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玳瑁梁

公元266年,西晋开国之初。

大殿内君臣齐聚,鸦雀无声,紧盯着殿当中一名占卜官员手持的蓍草。

这是习俗,也是神圣的仪式。占卜的数字结果,关联着帝王家能相传多少世代。官员停止了计算,显然已经得出了结果。晋武帝略直起身,紧张地等待着上天的预示。

“回……回陛下,所得为……为……为一。”官员声音颤抖地报告。

皇帝双眉紧皱,面沉似水:一,一代而亡的一?

群臣相顾失色,哑口无言——我们贺表都写好了,老天竟然给我们看这个?哎呀,今天还能不能平安下班了?上朝前跟家人道别了没?啊,眼前仿佛看到了过世数年的祖父大人慈祥的微笑……

正当脑子不够转的同事们乱想一堆有的没的之际,侍中裴楷走上前,不理会大家投过来的怜悯眼神,朗声说道:“臣听说,‘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今天占卜出来的,正是这个‘一’啊。”

这话出自《老子》第三十九章,意思是天得到一就会清明,地得到一就会安宁,侯王得到一就可以成为天下正统。裴楷引用这话的深意是:陛下啊,您这“一”并非一代而亡之“一”,乃是一统天下之“一”呀!

晋武帝顿时龙颜大悦,群臣也都啧啧称赞。这马屁拍得多漂亮、多恰当,这才是读《老子》的正确方式嘛!御厨,晚饭给裴侍中加鸡腿!

然后呢,时光如水,岁月穿梭,命运的齿轮吱吱嘎嘎地转动着。晋武帝创立的西晋存续了五十一年,被少数民族灭了。如此看来,这个占卜出来的“一”,也有可能预示着“享祚(zuò)”年份的零头……反正马屁拍完了算数,后续的事,裴侍中可就管不着了。

西晋皇室经过内忧外患一顿折腾,人也都折腾得没剩几个了。宗室亲王司马睿,在晋朝贵族和江东大族的支持下,于公元318年在建康(今南京)称帝,开创东晋,史称晋元帝。名字是挺响亮的,可是司马睿在宗室里地位就不算高,也没啥显著的功业,这一下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当了皇帝,事业压力太大。看这个,挺可疑;看那个,不靠谱。这人压力一大,多半爱倾诉。司马睿在刚刚渡过长江的时候,就对江东豪族顾荣说:“寄住在他人的国土上,心里常常怀有惭愧之感。”顾荣跪下来对答道:“我听说帝王以天下为家,因此殷商先是建都在耿邑,然后迁到亳邑,没有固定的地方。夏禹所铸的九鼎,到了周武王时期迁到了洛邑。所以希望陛下不要把迁都之事放在心上。”

这里所用的典故都不生僻,类似于盘古开天、三皇五帝,本身没有难度。可贵之处在于,拍马屁的顾荣代表着江东士族,他说话是在表态呢。他用殷商夏禹指代司马睿,意在表明江南大族承认了,您就是“华夏正统”的权威呀。马屁拍到了点儿上,这正是偏安一隅、初来乍到的皇帝爱听的。

晋元帝感动得泪汪汪:朕很欣慰!

就是嘛,人得心大一点,想开一点。您觉得自己千里迢迢逃跑过来,正统性不足?那还有篡位的呢!

(晋元帝:什么!又有刁民想害朕?)

咳咳……当然晋元帝是没赶上了。但他后来的命运也够惨,被权臣气得半死乃至全死,皇权也给架空,不过到底还算是保全了帝位。从此之后,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东晋皇室,始终缺乏底气,任人摆布。公元372年,权臣桓温一手行使废立大权,放逐当时的皇帝司马奕,立会稽王司马昱,史称简文帝。司马昱本是个风度翩翩的名士,此番当了个提心吊胆的傀儡皇帝,心情非常郁闷,不时以泪洗面。对待神经高度紧张又有文化修养的皇帝,说话更要小心,以免刺激他丰富的情感。尚书左丞顾悦和简文帝同龄,但头发很早就白了。简文帝问他:“你为什么头发白得比我早呢?”顾悦回答:“蒲柳之资,望秋而落;松柏之质,经霜而茂。”因为您是那经受秋霜也依然茂盛的松柏,我是那没到秋天就开始掉叶的蒲柳呀!

(简文帝:什么掉叶?那是谢顶好吗?)

呃,掉叶确实和白发这个意象不是很相称……不管怎么说,把领导比作坚实硬朗的松柏还是很得体的嘛,仓促之间能说出漂亮的骈句已经不容易了。孔夫子说过“不学诗,无以言”,这话很对。读了诗,学会花式联想和连篇比喻,夸起人来更为自然生动,一本万利!

当然啦,被比作松柏的简文帝并没能“经霜而茂”,当了八个月的傀儡皇帝之后,成日以泪洗面神经兮兮的简文帝郁郁而终。

皇上心里苦哇,但皇上不说……也没处说去啊!

