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四月家乡,女孩子把对未来的美好希望,都绣在富丽堂皇的嫁衣上。嫁衣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露水衣。
我也赶在露水还没蒸发的清早起床,跟着林四月去往她二姑姑家里,即将出嫁的表妹,是二姑姑的女儿。这里女孩子出嫁,接亲在中午12点,所以我们要早点过去。
林四月家离二姑姑家有20多公里路程,我们叫了一辆面包车送我们。路上林四月说,她其实不太想去。我感觉到了,提起这个二姑姑,林四月颇有怨言。
我问,为什么?
她说,因为二姑姑对奶奶不够好。
林四月和奶奶感情很深。上大学第一年,晚上躺在六人间宿舍的架子**,她会想家乡,想奶奶,想奶奶做的咸香的腊肉和熏肠,想家乡棉花团一样的云朵和山间幺妹儿脸盘子一样又白又圆的月亮。
后来林四月越来越习惯大城市生活。她想着,毕业后要努力赚钱,到时带奶奶出去旅游。
奶奶一辈子没走出大山,没见过雪山、草原和大海,更没坐过高铁和飞机。奶奶的人生就像家乡晒场上那轮被岁月打磨得不再粗粝的石轱辘,前半生围着儿女转,后半生围着孙女转,就没有围着自己转的时候。
四年前,林四月还在北京。春天过完的一天,她接到阿爸电话,阿爸说你快回来一趟,奶奶不行了。
她吓得汗一下窜出来,请了假,买了机票就往回赶。到家见了奶奶最后一面。奶奶彻底老了,病痛缠身,像深秋枝头的一片落叶,每一天都摇摇欲坠,最后,终于被朔风吹落。
林四月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她舍不得奶奶。奶奶走了,她人生的春天,从此少了最重要的一抹色彩。那几天,天天下雨,天空就像被人捅了个大窟窿,因为痛,所以止不住地掉眼泪。
林四月心里也像被捅了个窟窿,拿什么都堵不上。天空的阴霾随着雨过天晴很快消散,她心头的阴霾,再好的阳光也晒不透。
出殡前夕,二姑姑花5000块请了乐队来跳丧,前前后后跳了好几场。这是当地丧葬传统。奶奶生前过生日,二姑姑500块都不舍得,现在奶奶去了,她这么大方,花5000块不眨眼。人死了,不是什么都没了吗?姑姑的孝心,奶奶会知道吗?林四月想不明白。
跳丧和哭灵持续好几天。奶奶出殡的时候,是个大晴天,阳光灿烂,一群人跪在地上哭,那其中就有二姑姑。可是她哭得再大声,奶奶也听不见了。
我说,你是在埋怨你二姑姑吗?
林四月说,有一点。但是想起往事,我心里又埋怨不起来。在我小时候,我二姑姑对我很好很好的。
我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林四月很小的时候,有一天二姑姑进城卖金银花,回来的时候给她带了一块蛋糕。
二姑姑很勤劳,用一个夏天时间摘了二十多斤金银花,晒干后鲜花变成干花,缩水到两斤多,拿到集市上卖掉,可以补贴家用。
二姑姑很节俭,她舍不得花两块钱坐车,十多里山路,走着去,走着回。林四月不知道金银花卖了多少钱,也许30块,也许50块,二姑姑舍不得花两块钱坐车,却给林四月买了一块蛋糕带回来。
那是非常普通的一块蛋糕,但是因为林四月在那之前从来没有吃过蛋糕,她觉得真好吃啊,像一片羽毛在嘴里慢慢融化,那么松软,那么香甜,她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最美味的东西。
不过拳头大的一块蛋糕,她吃了半个小时。她不记得那年她五岁还是六岁,但是蛋糕的味道,她记到了今天。后来的很多年,只要想起那块蛋糕,她就会念及二姑姑的好。
林四月说,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吃提拉米苏吗?
我说,为什么?
林四月说,因为那让我想起小时候的甜。
她第一次吃提拉米苏,尝了一口,就想起二姑姑给她买的那块蛋糕,那种软软糯糯的味道,那像羽毛一样柔软甜蜜的触感,就是那样的。童年往事像家乡的清江一样,从她脑海里流过去,她想,虽然没有妈妈,但小时候也是被这么多人疼爱过的,她依然是个幸福的小孩。
她说,她想要记住这种幸福的感觉。
我没说话,我能想象那种感觉。见我脸上出现悲伤之色,林四月在我肩上拍了拍,说,好了,今天二姑姑嫁女儿,是喜事,我们都开心一点。
到了二姑家,还没进门,就听到一阵哭声,不是普通的那种哭,像唱歌一样,抑扬顿挫,有旋律,有曲调。
林四月在我耳边悄声说,你听,哭得最大声的,就是我二姑姑,就像那年奶奶出殡时一样。
我想,那哭声的涵义应该是不一样的。
进到房内,一群人围着新娘子,唱歌一样的哭声就是她们发出来的。新娘子画着浓妆,看不出原本样貌,身上穿的不是婚纱,也不是中式凤褂,而是一套很别致的民族风的衣裙。
上衣颜色鲜艳,胸前绣着一口明镜,衣襟是彩色的花纹,下摆点缀着一圈一圈的珍珠,裙子也是色彩缤纷,用多种颜色的布料竖向拼接而成,裙摆上绣着如意花边。那是我在别的地方没有见过的样子。
我悄悄问,这就是露水衣吗?
