟凤梨酥。在鹭城,喝茶是要配茶点的,一壶好茶,配几碟糕点,再搭上几个对味的人,吃着,喝着,聊着,才有意思。
我以前没有喝茶的习惯,在我老家,人们都是拿大茶缸子泡茶,茶叶丢进去,冲入开水,待放凉了,端起大茶缸,将略带苦涩的茶水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小时候家里有只白色搪瓷杯,杯身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字样,是我爸泡茶专用杯,有一次他和继母吵架,把杯子摔了,后来就改用保温杯泡茶。
那时候我不喜饮茶,总觉得茶汤苦涩,不如凉白开解渴。到了鹭城,入乡随俗,跟着慢慢饮起茶来。
和家乡人的牛饮不一样,这里人热爱功夫茶,小的茶壶,小的茶杯,听着风,看着云,小口小口呡进嘴里。
向乔木就是这样的。他小口呡着茶,问我,姜书来鹭城多久了?
我说,8年了,毕业后就来了。
他说,很多人毕业都往北上广跑,听四月说你学的是传媒,怎么想到来鹭城?
我把绿豆糕掰成小块,配茶。红美人担得起这个名字,茶色红亮,茶汤带着股桂圆味儿,芬芳甘甜。我一口茶,一口绿豆糕。
为什么来鹭城呢?那是有些遥远的回忆了,跟我家庭有关,也跟我的青春有关。
上大学之前,我一直待在家乡云溪镇,没有坐过火车飞机,没有出过省,没有见过雪山和草原,也没有见过大海,对我来说它们都过于遥远。
我时常幻想着,我坐着轰隆隆的火车,一路颠簸去远方。远方有什么?是什么样的?那里的山会不会更高,天会不会更篮?那里的人会不会长着不一样的脸,说着不一样的话?
后来求学,工作,终于见了些世面,发现远方除了远,也没什么特别。城市大抵都是相似的,生活在那里的人,就算长着不一样的脸,说着不一样的话,大抵也是相似的。
后来我到了鹭城,从山的那边到海的这边,远方变成了眼前的生活。我从来没有跟人说过,我来鹭城,其实是来投奔舅舅的。
毕业那年,姨妈问我,准备去哪个城市工作,她知道我想离家远远的。那时候我工作还没着落,心中一片茫然。
姨妈说舅舅在鹭城安了家,那是个美丽的城市,有着和天一样蓝的海,和云朵一样又白又柔软的浪。她给了我舅舅的电话。
那是个6月,出了火车站,海滨城市特有的潮湿气流和陌生的新鲜感一起袭来,我看着街头姑娘们飘扬的短裙和陌生的骑楼建筑,脚步迈得兴奋又紧张。正是凤凰花开的季节,空气甜丝丝的,阳光烈烈的,风透过树叶的缝隙,掠在脸上,像亲人的抚摸。我忽然就喜欢上了这座城。
我没有给舅舅打电话,他的号码我背得烂熟,但是我没有拨出去。
我和舅舅已经多年没见,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我7岁那年,他来我家,给我带了双红色圆头小皮鞋。那时候他30来岁,肩宽腿长,娶了会唱黄梅戏的漂亮舅妈,生了个漂亮表妹。我妈去世后,他和我家就少了来往,后来干脆不再登门,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从流着鼻涕梳着两根羊角辫的小丫头长成了沉静疏离的大人,我那肩宽腿长的舅舅,又是怎样光景?想必也变了模样。
现在的我们,就算在大街上面对面走过,应该也认不出彼此。还有见的必要吗?
我自己租房子,找工作,最开始在一家文化公司做文案策划,我恋爱,又失恋,几年间工作换了几轮,搬了几次家。
偶尔跟姨妈打电话,说的都是我很好。姨妈说,舅舅问我,怎么一直不跟他联系。
我打着哈哈,说忙起来就忘了。姨妈说,注意身体,记得抽空跟你舅联系啊。我说,好的好的,下次给他打电话。
我至今也没有拨出过那串号码。我不想提起我的舅舅,所以我告诉向乔木,来鹭城,是因为这里有山也有海。
向乔木喝着茶,问我,出来这么多年,想过回去吗?
我说,不想。
他笑着文绉绉说了句,生活即眼前,他乡亦故乡。
我想起向扬说的那些话,想起他的离婚经历,看了看他,问得小心翼翼,你最近怎么样?
我吗?他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我很好啊,生活照旧,无拘无束,吃得好,睡得好,就是厂子有点忙。
我笑着,心里是不信的。他换了一副眼镜,脸瘦削了,神色是眼镜也遮不住的疲惫,笑起来眼纹很深,眼袋也比以往大了些。显然,他过得并没有说的那般好。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我说,四月要结婚了。
向乔木说,哦?那要恭喜她啊。他喝着茶,脸上看不出来是什么表情。
我也喝着茶。然后我打破沉默,问他,你心里会有遗憾吗?
向乔木说,遗憾肯定会有吧,但是谁规定喜欢一个人就要把她绑在身边呢?喜欢有很多种,给她买包刷卡是一种,娶她回家生儿育女是一种,带她见识更大的世界,托举她,看着她实现梦想,也是一种。
我说,我还没说是什么遗憾呢。
向乔木笑着摇头,你这丫头,你这是在套路我。
聊了大约半小时,他电话响了,他拿起来看了一眼,说他朋友到了。
我说,那你先去忙吧。
他站起来,很迅速地买了单,说,我先走了,祝你们见面愉快。走到门口,他又折回来给我一张名片,说,有事打我电话。
我谢了他。我知道我不会拨打那个号码。
那串数字注定会像那年姨妈给我的舅舅的号码一样,被我遗忘在时光里。我和向乔木是因为林四月才有了交集,现在他和林四月的人生各行其道,那么我也该走出那个交集。
逛街的人慢悠悠地晃过窗口,有时是一人,有时是一对儿,有时是一群。
我一个人坐在茶吧,愣了会儿神。然后从包里掏出小镜子,补了口红。口红是豆沙色,我很喜欢,低调不张扬,又能将我的脸衬得比平时明亮几分。
想着即将到来的见面,我就像故事里等候姑娘赴约的尾生,焦灼,慌张,又有一丝丝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