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夕照在不影响到测试的内侧陪她朝前跑。
她听见他的声音:“别分心,加油。”
她回过头,将注意力集中回来。
记忆与现实交叠。她的双脚利索地朝前迈开,一圈又一圈,距离终点越来越近,跑步过程中通常会出现的颓败感被一种热烈的光线驱散。
这是伴随她许多天的莫可名状的情绪。
就这样,龚夕照陪她跑完了全程。
最后一秒,龚老师的首次教学结出胜利果实。
由于起跑线及终点与训练时设置的位置不同,郭怡臻到达的终点并不在篮球架边上。
抵达终点,疲惫释放,她一心只想找个地方依靠,却发现四周只有无形的空气。她朝篮球款的方位走去,却觉得双腿疲软,眼前越来越模糊。
龚夕照的呼吸还未平缓,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径直朝她走来。
他伸出手,搀扶住看上去快要晕厥的郭怡臻:“我带你过去。”
很风轻云淡的口吻,不像掺杂有其他情愫或目的。
他只是拉住她的胳膊,体贴又绅士,没有趁人之危。
将她带到篮球架边上,让她依靠在惯常的位置后,他立刻松开双手,挥了挥手上的计时器:“恭喜,成绩很理想。”
郭怡臻喘着粗气,脸上浮现出浓浓的笑意:“虽然、不该、客气、但是、我一定要……”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看见两位身穿迷彩服的教官朝龚夕照的方向吹了声口哨。
洪亮的声音从那个方向传来,盖过操场上其余喧哗:“喂,那位同学,说要上厕所上了大半天,原来是跑出来偷懒了。”
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
龚夕照尬然吐了吐舌头,无奈道:“哎呀,完蛋了,郭小姐,我先走了。”
说完,他转过身,朝两位教官的方向小跑过去。
看上去,他要因此被处罚了。
郭怡臻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两位教官一左一右将他围在中间,心中蓦然被揪了一下。
从未有过的混杂情绪:愧疚、心疼以及--不舍。
她试着如同往常一样,将这些不重要的情绪压制在最底层,可这次,却无论如何使劲,都无济于事。
龚夕照因为找借口恶意脱离队伍的事,被罚每天军训结束绕着操场跑1500米,直到军训结束。
因此,虽然体测结束了,但每天同样的时间,塑胶跑道上还是会出现同样的两抹身影。
龚夕照不止一次对郭怡臻说:“你不用陪我跑的,这样的距离对我来说完全是小菜一碟。”
郭怡臻却模仿起他严肃的姿态:“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么客气。”
龚夕照没再坚持。
他享受这份陪伴,虽然知道她只是出于心底愧疚。
郭怡臻就这样陪他毫无目的地连续跑了半个月。
直到军训结束,龚夕照的处罚解除,郭怡臻忽然意识到她居然持续在半个月里做一件没有太大意义的事。
更可怕的是,陪着龚夕照慢跑的一圈又一圈,她在任何一次回味时,都不觉得算是浪费时间。
军训过后,迎来了一整周的国庆假期。
在这漫长的七天里,龚夕照总结了一份之前女生追求自己的方式:送礼物、纠缠、创造机会相处、故意跟异性走得近以试图引起吃醋等,可最后他颓然发现:这些都是失败的方法啊。
这些方式,看上去也不适用于郭怡臻。
他绞尽脑汁,咂摸过去,忽然想起郭怡臻第一次留宿在龚家的那晚,曾经说过的话:
“你帮了我好几次,补习算是我欠你哥的,按道理我还欠你一次。有什么需要的,你随时找我。”
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厚着脸皮将这段话发给郭怡臻,问道:“郭小姐,请问还作数吗?”
没过多久,他收到郭怡臻的回复:当然。
他对着屏幕弯起嘴角,将早已准备好的电影场次信息发给她:明天陪我看场电影吧。本来跟齐楚楚约好了,她临时有事。
虽然知道她不会特地去找齐楚楚求证,但他还是交代了齐楚楚不要说漏嘴。
郭怡臻回复:好。
龚夕照的欢呼声,郭怡臻听不见。
郭怡臻加速的心跳,龚夕照也感受不到。
收到龚夕照发来的信息时,她正走在图书馆回宿舍的小径上。
微凉的秋风与她同行,灯光映照下的树影在地面徐徐摇曳,隔着围墙传来阵阵烟火香气。
她看见发光的屏幕上传来的电影票照片时,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
这七天假期,培训班只给她排了一半的班,剩下的时间,她几乎都泡在图书馆里做今年各类竞赛的题。
在有限的时间中训练逻辑思维,是她一直坚持在做的事。
但在看到那场电影邀约时,她显著感觉到有种不是基于承诺的情绪在沸腾。
即便没有曾经的承诺桎梏,她依旧愿意陪他看这场电影。
看电影,这也是一件曾经被她归类为浪费时间的事。
设想,看电影是一件浪费时间的事,但和龚夕照联系在一块,变成了一件值得期待的事,那么,让浪费时间变成值得期待的龚夕照,代表着什么呢?
