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只仓舒公

韦庄《思帝乡》写：“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时间倒回到南朝梁时期，年轻的韩子高绝对有资格说一句：“我我我。”

那时候正赶上侯景之乱，就是一个投降了南朝梁的胡将侯景举兵叛乱了，还饿死了梁朝虔诚事佛的梁武帝。

此时天下乱作一团，八方英豪抽刀而起，百姓更是艰难求生。那时候的陈文帝陈蒨，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在袖子里藏着小刀子，天真地想要取侯景的狗命；那时候的韩子高，是一个战战兢兢的老百姓，慌慌张张地寄居在京城里，担心着明天和永恒哪一个先来。这时候他们还不认识。

那是南朝梁承圣元年，侯景之乱被陈蒨的叔叔陈霸先和后来的敌人王僧辩率军平定了，热血青年陈蒨被派去做吴兴太守，平头百姓韩子高在河边等着搭军士们的顺风车回家乡。

“缘，妙不可言。”陈文帝就这么遇见了韩子高。那时候的韩子高“年十六，为总角，容貌美丽，状似妇人”。陈文帝陈蒨也是一上来就问他说“能事我乎？”韩子高答应了。

这时候的韩子高只是个平头百姓，那时候的平头百姓没有什么正经名字的，韩子高也一样，只有一个小名叫“蛮子”。此时此刻，陈文帝替他取了名字叫“韩子高”。

这么一个场景，很容易让人想到这种台词：“那年杏花微雨，你问我愿不愿意跟你走。”

时至如今的韩子高，随着去年年度大戏的热播而以“男皇后”“男宠”形象深入人心。实际上，明朝以前的韩子高，是个很正经的忠臣。他忠于文帝、安邦救国，十六岁起跟随文帝就恭谨有礼、勤于侍奉、十分善于察言观色；大了一点学习骑射武艺，胆识过人，逐渐开始帮文帝带兵打仗，曾经在州城文帝讨伐张彪之时救了文帝的性命，立下汗马功劳；后来又打了不少仗，逐渐声望尊隆，直到文帝去世，高宗继位，韩子高被诬告谋反，赐死时年仅三十岁。连《陈书》也评价他“无爽于臣节”。

韩子高的形象转化和兰陵王有异曲同工之处，就是都是由历史进入艺术的时候被进行了艺术加工。王世贞《艳异编》直接把他编进了《男宠部》，还有王骥德的《男王后》更是定了腔调，而冯梦龙的《情史》中，不仅描写韩子高的外貌说他“容貌艳丽，纤妍洁白，如美妇人。螓首膏发，自然娥眉，见者靡不啧啧”，更是以相当少儿不宜的叙述，把韩子高写成了一个靠美貌和身体上位的“妖孽”，还做出了一首现在流传很广的诗，说是陈文帝写给韩子高的：“昔闻周史，今歌白童。玉尘手别，羊车市若空。谁愁两雄并，金貂应让侬。”说要立他为男皇后，最后却因为多方压力放弃了。

这时候大概有人不乐意了：“无风不起浪！你说韩子高是个正经人，我就记得人在电视剧里边跑边脱衣服强行露出自己那一坨根本不存在的腹肌……你说是明朝的笔记小说作家搞事情，那人家咋不把兰陵王说成是男宠呢？”

很好，问题来了：为什么韩子高的形象就被妖化到了这种地步？

我觉得这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正史的叙述确实有可乘之机；二，韩子高的出身问题。

第一点的主要证据在于神奇的邂逅和神奇的跟随，以及神奇的“文帝甚宠爱之，未尝离于左右”。如果真都这么理解，大概所有想要树立明君贤臣形象的帝王都委屈到说不出话来了。随便找一个明君形象比较突出的人，比如唐太宗吧，跟魏征有“多次引入卧内，访以得失”；长孙无忌有“常令出入卧内”；房玄龄有“若微得减损，太宗即喜见颜色；如闻增剧，便为改容凄怆”……咳，这种记载都是稀松平常的事。

第二点才是让冯梦龙之辈大作文章的重点。古来中原重文轻武，魏晋南北朝又重视门第出身，韩子高——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居然因为和文帝见了一面而飞黄腾达，最终居然都可以因为功高盖主被人忌惮了——你说这寻常不寻常？有问题！大大的有问题！一定是靠脸上位的！

恩，其实这话倒也不假。

河畔初遇，肯定是因为过人的颜值帮他争取到了进身之阶，而陈文帝对他最初的定位，大概也就是一个仆役、侍卫，是他自己一步一步凭借努力开始让文帝渐渐委以重任。开始时，他“性恭谨，勤于侍奉，恒执备身刀及传酒炙”，尖着眼睛超级小心地注意着自己可以干什么的样子，顿时让人想起了《穿普拉达的女魔头》中安妮·海瑟薇饰演的安迪。不过韩子高比安迪要野心勃勃得多，他一开始就在努力做着安迪几次碰壁之后经人点拨才开始做的事。

刚刚长大一点，他便努力学习骑射，带兵打仗。这个时候开始，才有这样一句话“文帝甚宠爱之，未尝离于左右”，紧接着又是“文帝尝梦见骑马登山，路危欲堕，子高推捧而升”，是他扎实的武艺让文帝给了他这样的信任，甚至骑马从山上掉下来，也知道会有他来救自己。

后来讨伐张彪、王琳，几次出生入死，他立下汗马功劳，逐渐凭借军功完成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以平民之身跻身将相之列。

“我做到了！”不知道他会不会这么想。大概不会吧。一辈子都小心翼翼的，根本没有功夫想这样松了一口气的事情。何况刚刚三十岁，又被新帝赐死。

临死之际的韩子高不知道会不会想起来十六岁那年的兵荒马乱。那时候刚刚平定侯景之乱，一路上都是白骨累累。那时候他生得好看。那时候未来的皇帝还是个即将赴任的太守，他的马正好经过那条河。

十六岁那年的他从来没有想过可以指挥这么多的兵马。

沉默的韩子高，终于松了一口气，像黑暗里的猫头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