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支那真是一个大泥坑啊!”
此时,栓子和黄信田把两个女兵送到安全处后,便急忙返身来找老杨,两人在山路上狂奔着,快跑到制高点时,正看到这一老一小牺牲的一幕,两人不禁泪如雨下,黄信田想冲上去跟鬼子拼了,被栓子死死抱住。
秦智勇也听见了爆炸声,他忐忑不安地向远处制高点上望去,制高点上烟雾弥漫。
手榴弹爆炸的气浪把岩井和黑田掀翻在地,炸起的残肢、断枪、土块砸在他们的身上,两人爬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地的残肢碎肉。
黑田结结巴巴地说:“队——队长,继续追吧?”
岩井呆呆地站在那里,看了看周围的伤兵和日军的尸体,惊魂未定地说:“回去吧。”
黑田集合队伍向山下走去,岩井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看了看那一堆堆散落的血肉,又望了一眼远处的悬崖。
侦察排的战士和文工团员们坐在密林里休整,团员们为侦察排的伤员包扎伤口,秦智勇和周广仁心急如焚地向远处翘首张望着,两人心中都牵挂着老杨的安危。
栓子和黄信田迈着沉重的步子回来了,秦智勇和周广仁向两人的身后望去,没看到老杨,秦智勇心中一沉。
周广仁跑上前,问两人:“老杨呢?就你们俩?”
两人都耷拉着脑袋,默默无语地蹲在树下。
周广仁语带哭腔:“说话啊!到底咋啦?老杨呢?”
栓子抬起头,看见秦智勇的目光,欲言又止,黄信田却已哭了起来。
秦智勇感觉天旋地转,他向前走了两步,身子晃了晃,险些摔倒。
秦智勇的心里已明白,他再也看不见老杨了……
月夜下,栓子和黄信田带着几个战士在高地上收敛牺牲战士的遗体。
秦智勇默默地站在老杨和小雨的遗骸前,他强压悲痛,声音沙哑地对身旁的周广仁说:“仔细敛一敛,把爷俩就埋在一起吧。”
周广仁抽泣着点点头。
秦智勇说完默默地走开了,栓子有些担心地看着秦智勇的背影。
此时的秦智勇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儿,他走到一棵树下坐下来,老杨的身影不断在他的眼前浮现,耳边回响起老杨的声音:
“像你这样的新兵蛋子,活不过三天……打起仗来,跟着我,看我怎么做……有不会打仗的将军,没有不会打仗的老兵……”
“行,有种!没白教你。以后就靠你自己的运气了。打过一场仗要没死就算老兵了……”
“是智勇啊,听说你当班长了……”
“……深山里夜鸟号,孤灯下孤女想哥哥。空房里、冷被窝,孤宿孤眠唤奈何……”
“排长啊,你现在是我们的主心骨啊,你要这样,我们该咋办啊……”
“你带三班保护文工团赶紧向后山撤!二班跟我来……”
周广仁和几个战士在收敛、辨认着老杨和小雨的遗骸,他把明显是日本兵的残骸远远地扔到一边。
栓子捡起被土掩埋了一半的酒葫芦。
秦智勇掏出一颗烟,叼在嘴里,拿出火柴,手哆嗦着,火柴掉在地上,栓子拿着酒葫芦走过来,他捡起火柴,为秦智勇点上火。
秦智勇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栓子:“排长,你——没事儿吧?”
秦智勇搓了搓脸,强压悲痛地说:“没事儿,坐会儿。”
栓子把酒葫芦递给秦智勇:“是老杨,就这个还算完整……”
秦智勇接过酒葫芦,看着,抚摸着,他的眼圈红了,眼眶里浸满泪水。
这时,周广仁一溜小跑过来,看见秦智勇伤心的样子,欲言又止。
栓子小声地问他:“啥事儿?”
周广仁把栓子拉倒一边,压低声音:“没法敛啊,两个人都炸成碎块了,里边还有鬼子的碎肉,不好分啊——”
秦智勇突然站起来,扔掉烟头,冲周广仁大吼一声:“不好分也要分!”他用手指着周广仁扑过去,哭骂着,“你要是敢把一块鬼子的碎肉混进去,我他妈宰了你!”
栓子忙抱住秦智勇,秦智勇伏在栓子肩头失声痛哭。
栓子对周广仁摆着手:“快走快走。”
周广仁慌忙转身跑了,战士们都默默地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他们的排长。
月光下,秦智勇领着战士们在坟前站成一排。
秦智勇向坟头举手敬礼,口中喊道:“敬礼!”
战士们都齐刷刷地向烈士的坟举手敬礼。
秦智勇:“礼毕!”
