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然而听当家们话里的意思,也能猜测出新贵的年纪并不大。

韦氏的年岁,她们也多少推论了些许出来。三四十岁的年华,对于女人来说委实残忍,已然告别清纯,阅历却不足以承托端庄,这样不尴不尬年纪上的女人,如同她们一般,顶多用最为昂贵细腻的白粉糊住脸,然后画上两道高挑的、乌黑的燕眉,来抓住仍留半丝残影的美丽。

她们从不曾知道,原来不惑之年的女人,也能美出这样的味道来。

自院落深处有序的走出了七八个婢女,皆是方才所见的精致打扮。然而在这一群子水葱般的女孩儿当中,不消多看,一眼最为瞩目的,却是唯一一个已近中年的韦氏。

韦氏并没有太隆重的打扮,她不过披了件大都带来的雪锻宫裙。她手下的大丫鬟惊蛰手巧,叫温乐指点着,在这件半旧的裙袍上自腰上一圈细腻的改缝上近百个小褶。小褶周围,又用温乐拿来的同色的银线绣了几株线条简约的花,这一整件衣服除此之外,竟没有多余的颜色。

但韦氏皮肤白,这样的素色驾驭起来毫无压力。扑粉这档子事被温乐强烈阻止了,倒是拿出几瓶形状稀奇古怪的,叫做什么“化妆品”的玩意儿来替代。说来也怪,那些瓶瓶罐罐确实是神奇,按一下就一股气喷在脸上,过后在铜镜前照来照去,然连毛孔也找不到一个。

那黑漆漆的细木条,里头的炭笔画在眼睛上,就生生将一双眼睛画大了无数,也有神了许多。可乍一看去,却绝没有人能发现她面上施了粉黛。

韦氏实际上是不大满意的,她喜欢白粉妆,越白越好。但温乐却闹脾气说看到白脸会发恶梦,她也是没办法,又觉得这样的装扮也算别有风味,才会这样光着脸就出来了。

她身姿绰约,长得又高挑,脖子又细又长,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再戴上一串仿佛蒙上月光的大东珠项链,乌发黑眼,其余素净一片,却决不让人在一群美人当中忽略了她。

单那一股由内而外的威严,就叫来赴宴的夫人们禁不住的胆怯。

“老……老夫人万福……”

女眷们愣神了不知多久,才一口气吐出来,小心翼翼的垂头问安。眼神却止不住的偷偷朝着韦氏身上瞟,心中皆是惊叹:天哪!怎会有这样大、这样圆润的东珠,怎会有这样款式精妙的裙袍?生了孩子的妇人腰竟会这样小的盈盈一握,这脸……三四十岁的女人,不扑白粉,怎会如此细腻!

韦氏勾起唇角,笑的端庄温和。她一挥手,嗓音也是仔细保养后柔和滑润的味道:“诸位夫人不必多礼。惊蛰——”

惊蛰低声应喏,拍拍手,后面垂头碎步上来一小列衣袍稍稍朴素了些的婢女,人人手捧托盘,托盘上,各自放着两掌大的雕工细腻的木盒。

“就当是我这老太婆给诸位的见面礼。我一个人呆在偌大的侯府,实在无趣,日后大家若是有空了,就多多上门,说两句话也是好的。”

言罢,婢女们将木盒的盖子打开,叫女眷们过目了,才交到诸人带来的侍女手上。

又是一阵低低的惊叹,每一个木盒里,都放着一粒鸽蛋大的宝石,不过颜色不大一样,有些是粉色的,有些则是蓝色的。每一粒都打磨的恰到好处,日光一照,即便在盒子里,也能瞧出非同一般的璀璨光芒。

这样……贵重的礼物。

大家有些惶恐,但女人哪儿有不爱宝石的?也不舍得轻易推拒,一边儿收下一边儿谢恩过后,大伙心中已然对侯府的富态畏惧极了。

韦氏心痛如绞,这些宝石都是温乐昨晚给她送来的,说是都未过名目,让她用来收买人心。韦氏爱这些玩意儿爱的不得了,若不是儿子小心叮嘱,她决计不能这样奢侈啊!这样大的宝石,就是在大都,她也从未拥有过!

结果一听她心疼,她家傻儿子就从荷包里掏出几个鹅蛋大的宝石块随处乱丢,还威胁她若是不肯送鸽蛋的,他下回就亲手送出去鹅蛋的。

两相权衡,再加失眠一夜,韦氏总算屈服了,也好歹装模作样弄出个毫不在意的表情来。

宴席吃的是地道的大都菜,她们从大都带来的厨子手艺不错,也叫吃惯了赋春当地口味的女人们尝了个鲜。饭后,韦氏和她们其乐融融的赏花玩乐,吃的是香气稠密的核桃酪,喝的是香甜甘香的水果汁,临走时,还一人带走一食盒的浓郁的脆糕点,简直宾主尽欢。

韦氏回了屋子,打发走所有人,恨的捶胸顿足:“哎哟!疼死了,哎哟,我的心!”那一堆的宝石!哎哟!心疼死她了!

麦夫人回到府中,径直来到了丈夫的房,未曾通报就直接推门进去,恰看见麦灵通正坐在桌后头神秘兮兮的捧着一粒珠子看。

“老爷,”麦夫人踢了鞋,穿着罗袜踩在地板上,大舒口气,“哎哟,侯府可真热闹,累死我了。”

麦灵通与妻子关系亲密,也不在意,朝旁边让了一半的椅子让妻子坐,嘴上问:“好玩吗?”