东晋也随之江河日下。公元403年,桓温的小儿子桓玄,逼晋安帝司马德宗“禅让”皇位,改国号“楚”。这个国号起得真不吉利,想想陈胜吴广的“楚”,再想想项羽的“楚”,有一个能成气候的没有。桓玄就不怕这国号把他“杵”阴沟里头。好吧,这且不提,单说桓玄当了皇帝之后,有一天坐榻稍微下陷,群臣大概也是对领导的德行信心不足,于是大惊失色,相顾无措。紧要关头,一位侍中勇敢地走上前来。

侍中,又见侍中。请记住这个出拍马屁人才的官职吧,它本是一个正式官职之外的附加职位,因为和皇帝关系密切,实际上相当于宰相。这位侍中叫殷仲文,他徐徐进言道:“这大概是因为圣上德行深重,就连厚重的大地也承载不起吧。”大家一起松了一口气:“殷侍中说得对呀!”

对什么对!你们不应该追究厂家质量吗,这才买几天就塌了。

可能桓楚的君臣们也顾不上了吧。几个月后,桓玄创立的楚王朝就土崩瓦解,轻佻暴戾的桓玄众叛亲离、死于非命。十几年后,东晋也灭亡了。与政权的渺若云烟相比,殷仲文的马屁却永存史册,光照汗青。由此可见俗话说得好,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啊。

好啦,说到这里,你是不是有点跃跃欲试,想要在拍马屁界小试牛刀了。且慢,拍马屁必须做到典雅、贴切、自然而然,做到捧人的和受捧的都不掉价,实现双赢。马屁拍得好,那叫先例;拍不好,很容易成了先烈,可就得不偿失了!

——马屁没拍好,下车!

据说,在晋武帝时代,荀勖担任中书监,和峤担任中书令。按照惯例,中书监和中书令一向是同乘一辆车的。和峤性格方正,常常痛恨荀勖的奉承讨好。等到公车来了,和峤就先上车,正对着前面端坐,根本就没给荀勖留位置。荀勖只好重新找车,这才能走成。从此以后,就开了中书监和中书令分别坐车的先例。

看看,马屁没拍好,倒把自己名声拍臭了,不仅被同事嫌弃,还增加了公务用车运行成本和政府财政负担,差评!

——马屁忘了拍,看刀!

袁宏当初写《东征赋》时,一点儿也没有提到大将军陶侃。陶侃的儿子陶范一看就不干了。将门虎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于是,陶范把袁宏骗到一间小屋中,抽出一把刀来对准他说:“先父长沙郡公有如此辉煌的功勋业绩,你写《东征赋》,凭什么把他忽略掉?”袁宏吓得够呛,没办法脱身,好在他脑子灵光,赶紧亡羊补牢,就说:“我大大地称赞了长沙郡公陶将军,怎么说一点没提呢?”而后,袁宏临场现编,吟诵道:“精金百炼,在割能断。功则治人,职思靖乱。长沙之勋,为史所赞。”陶公的功德在于安定人心,职责是平定叛乱。长沙郡公的功勋,被史家所赞颂。

好险哪,好险。

——马屁拍过头,挨揍!

名士周顗担任东晋吏部尚书时,一天夜里在官署发病,情势危急。当时刁协当尚书令,设法全力营救病人,表现得非常亲密友好,过了很久,周顗的病情才稍有减轻。第二天早上,周顗的弟弟周嵩听到消息急忙赶来,刚刚进门,刁协就下了坐榻对周嵩大哭起来,说了他哥昨天晚上病情危急的状况。周嵩听后,并没有感动地流下热泪夸奖刁协,反而劈面打了他一巴掌。刁协躲到门边去,周嵩走到哥哥面前也不问病情,直截了当地说:“您在洛阳时与和长舆齐名,如今怎么会跟专门奉承人的刁协有什么交情!”说完就走了。

和长舆,就是不让拍马屁同事坐车的和峤。刁协平日遭人诟病,这次刻意亲近又用力过猛,不但没落好,还挨了打。

不过得说一句公道话,刁协毕竟也算救死扶伤。周嵩觉得刁协配不上和你哥攀交情,你倒是接手啊!就这么耍帅地走了?你哥可能还需要再抢救一下呢!

看到这里就该有人打退堂鼓了,我确实不会说话怎么办,难道一辈子死宅在家吗?并不是,你还可以卖一个耿直的人设!

东晋名臣王述成名较晚,当时很多人觉得这小伙子挺傻气。丞相王导因为他出身好,还是征召他来当属官。大家聚在一起,王导每次发言,大家都争相赞美。坐在末座的王述说:“长官不是尧舜,怎么可能事事都对?”王导非常欣赏他的话。可见不善言辞的人摆出一副爱咋咋地的样子,有时反而会有良好效果。

最后,郑重介绍一个拍马屁的万金油宝典,那就是:夸大家都好看。

有人去拜访太尉王衍,遇到王衍的堂兄王戎、堂弟王敦、王导在座;到另一个房间去,又见到王衍的两个弟弟王诩、王澄。回家后,告诉别人说:“今天走这一趟,满眼都是珠宝美玉。”

看人家这情商多高,一句话夸主人全家,又省事,又哪个都不得罪。就好比《红楼梦》里,南安太妃来给贾母贺寿,宝钗、湘云、黛玉、探春前来见礼,太妃拉着诸位姑娘的手细看一番,笑道:“都是好的,让我夸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