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天,郭怡臻还是如同往常一般,在龚夕照清醒后,走进他的房间,抓紧时间引他进入系统性复习的流程。

按照她的计划,在这个寒假中,她需要带龚夕照快速将每个科目的常考点走过一遍。

即便她连白天都在“加班”,这项计划还是显得有些仓促。

好在龚夕照一如既往地配合。

除夕这天下午五点钟,两人正好结束数学科目的复习。

虽然把常见公式、思路等过了一遍,但对于这种偏实操类的科目,郭怡臻还是觉得应该拿题目来练练手,才能检测他的掌握程度。

因此,她翻开一本题集,想选两道比较具有代表意义的题目出来。

龚夕照难得觅得闲空,单手撑着侧脸凝视她。

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多。

他的目光也越来越肆无忌惮。

他最喜欢她讲授数学课的样子:流畅、自信、喜悦。

这是她的拿手科目,在他的考纲范围内,她能够气定神闲地牵起他的思路在其间穿梭。

每当这时,他便会由佩服滋生出一股着迷。

想跟着她一道走下去,找到那种解开谜底的酣畅淋漓的快意。每个末尾,都令他感到意犹未尽。

着迷滋生贪婪。

贪婪的尽头,便是她。

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有节奏的三下敲门声。

“夕照、怡臻,吃饭了。”

是朱阿姨的声音。

她补充道:“今天是除夕,早点下来围炉,晚上休息休息。”

“好的,朱姨。”

异口同声。

话音落下后,两人不由自主地相视一笑。

“今天是除夕。”郭怡臻重复了一遍朱阿姨的话,“要不,今天就到这吧?”

她想征求他的意见。其实,如果按照她的复习安排,这一晚进度的停滞将影响后续几天的安排,高三年级开学得早,有可能在龚夕照开学前,她也完不成这一轮的计划。

但她又不希望自己逼得太近,让龚夕照的这个年过得索然无味。

上回她的生日,是她不希望自己的事影响到整体计划,但这回是过年,应当取决于龚夕照的选择。

龚夕照没有立刻给出答案,他只是站起身,一手插进口袋里:“先吃完饭再说吧。”

“嗯。”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

还未走到餐桌前,就能闻到浓烈的香气。

除了火锅之外,朱阿姨准备了一桌子的佳肴。

朱阿姨也坐到了桌子的另一侧,招呼两人过来:“快来,就等你们了。”

两人走了过去。

在龚夕闻第一次单独请郭怡臻吃夜宵那夜,郭怡臻已经得知朱阿姨的身世:离异,孩子跟着前夫,独自生活在这个城市,没有其他亲人。

因此,在发现朱阿姨过年也没放假回家时,郭怡臻没有感到诧异。

众人有意回避过去,但朱阿姨却丝毫不在意地分享她的过往:“以前在家里啊,我儿子最喜欢的节日就是过年,因为按照我们当地的习俗,大年初一无论孩子做了多糟糕的事,都不能训斥,所以这一天,他就像是把一整年的调皮都搬出来,把所有平时想做不敢做的事都给做了。”

龚夕闻总能将场面推向热闹融洽:“以前龚夕照这小子最讨厌的节日就是过年,因为平时爸妈都不在家,没人管他,他要怎么无法无天都行,过年那几天,爸妈再忙也会空出一周来陪我们,他只能收起小尾巴好好做个人。”

郭怡臻忍俊不禁。这使她脑中对龚夕照的认知产生剧烈震动,原来桀骜不驯的少年也有害怕的人。

龚夕照愤愤道:“龚夕闻,你别逼我说你小时候挨打的事。”

龚夕闻蛮不在乎地弯起嘴角:“你分享呗,我顺道说说你尿床的事。”

“龚夕闻!”

在腾腾的热气中,掀起温度与之并肩的欢声笑语。

在晚餐将近末尾时,两兄弟已经将对方的糗事出卖了个遍,一时之间胜负难分。

龚夕闻看了眼含笑喝汤的郭怡臻,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地帮龚夕照一把。他面向郭怡臻:“怡臻啊,你过年到海边看过烟花吗?”

郭怡臻摇了摇头:“没有。”

龚夕闻顺势提议:“要不吃完饭,你陪夕照去那边散散步吧。”

说的是“陪龚夕照”,从道德上推动她。

“夕照这段时间课业压力大,劳逸结合有利于提高后面的学习效率。”

与学习有关,从内容上捆绑她。

“平时也就算了,今天是除夕,还是要点仪式感的。”

最后,用特殊的日期,从情感上推动她。

龚夕闻这一连串的理由让郭怡臻无从拒绝,最重要的事,她内心并不排斥。

她转向龚夕照,问道:“你想去吗?”

