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玳瑁梁
假如有一天，古代穿越的科技手段和服务质量都已成熟，你会选择穿越到魏晋时期，当一个风流名士么？
你毫不犹豫地打开手机APP。
请选择时代。
——东晋。
请选择家族。
……呃？
面对第二步就选择困难症的你，APP好心地解释：琅琊王氏，风神俊朗，满门高官呀。对了，王家人都擅长书法，你有更大的概率写出一笔好字哦；陈郡谢家也不错，一群芝兰玉树，活得挺滋润，普遍诗写得不错，后来——
你听了觉得区别不大，随手选了姓王。
穿越APP：“请在以下几个选项中选择穿越角色的寿命。A.20岁。B.30岁。C.40岁。D.根据角色命运随机生成。”
D是什么鬼！但前面三个也太短了吧！你只能憋屈地选了D。
好啦！穿越请闭眼。咔——一阵白光闪过……
睁开眼睛，你已经是一名十来岁的儿郎，姓王名晓，字透明。你面如凝脂，目若朗星，身姿似柳，气度如松，照照镜子，好看得自己都找不着北。正在得意之际，走来一个风姿俊爽的中年男子：“阿透啊，为父要你去拜见叔伯爷爷王丞相，须要懂得礼数。”
“……好吧。”
角色设定的父亲大人上下打量你一番：“还算体面，可惜比我年轻的时候差远了。”
满心不悦的你好歹出了门，去了你大名鼎鼎的叔伯爷爷王导家。王丞相正坐在榻上，拍着容貌俊美的二儿子王恬的肩膀：“你呀，就是长得好看，才学和容貌不能相称。”王恬笑着回答：“有人说我样样都像您。”
这时，谈政事的人们蜂拥而至。你挤在人群中不得上前，只好退了出去。王导的第五个儿子王劭进来，你听见有人远远望着他说：“这孩子确实有他父亲的风采。”
难道成为世家子弟的代价，就是生活在“你像你爸爸/你不如你爸爸/你比你爸爸好看/你爸爸没有你难看”的各种评价之中。
好吧，就算才能不如前辈，还可以走另外一条成名之路！不是有人说多喝点酒、读读《离骚》什么的，就能当名士吗。走，看看青山，喝喝小酒，投奔堂叔王羲之去！
王羲之当时正在会稽，此地风光绝佳，大画家顾恺之形容为“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仿佛云蒸霞蔚”。你欣赏着美景，堂叔热情接待你：“阿透都长成……嗯，长这么……大了。你比你父亲——”
啥也别说了。咱还是谈谈世界和平，不是，吃喝玩乐的事吧！
你参加堂叔举办的山水雅集。天朗气清，耳听流水，沐浴惠风，何等惬意！你再看向四周，客人们已经坐满了。谢安风姿优美谦和，他弟弟谢万神采焕发，一副意气昂昂的倨傲模样。随后是王羲之的几位公子，都是相貌堂堂：王凝之散淡随兴，王徽之风流慵懒，王献之形容最小，也最为俊秀。
你正在庆幸你的角色设定是独生子，不会被这么多好看的哥哥弟弟碾压，然而一旁的王献之看了看你，默默地把自己的坐垫挪走了。
挪走了……走了……了……
自尊心遭到一万点暴击！请求退出穿越！
APP提示：没门。
你只有含泪举起杯，化悲痛为酒量。原来名士派头就是不理人啊！
那可不。王徽之是出了名的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有一年冬天，白天下了一整天雪，到了晚上才停歇。天空月色澄明，大地银装素裹。王徽之一面欣赏美景，一面饮酒，还吟咏着左思的《招隐诗》：
“杖策招隐士，荒涂横古今。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他由诗中的隐士，想到了邻近隐居的朋友戴逵。这般琉璃世界清朗乾坤，何不去见见老朋友呢。来人啦，备船！
一叶扁舟连夜出发，等到了戴逵住处，已经天色微明。王徽之走到戴逵家门口，忽然又转回身走到河边：“船家，回去！”
船夫：“这还让不让人睡会儿了——我说您怎么不进去呀？”
王徽之悠然回答：“本来就是乘兴而来，现在兴尽而返，何必见到戴逵本人呢。”
戴逵内心OS：原来我代表的只是一个地理位置……
不单单对朋友如此随性，对领导也一样。王徽之曾在车骑将军桓冲手下担任弼马温——啊，不是，骑兵参军。这个职位要管马匹的事，可他照样是毫不放在心上，整日披头散发，衣冠不整，游山玩水，不务正业。桓冲有一天遇到他，故意问他担任什么官职？王徽之回答：“好像是马官。”
“管了几匹马？”
“孔夫子教导我们说，不要问关于马的问题。”
桓冲硬着头皮又问：“……最近马匹死了多少？”
“活着的都不清楚，何况死了的。”
“工作的事，你得走心啊！”
王徽之凝望着遥远的天际线：“西山今天早晨的天气好清爽呀，呵呵呵。”
（桓冲：你逗我呢？！好吧看在我哥桓温和你爸爸是朋友的份上我就忍了！）