山谷间回**着秦智勇刚强坚毅的口令声。
日军据点,傍晚。
中队队部里黑着灯,岩井一个人坐在桌前喝着酒,手榴弹的爆炸声仿佛还响在他的耳边,那一老一小大义凛然的样子,还有那两个女兵拉着手,毅然决然地跳下悬崖的一幕,久久地在他的眼前闪现。
岩井不禁打了个寒战,自语道:“真是视死如归啊。”
他端起酒杯,又放下,叫进门外的卫兵,让他把黑田叫来。
此时,在营房里,黑田光着上身,肩膀上裹着绷带,正盘腿坐在床铺上,他嘴里叼着烟卷,呆呆地看着面前用白布包着的遗骨盒,白布上写着“小岛”两个字。
卫兵进来,向黑田敬礼:“报告!队长大人叫您。”
黑田赶紧把嘴里的烟卷掐灭在烟缸里,拿起衣服穿上,跑步来到队部门外。
黑田:“报告!”
屋内传来岩井有气无力的声音:“进来。”
黑田推门进去,岩井强打精神:“黑田啊,过来吧。”
黑田走到桌前,立正站好。
岩井:“你的伤——”
黑田:“没什么,大人。”
岩井点点头:“坐下吧。”
黑田战战兢兢地坐下,岩井拿过一个酒杯放到黑田面前,倒上酒。
岩井端起酒杯:“黑田,陪我喝一杯吧。”
岩井先一口喝光了杯里的酒,黑田受宠若惊地赶忙双手端起酒杯,一口喝下。
岩井:“黑田啊,你跟了我几年了?”
黑田:“四年多了,大人,从第一次长沙作战开始。”
岩井:“你想回家吗?你可以退役了。”
黑田嗫嚅地说:“我——我喜欢军队,队长大人您知道,我没有亲人,除了当兵,我什么都不会……”
黑田给岩井倒上酒,也给自己倒上。
岩井端起来一饮而尽,沮丧地说:“常德又被敌人夺回去了,真是前功尽弃啊。”
黑田:“队长大人,东京大本营的精英们一定会有办法对付眼前的——”
岩井打断他:“东京?东京已经遭到了美军的轰炸。”
黑田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什么——东京——被轰炸——什么时候?”
岩井淡淡地说:“去年。”
黑田更加吃惊:“可、可我们都不知道啊——”
岩井苦笑一声:“怎么会让你们知道啊,傻瓜!”
黑田:“不是说日本永远也不会遭到敌人的轰炸吗?我们还有山本大人啊!他总会有办法对付美国军队吧?”
岩井:“山本司令官也阵亡了,帝国海军在中途岛的海战中,损失惨重。”
黑田:“什么?山本大人也——”
岩井轻蔑地说:“山本大人?哼!一介赌徒而已。”岩井烦躁地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自日支事变以来,已经过去六年了,支那人真是越战越勇啊,越杀人越多!可我们的兵源却越来越紧张了,国内已决定把征兵年龄放宽到十五岁!支那真是一个大泥坑啊!”
黑田:“大本营的参谋们,还有杉山元元帅总会有办法——”
岩井突然转过身,瞪着黑田,暴怒地说:“三个月!当初是哪个混蛋说三个月可以解决支那问题?三个月就可以征服这个国家?是谁?”
岩井突然狂笑起来,拿起酒瓶猛喝了一大口酒,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墙上的地图前,用刀鞘抽打着地图,癫狂地大笑着:“大本营的那些参谋们,那些帝国的精英,他们只会站在地图前面,指手画脚,哈哈哈,都是一些点和线,都是一些点和线啊!日本的国运竟然操纵在这些愚蠢家伙的手里!哈哈哈!”
醉醺醺的岩井脚下不稳,摔倒在地。
黑田慌忙起身,扶起岩井,宽慰着:“队长大人,我们还有武士精神,大和魂是不可战胜的,大日本可是神国啊!”
岩井喃喃地说:“是啊,大日本是神国、神国啊!黑田君,你真不愧是帝国的忠勇之士啊!还没忘我们是神国。”
黑田把岩井扶到椅子上坐下,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您还喝吗?”
岩井用手揉了揉太阳穴,惨然一笑:“不喝了,喝多了,等到了靖国神社再一起喝吧。”
国军驻地。
营房内,栓子、黄信田、周广仁都垂头丧气地坐在通铺上,黄信田的手里还握着老杨送他的瞄准镜。
这时,小牛挑着担子推门进来,兴奋地喊着:“打牙祭了!”
大家都相互使了个眼色,每个人都强装起笑脸。
栓子清了清嗓子:“小牛来了?有啥好吃的?”
小牛从食盒里往外拿着饭菜和酒:“听说你们要回来了,早给你们准备好了,有酒有肉。”
小牛把酒菜、碗筷摆在桌上,可大家都坐着没动。
小牛诧异地问:“咋啦?不饿?”他环顾了一下,“我杨叔呢?”
栓子支吾着:“你杨叔——啊——你杨叔——他去执行任务了。”
黄信田、周广仁附和着:“对对对,老杨执行任务去了。”
小牛一脸好奇:“啥任务啊?”
栓子张口结舌,偷偷捅了捅黄信田义:“啥任务来着?”
黄信田忙为栓子打着圆场:“啊——是——是秘密任务——秘密任务。”
小牛:“哦,那他啥时候回来?”