“可以。”龚夕照没有转过头,依旧端着碗在认真吃饭,看上去既不像很期待,但也不反对。

龚夕闻与朱阿姨相视一笑。

晚饭过后,两人没有在家逗留太久,便出门了。

打车前往放烟花的路段,但距离目的地两百米左右已是人山人海,车压根开不进去。

两人只好下了车,步行过去。

烟花已经开始绽放了,能听见不远处传来清脆的回响。

晚风犹然有些凉,两人不约而同穿了同色系的风衣,区别是郭怡臻的风衣有腰带,龚夕照的没有。

人潮拥挤,喧哗声阵阵。郭怡臻跟在龚夕照身后朝前挤。

走了几步,龚夕照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对她说:“你拉着我的衣服吧,人这么多,万一走散就不好找了。”

郭怡臻没有犹豫,颔首,伸出两根手指拽住他的衣角。

烟花绽放声越来越近。

墨黑色的天空被光亮浸染,他们沿路走过去,原先只能看见隐隐的红晕,越朝前走,绚烂的光彩越来越宽阔地映入眼帘。

他们穿过一排又一排行道树,迎接逐渐回暖的海上风,共同被包裹在热闹的节日气息中。

在一处虽不算完美,但可以较好观赏的角落,他停下脚步,对她说:“我们就在这里吧。”

“嗯。”她同意。

他垂眸,望向她仍然拽住他衣角的那只手:“先别松开,后面还有很多人挤过来。”

“嗯。”她也同意。

这里,烟花绽放的回响不至于震耳欲聋,汹涌的人潮不至于淹没他们,虽然身后仍有一波波脚步朝向他们的方向走来,但他们停在了较为偏僻的一角,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

两人并排站着,微昂起头,天际的曼妙在眼眸中闪烁。

“你第一次来?”他问。

其实,吃饭时,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嗯。”她回答。

城市里禁放烟花,唯有过年才能见到这样的画面。

十八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个时间点站在这里。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待在这个城市吗?”龚夕照问道。

郭怡臻想了想:“我爸在的时候,过年都在爷爷奶奶家过,我大伯有一辆车,但车上除去司机外只有四个座位,堂哥堂弟们就坐满了,我通常都是被留在家里看春晚的;我爸走了之后,我妈并不喜欢过年这种团圆热闹的氛围,我更不会抛下她自己出来。”

龚夕照沉默了一阵,缓缓说道:“我也是第一次。”

郭怡臻微微有些诧异,她以为龚夕闻会提出这个建议,是因为龚夕照对烟花有什么特殊的情感。

“我以前觉得夹在一群人中间,就为了看这种在电视上也能看到的画面,挺无聊的。”龚夕照侧过头,凝视着她,“可是,当我站在这里的时候,发现真的不一样。隔着屏幕,跟亲眼目睹很不一样。我发现有很多事,我都带着先入为主的印象不肯去尝试,导致我错过很多体验。”

晚风拂过郭怡臻的长发。黑色长发飞扬起来的那一刹,周围的声音恍若统统消散。

“从去年夏天至今,我改变了很多想法,做了很多计划之外的事。”

郭怡臻转过头,对上他深邃的双眸。

“比如复读、比如绞尽脑汁就为了解开一道题、比如把一所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大学当做奋斗目标。”他自嘲似地弯起嘴角,“如果没有改变,我现在应该窝在另一个城市的小出租里,白天搬砖,晚上打游戏。”

龚夕照继续说道:“以前,我以为那是我的理想生活,可是,在我经历了一件事后,才意识到那不叫选择,叫堕落。”

郭怡臻挑了挑眉:“什么事?”

“就……”他顿了顿,“没什么啦,就看到以前一些同学的近况。”

其实那件事是--遇见她。

遇见明明深陷泥沼,却依旧奋力向上生长的她。

遇见明明足够绚烂,却依旧肆意绽放光芒的她。

遇见明明可以柔弱,却依旧坚强昂首挺胸的她。

让他想变成一个更好的人,能够与她比肩。

郭怡臻抿唇笑了笑:“其实你很幸运,前进回头都有路。”

就算他拒绝复读,龚夕闻也会想方设法将他送出国,取得一纸学历。

“最幸运的明明是遇见你。”龚夕照勾了勾嘴角,这句话脱口而出。今夜,他说得太多了,可是,他没有后悔。

郭怡臻以为他指的是当家教这件事:“明明是我运气太好。这你也要跟我抢?”她眨了眨眼。

龚夕照的心宛如被她那双明眸攫住,拉扯。

天边依旧有规律地绽放着烟花,忽明忽暗的色泽披在他们身上。

龚夕照眼角的笑意更加肆意:“不跟你抢,都是你的。”

两人的笑声伴随着烟火绽放。

一场烟花持续了一个小时。表演结束后,人潮逐渐四散。

长街不再显得拥挤,她也适时松开了他的衣角。

回去的路上,街边有小摊在售卖漂流瓶。在红色纸条上许愿,摊贩会将漂流瓶统一投放到合适的地方。

郭怡臻路过时多看了两眼,龚夕照立刻朝摊位走了过去。

两人买了两个瓶子,将木塞拔出,取出其中的红色纸条,倚在靠海的石栏边写愿望。

人潮散去后,晚风多裹挟了几分寒凉,更肆无忌惮地穿梭在路上。

郭怡臻将飘扬的长发捋到耳后,手握圆珠笔在纸上窸窸窣窣写着。

与她生日时许下的愿望一致。

龚夕照贼贼地瞥了一眼,看见了头五个字:希望龚夕照。

他的心跳忽然加速,故作镇定地抽回目光,在自己的红色纸条上写下不再歪歪扭扭的几个字。

希望郭怡臻的愿望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