看在爸爸的份上？他弟弟王献之认真起来连自己爸爸都不服。
谢安有一次问他：“你和令尊比起来，谁的书法更高明呀？”王献之说：“各有所长，风格不同罢了。”翻译成大白话就是：我写的比我爸好。谢安笑道：“外界的评论并不是这样的呀！”王献之傲娇地一扬头：“他们懂什么！”
这可真是对外争辩不避上级，对内争辩不避亲戚啊……由此看来，他们对看不上眼的客人视若无物，那不是太正常了吗。
你长叹一声，暂停计算自己的心理阴影面积。既然王谢齐名，谢安看上去挺有修养的，你决定去他家拜访一下。
进了门你就后悔了。现在说尽兴而返还来得及吗？急！在线等！
倒不是有什么危急情况，而是谢安正好在和他的子侄们高谈阔论，一屋子的漂亮人物抬头打量你，你就说吧，紧张不紧张？刺激不刺激？
好在主人为人通达，教导有方，他们对你都还挺客气。侄子谢玄率先开口寒暄：“阿透现在读的什么书？”
近来读的？你脑海中蹭蹭蹭冒出七八个微信公众号，只好打哈哈企图含糊过去：“那个，无非是，《楚辞》啊，《诗经》啊……”
谢玄眼睛一亮。
“诗经中最喜欢哪一句？叔父认为‘吁谟定命，远猷辰告’最好；我喜欢‘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阿透你呢？”
你张口结舌。
好在谢安笑道：“我说的这句最有雅人深致，你们慢慢体会吧。”你赶紧频频点头，作体会状。
谢玄看你一眼，不好再问。
谢朗叫着谢玄的小名说道：“阿羯，你别卖弄文采了。谢道韫姐姐说你近来没什么长进，究竟是沉迷俗务，还是天资有限？你怎么说呢？”
大家都笑了起来。谢玄却不生气，不紧不慢地对谢朗说：“胡儿，那次叔父让你和姐姐咏雪，你张口来了一句‘空中撒盐差可拟’，姐姐则说，‘未若柳絮因风起’。你素来学问好，口才好，支道林大和尚都辩论不过你，怎么一下子让我姐姐比下去了呀？是沉迷俗务呢，还是天资有限呢？”
谢安的小儿子谢琰看见两位堂哥就要互相抬杠，适时插进话头：“自从道韫姐姐嫁给了王凝之，就不能经常听到她的清谈了，真是遗憾！”
谢玄道：“可不是。有一次王献之和客人清谈，渐渐理屈词穷，眼看就要输了。姐姐就派婢女传话说，愿意为小郎解围。那当然好啦！姐姐就坐在帷帐里，接着话题往下说，把客人说得甘拜下风。姐姐也算得上是运筹帷幄的女中诸葛吧？”
谢琰道：“可惜呀，女诸葛看不上自己的夫君，上次回娘家，父亲还劝她说，王家名门世族，王凝之也算是青年才俊，你为何这么不满意？姐姐说，我们谢家，前辈之中，有伯父谢尚、谢据这样的人物；同辈兄弟，又有阿封、胡儿、阿羯、阿末作为后起之秀。想不到天地之间，竟有王郎这样的人——啊哟。阿透，我不是有意的……”
谢玄推了堂弟一下，谢安瞪了儿子一眼。你作为“王郎”之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在天地之间待着了。设定选择“随机生成寿命”，是不是为了方便你随时羞愧自杀啊！
谢安徐徐说道：“那是凝之为人厚道，所以才由着你们取笑。阿透有一个堂叔王恬，小名叫阿螭，模样好，武艺好，隶书写得好，很有名气。有一次我和谢万路过吴郡，他非要去拜访这位王郎。我就劝他说，人家不会理睬你的，还是不要去了。谢万不听，我就让他自己去。结果呢？王恬看他来了，稍后就进屋洗头去了，洗好了散着头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理都不理他。谢万很委屈地回来跟我说，阿螭是一个真实不做作的人。”
你若有所悟。谢安又道：“说起这些来，是想告诉你们，别人不理你，多半是因为他自己的缘故。或者是个性强，或者是那会儿心情差，未必是你不如人。况且，就算你比天下人都强，也总会有人不理你，你难道还非要他改变想法？你心有丘壑，追求上进就是了，不要在意这些事情。”
啊谢安谢太傅！你简直就是一锅活动的心灵鸡汤啊！
谢安笑道：“我啊，总是盼着你们优秀，想想也是有点可笑。子侄后辈好不好是他们自己的事，和长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一定要让他们好呢？”
这次，谢玄应声回答：“这种心情，譬如是芝兰玉树这样美好的香草佳木，想让它们生长在自家门庭台阶边上罢了。”
一座欢然喝彩，你也心旷神怡。等游戏结束，你就可以回家上网回答“全家人都长得好看是怎样的体验”了。虽然有时候会被家人的光环勒得半死，但能生在一个美人圈子里耳濡目染，到底是一件好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