林四月点头,告诉我,表妹这一身是土家女该的传统嫁衣,现在很少人穿。表妹想把婚礼搞得特色一点,所以穿起传统衣裙。
她说,新娘子头上盖的红帕叫露水帕,身上穿的衣服叫露水衣,下面穿的裙子叫露水裙,也叫八幅罗裙,脚上穿的绣花鞋叫露水鞋,手里撑的红伞叫露水伞。集齐这一套,并不容易,要费许多心思。
我说,为什么都跟露水有关,有什么寓意吗?
林四月说,嫁衣之所以叫露水衣,是寓意新娘子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一样,清新、活泼、美丽,滋养生命,给新家庭带去光明和希望。
我想,寓意很美好,但是露珠在夜里和清晨才能看到,生命非常短暂,太阳一出来,它就隐身于空气中,消失不见。女孩子嫁了人,就像露水一样,注定要隐去些什么吗?
接亲的队伍来了,新娘子头上盖上露水帕,手边摆好露水伞,哭嫁的女人们声音变得更高亢。
林四月告诉我,家乡的姑娘出嫁,都要经历哭嫁这道程序,以前姑娘在婚礼前半个月就要开始唱哭嫁歌,出嫁当天更是要找来九个最好的女伴,陪着一起哭,俗称“十姊妹会”。如今哭嫁流程精简了许多,只保留了形式,姑娘出嫁当天,家族亲戚女眷一起哭一场就完了。
我想,新娘子也只有在出嫁那天是新的,嫁入夫家,马上就是旧人,接着就是操劳的一生。过了今天,就要收起眼泪,转换新的角色,人生进入新的征程。从这个层面来理解,哭嫁就理所当然,这一天,是值得好好哭一哭。
吃完送亲酒席,新娘子要出门了,一个俊俏的男孩子背起她,穿过院子,走过小径,一直背到大路边的汽车上。
林四月说,那是她表弟,二姑姑的儿子,新娘的弟弟。新娘子穿上露水鞋,脚就不能沾地,所以家里的兄弟要背她出门,以前送上花桥,现在是送上车。
二姑姑画了简单的妆,穿一身新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和所有嫁闺女的母亲一样,脸上挂着笑,眼神透着哀愁。她站在车边,弓着身子,隔着车窗拉着女儿的手,叮嘱着什么。
她应该很少化妆,脸上擦了粉,脖子没有,导致脸和脖子出现了明显的色差,像秋天的田野,一半是丰收的繁茂,一半是收割后的贫瘠。
林四月问,你想象过自己穿婚纱的样子吗?
我说,没有想过。
林四月说,我想过,和林小陌在一起的时候,我曾经想过要穿上最漂亮的婚纱嫁给他。
我说,你会披上婚纱的,到时我给你当伴娘。
林四月说,你看重婚礼吗?
我说,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不想告诉林四月,我以前想过,20岁之前想过。
林四月说,你知道吗?林尾生结婚的时候,没有办婚礼。
我说,你怎么知道?
林四月说,我问过他。
她有一次问林尾生,他结婚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她想看他的婚礼照片。
林尾生说,他和夏蝉没有举办婚礼。
她问,为什么不办?
林尾生说,觉得太麻烦,婚礼现场套路太多,跟耍猴似的,他不喜欢。
林四月说,那时候我替夏蝉不值,结婚还是要嫁一个爱自己的人啊,不然你满心期待,他连婚礼都不想办。
我说,也许夏蝉并不看重婚礼,她也怕麻烦。
我记得欧文说,他和阿猪就没有办婚礼,但他们依然恩爱。所以婚礼不是关键,关键是结婚的那个人。
林四月笑了笑,没再说话。
表弟把姐姐送上车,又回来招呼其他亲戚。经过林四月身边,他喊了声姐,往她手里塞了两颗糖。林四月分了我一颗,是香软的大白兔。
站在路边吃糖,林四月忽然笑起来。
我说,笑什么呢?
林四月说,我想起一件小时候的事。
那是一件和表弟有关的事。
小时候的林四月很调皮,那年二姑姑让七岁的她带一岁的小表弟玩。表弟坐在草地上,穿着开裆裤,兀自玩一棵狗尾巴草。林四月拿一支小棍逗弄蚂蚁,看到表弟的小丁丁,她对这个自己身上没有的小玩意产生了兴趣,突发奇想,捉住一只蚂蚁塞进表弟的小丁丁,表弟哇哇大哭,她在一旁哈哈大笑。
表弟的哭声越来越大,她吓坏了,赶紧把蚂蚁弄出来。这件事她没有跟任何人说。
她说,我小时候就是这么皮。现在想起来,感觉真对不起表弟。
我脸上是哭笑不得的表情,都不好意思直视那个表弟。
我说,你小时候就是个与众不同的姑娘啊。
林四月说,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那个坐在草地上哭的小娃长成大男孩了。
表弟安排好一些事,最后上了另外一辆车,跟他一起上车的还有其他一些亲戚。
我说,他们去干嘛?
林四月说,这边的风俗,女方送亲,要有8到10个人一起跟着过去,三天后再跟新娘子一起回门,回门的时候是最热闹的。
但我们没有等到那热闹。
晚上我们在二姑姑家吃酒席,吃完酒席,又吃果子,一桌八人,几个女人谈起表妹的嫁妆,说二姑姑给女儿准备的绣品真是精致美丽。
我小声问林四月,这里的女孩子是不是都会纳鞋垫?
林四月夹起一块腊肉送进嘴里,说,从小就学的。
我说,你的鞋垫纳好了,准备送给谁啊?
她笑了一下,神秘兮兮地说,你猜。
这就讨厌了,我装作气呼呼地说,不猜。
这时林四月的电话响起来,屋里很吵,她起身出去接电话。回来后,她脸色凝重,无心吃喝。
我问,怎么了?
她一屁股坐下来,扯扯我袖子,皱着眉说,我们明天一早回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