栓子:“这个、不好说啊,也可能一月俩月,也可能一年半载吧。”
小牛十分失望:“啊?啥任务啊,要那么久?”
周广仁忙从枕头底下拿出自己缴获的那支王八盒子,对小牛说:“小牛,这是你杨叔让我捎给你的,拿着吧!”
小牛又惊又喜:“王八盒子!快给我!”
小牛把枪一把抢到手里,爱不释手地看着,举着枪,嘴里模仿着枪声:“叭——叭——”
小牛问周广仁:“叔,鬼子话‘缴枪不杀”咋说来着?”
周广仁用日语教他:“投降不杀。”
小牛把枪口对着黄信田,用半生不熟的日语说:“投降不杀。”
黄信田强装笑颜地忙举起双手,做出狼狈的样子:“我地投降地干活。”
小牛开心地大笑着,又突然想起,问周广仁:“叔,有子弹吗?”
周广仁又把弹匣给了他,小牛把枪插在腰里,开心地说:“我走了!”
小牛拿着弹匣,挑起担子,一溜烟儿地跑出营房,险些与走进营房的秦智勇装个满怀。
小牛向秦智勇敬个礼,就跑了,边跑边唱:“手拿小刀枪,冲锋到战场。一刀斩汉奸!一枪打东洋!不怕年纪小,只怕不抵抗!吹起小喇叭,哒嘀哒嘀哒……”
秦智勇缓缓走到通铺前,看着桌上一动未动的酒菜,说:“这些天都没好好吃个饭,都吃点儿吧。”
可依旧没有人动筷,秦智勇在桌前坐下,拿起一个馒头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却难以下咽。
这时,房门被突然撞开,老曹扛着机枪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老曹快活地喊着:“哈哈!弟兄们!老曹回来了!想死你们了!好啊,你们都喝上啦!”
老曹把机枪架在地上,跳上通铺,盘腿坐下,拿起一个馒头就吃,边吃边兴奋地说着:“排长,那个黄毛已经安全送到了,临走时还亲了我一下,真他妈恶心。老黄,二鬼子,你们咋样?没骗一个文工团的小丫儿头,我这一道上,尽羡慕你们了——”
老曹突然发现大家都闷闷不乐,不禁疑惑起来:“咋啦?咋都跟霜打的茄子似的?”他环视了一下每个人,目光停在通铺上放着的老杨的酒葫芦,他拿起葫芦晃了晃,又扔到铺上,“老杨呢?老小子跑哪去了?又找小牛他娘去了?这个老不正——”
老曹止住了话头,警觉地看着大家。
栓子又清了清嗓子:“老杨——”
栓子说不下去了。周广仁和黄信田也都低下头。
老曹把馒头缓缓放下,目光扫视着每个人,良久,他拿起酒坛子给自己倒上一碗酒,端起来喝了一口,他盯着碗里的酒:“说吧,老杨咋啦?挂彩啦?”
周广仁也拿起酒坛子给自己倒上一碗酒,喝了一口,啜泣着:“老杨啊,说好了回来请你喝酒呢,你咋就走了呢。”
周广仁哭了起来,栓子、黄信田也抹着眼泪。
老曹直盯盯地看着秦智勇,秦智勇看了一眼老曹,沉痛地说:“老杨——他回不来了……”
老曹愣了半晌,把酒碗缓缓地端起来,一饮而尽,又拿起酒坛倒上一碗,然后端起来缓缓地洒在地上。
周广仁还在啜泣着,老曹声音低沉地说:“别哭了,二鬼子,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啊。”
周广仁的哭声越来越大。
老曹火了:“嚎个锤子丧啊!别跟娘们儿似的!”
周广仁止住了哭声。
老曹苦笑了一下:“都有这一天啊!孙参谋那话咋说来着,‘瓦罐不离井口破,军人难免阵前亡’啊!来!都把酒给我端起来!老杨要是在天有灵,他可不想看着我们哭哭啼啼的。”
秦智勇拿起酒坛子为每个人倒上一碗酒,大家都把酒碗端起来。
老曹端着酒碗,哽咽着说:“老伙计,走好!干!”
大家齐吼一声:“干!”
大家把碗里的酒都一饮而尽,老曹放下碗,抹了一把嘴:“老黄,你唱的那是啥歌来着?再唱一个吧。”
黄信田坐着没动。
老曹:“为老杨——唱一个吧。”
黄信田拿起酒坛子,“咕咚咕咚”把里面剩下的酒一口喝掉,然后缓缓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佛龛前,双手合十拜了拜,然后踉踉跄跄地跳起了土家丧舞,边舞边唱:
“人生命尽总难逃,
纵有精神也不牢。
犹如梅花遭雷打,
恰似嫩花被风摇。
罢了罢了真罢了,
人生好似一春草。
平凡春草谁不老?
秀青秀来高青高。
……”
老曹拿起老杨的酒葫芦,喃喃自语:“老伙计,我不会让你白死的。”
老曹和周广仁摇摇晃晃地从铺上下来,学着黄信田的步子,一起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