“十分有趣,”纵然疲惫,但麦夫人却止不住嘴角的笑,她宝贝的从衣襟里掏出个荷包来,在丈夫眼前摇一摇:“瞧”

“什么?”麦灵通捧好自己手上那粒会发亮的宝珠,瞪大了眼睛,就瞧见老婆打开荷包,倒出一枚浅粉色的硕大的宝石托在手心。

他大吃一惊:“你哪儿来的这玩意?!”

“老侯夫人赏的,”麦夫人同丈夫一样喜爱金银之物,此刻更是喜不自胜,一个劲儿的显摆:“比起你的自明珠也不逊色!瞧,这样大的宝石,然一点瑕疵也没有,你何时见过这样闪亮的?上回达夫人不知道哪儿得来的一对红宝石的耳坠,大不过指甲盖,你瞧她轻狂的!这一回她称病不去,偏要和侯府打擂台,晚些时候等她知道了消息,非得呕出口血不成!”

麦灵通摇着头:“老天,自明珠也随意赏赐,这样大的宝石也不当做一回事,你说圣上大抵都没有这样的底气,这侯府内,须得多么扎实,才能这样大方?”

麦夫人也叹一口气:“我也这样想的。你没瞧见,兼州县令郦州县令几个的夫人,方进侯府趾高气扬的,出来的时候,那个小心翼翼……唉,亏得你没有立刻帮着达春意对付谁,否则……”

麦灵通冷笑:“我没帮他,便成了原罪了。我昨日去侯府送奉银时,方才知道达春意他们做的一番腌臜事。他们将给爵爷的禄米掺了沙,还妄想栽赃到我头上……我顾忌旧情,并不随意投靠新主,没料到达春意他反倒率先对付起我了!”

麦夫人沉默不语,若说在此事之前,她还比较希望丈夫能中立行事,可这事情一出,再中立,无非自寻死路。

“也罢,”麦夫人道:“几个县守夫人还没有那么快归乡,我明日在府里摆一桌家宴,约她们一道吃顿酒。也算是替老爷表个态。”

麦灵通微笑,温柔道:“辛苦你了,是为夫不中用,还要劳烦夫人受累。”

麦夫人摇摇头:“夫妻本一体,你好了,我才能安逸呐。不早了,去歇着吧。”

枕边风果真管用,不出三天,侯府前骤然门庭若市起来。收了韦氏礼物的大多数人又差家仆来回了礼。这礼物中则另有一番玄机。

温乐伸长了手臂,自一个白瓷花瓶里摸索出一份信函来,打开后,果然瞧见满张俊秀字体,这是郦州县令乌梅的亲笔,上头写了一番洋洋洒洒的溢美之词,翻到最后,话锋一转,就是邀请温乐五日后在聚贤酒庄出席接风宴的主要目的。

这已是第五封,温乐拿信纸拍拍掌心,得意的用眼角去瞟温润:“瞧,有钱能使鬼推磨。古人诚不欺我。”

温润笑的高深莫测:“我听说……你又送了了不得的玩意儿。叫母亲心疼的在屋里喝了三盅参茶才缓过劲儿。这若还是不成,那赋春咱们就别指望了。”

温乐翻了个白眼:“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母亲好了,她就是太节俭了,咱们现在这样可真不成。”他才不信温润不知道他送了什么呢,知道了又怎么样?他不说,温润绝不会亲口问话。

果然,温润见他顾左右而言他,也不打破沙锅,顺势换了个话题:“给你禄米使坏的那个达春意的小舅红达山。你让我去查他,我已经得到消息了。他是达春意第十三房小妾红霞的胞弟,任兼州县县令。生平一好赌博,二好美色。没什么脑子。”

“又是好美色的,”温乐搁下手头的笔,躺回榻上滚了一遭,快活道,“色字头上一把刀啊一把刀”

言罢,他翻了个身坐起扑到温润的后背上,整个人挂在他肩头,难掩兴奋的侧脸问温润道:“你说,埠家那三姐妹哪个最漂亮?”

温润皱起眉头,斜眼不动声色的打量他:“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别问啊,你说哪个最漂亮!?”

温润心中不知道怎么的有点不大高兴,他冷哼一声,“有什么漂亮的,我又没见过她们几面。若说漂亮,当年艳冠大都的谏郡王妃人人称赞,我也不觉得有多么好看。”

温乐不爽的磨了磨牙:“你在炫耀什么?”

他暖融融的鼻息喷在温润颈间的皮肤上,一阵□。温润不着痕迹的挪开了些,咳嗽一声,“没有,只是个人欣赏水平不同。”

被拐弯抹角挖苦了的温乐大怒,一把推开温润坐直了身体,叉腰道:“什么欣赏水平不同!范冰冰你见过吗?林青霞你见过吗!?张曼玉你见过吗!?什么谏郡王妃,无非一张白粉脸,眉毛比别人画的更细罢了。你见了你见了我说的那些美人,不美死你!”

“这都什么和什么?”温润被他不知所云的一大通话搅得头发昏,“范冰冰是谁?张曼玉是谁?林青霞是谁?若真有你说的那么美,必然大厉闻名了,我怎么从未听闻?”他又从哪儿得知到这样多的美人?温润不大痛快,眼神也有些冷锐。

“土包子,牛拉到北京也还是牛,和你说破天你也是个没见识的。”阿q的温乐赤脚从榻上翻下来,以为自己赢得一局,趾高气扬朝外走去:“我瞧埠三娘长得就不错,什么欣赏水平不同,我还欣赏不了白粉脸呢!清水出芙蓉才是美!”

“穿袜子啊!”温润握着笔,指节扣着桌面喊他,“你光着脚要去哪里?”

温乐胖乎乎的脚掌啪啪踩在地上,理也不理他飞快的跑了。

温润只得无奈的叹口气,认命的提笔替温乐继续回信,写了两个字,又摇摇头,搁笔俯身拾起鞋袜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