第二天,郭怡臻到达电影院门口时,龚夕照看上去已经等候多时。
但她并没有迟到。
两人碰面后,距离电影开场还有二十分钟。
龚夕照让她拿着电影票等会儿,他独自加入不短的队伍等待购买爆米花与饮料。
假期里,电影院的客人不少,大概是一场电影刚散场,许多人从出口处涌了出来,短暂地阻挡了她望向他的视线。
过了会儿,人群散去,她抬起头,恰好看见他朝她走来。
在电影的选择上,龚夕照夹杂了一些小心思。
这是一部恐怖片。
然而,郭怡臻全程却没有呈现出半点惶恐,即便是屏幕上出现血淋淋的画面,她也泰然地如同在看一束花。
龚夕照有些懊恼,他居然忘了郭怡臻是一位多坚强独立的姑娘,胆敢独自前往另一个城市赴危险重重的约,又怎会害怕影片中虚拟的惊悚感呢?
早想到这些的话,不如换一部浪漫点的爱情片,没准能勾起她在情感方面的渴望。
其实,看完这场电影,郭怡臻还是有所触动的。
影院内灯光熄灭,唯有屏幕发出朦胧光线的瞬间固然浪漫,她能清晰听见龚夕照微微有些紧张的鼻息,在跌宕起伏的剧情中,身边有一位信得过的人陪伴,让她感到安心,也不恐惧。
可是,灯光亮起,生活总要回到日常气息更浓郁的琐碎。
他们两个人,都只是还无法将未来看清的学生。
她必须清醒,也必须务实。
电影散场后,龚夕照谎称打算回宿舍过夜,陪她坐公交车绕了半座城市,将她送到女生宿舍楼下。
虽然拖了不少时间,但终究要告别。
在宿舍楼边明亮的路灯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颀长。
在一阵萧索秋风的舞动中,他们道别后,她朝前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对他说:“再过几天你就要正式开学了,祝你一切顺利。”
他没有想到她会忽然回头,在短暂的愣怔后,旋即惊喜地弯起嘴角:“我一定会努力,不辜负郭老师一路辛勤的教导。”
郭怡臻不知不觉朝他靠近了一步:“这好像是你第一次叫我'郭老师'?”
龚夕照转动眼珠,佯装想了想:“好像是。”
他当然记得自己过去如何刻意避免叫她“郭老师”。这次会说得如此随口,大概是因为前段时间操场上的跑步教学时,郭怡臻总是“龚老师”、“龚老师”地叫他,让他从潜意识里接受叫老师并不是什么需要刻意避免的事。
曾经的较真如今看起来这是讽刺。
他无奈一笑,咀嚼过去竟如同置身于窘境:“你确实算是我的老师,我之前一直叫你郭小姐,你不介意吧?”
郭小姐被他突然的认真逗笑:“当然不介意,我喜欢这个'小'胜过'老'。”
两人相视而笑。
“不过,”她望着他,“总是叫郭小姐,的确也怪怪的。”
他确实有过这种感觉,这不过是在“郭老师”这个更不愿接受的称呼之后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叫全名显得生疏。
过去,总觉得单叫名字又显得别扭。
可现在,他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别扭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那不如扭回原路,从头开始:“以后,我就叫你怡臻可以吗?”
龚夕闻不总是这样叫她。每次都是“怡臻啊”,拖了不短的尾音。
为什么他不行?
郭怡臻自然不会反对,“没问题,夕照。”
现在,他们默契地平等。
电影散场得晚,此时已经逼近凌晨,学生们纷纷踩着婆娑的灯影回来了,在萧瑟晚风中紧了紧外衣。
他虽然不舍,但还是对她说:“越来越冷了,早点上去吧,晚安。”
“晚安。”她转过身,朝宿舍楼走去。
爬楼梯的间隙,她的视线穿过楼梯间的窗户望向室外,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目光向上滑动,树梢上清冷的月光华依旧。
她从心情莫名的愉悦中回过神来:她刚才做了什么?
对这种没有实际意义的称呼,有什么好纠正与更改的呢?
她怀疑自己陷入了一道明知没有答案的题目。
龚夕照没有回独立学院的宿舍楼。他径直离开学校,打车回家。
与集体宿舍相比,他更喜欢能够独处的房间。
到家后,打开门,他发现家里竟灯火通明。
这个点,朱阿姨肯定睡了,醒着的只能是龚夕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