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二郎可在?”胡真骑着战马,手搭凉棚,逆着西天的阳光,大声问道。

新安城墙上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一身戎装的徐怀玉出现在了城头上。

“胡大郎你来作甚?”徐怀玉面无表情地问道。

“今日是齐奉国的忌日啊,莫不是二郎已经忘了老兄弟了?”胡真大声说道。

齐奉国是朱全忠的元从老人,属于资历最老的一批,与胡真、徐怀玉一样,都是他早年当队正时八十多个老部下。

“齐奉国……”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徐怀玉一阵恍惚。

九年前的赤冈之战,梁军大破秦宗权,但厮杀过程中,贼兵垂死挣扎,一度反扑,齐奉国将马让给徐怀玉,拼死断后,殁于阵中。

而在此之前的八角镇之战,他与许唐一起出击,为秦宗权所败,许唐战死。

“齐奉国怎么死的?许唐怎么死的?当年一起的老兄弟,还剩几个啊?”胡真继续问道。

“齐兄弟他……”徐怀玉喟叹一声,道:“他为我而死。”

“不,你错了!”胡真大吼道:“朱全忠只给了齐兄弟千人,让他冲反扑的蔡贼。许唐也只有两千余兵,被围在寨子里,到死都没有等到救兵。”

徐怀玉默然无语。

“李克用入晋阳后,大肆封赏元从老人,这些人死了几个?嗯,是死了几个,还是被朱全忠在上源驿袭杀的。”胡真也豁出去了,越说越激动:“邵树德的元从老人死了几个?杨行密的元从老人死了几个?”

徐怀玉仰天长叹,道:“胡真,你降邵树德,我不怪你。人各有志,你也别劝我了。”

“许唐死了,齐奉国死了,王武死了……”胡真继续吼道:“朱珍一度被吓得不敢掌兵,朱友恭是全忠义子,现在也被猜忌。李谠、李重胤也是当年黄王时代的老将,我等素识,为全忠所斩。刘康乂、郭言乃随全忠赴汴的五百元从,也死了。这些人死了,朱全忠哭过么?凭什么死了一个寇彦卿,还有一个生死不知的刘捍,朱全忠就要假惺惺落泪?咱们这些老兄弟,还不如这些汴梁后生子弟?是何道理?”

城楼上的军士面面相觑,都看着徐怀玉。徐怀玉没有任何反应,好像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

混乱的战场之中,齐奉国一脸洒脱,将马让给了自己,让他照顾自己家人,随即义无反顾地冲向了贼兵。

“我对不起齐兄弟……”徐怀玉掩面下了城楼。

齐奉国的长子,为了博取富贵,已经在攻徐州时战死了。徐怀玉一直很自责,认为自己官卑,无法提携齐奉国之子,致有此局。

胡真在城楼外烧纸,嘴里念念有词。

城头的梁军也不敢拿箭射他,就那么傻愣愣地看着。

将为兵之胆,徐怀玉慷慨激昂之时,众人也跟着同生共死。如今徐怀玉意志消沉,心神恍惚,大伙也觉得没甚意思,顿觉很是迷茫。

留在城中,必死!或早或晚罢了。

指望汴州援兵来救,基本不可能,没人会起这个荒唐的念头。

该怎么办?有人一屁股坐在女墙上。军官呵斥了两声,也懒得再说了,随他去吧。

王遇远远地在望楼上看着,虽然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但大体上还能猜到一二。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跟着夏王这些年,他愈发喜欢读书。即便很多字不认识,也坚持让文吏读给他听。久而久之,对很多事情有了新的认识。

可惜!可惜!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恨啊!”王遇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看着远方的夕阳,惆怅不已。

定远军的将士们已经两天没攻城了。

他们将一批俘虏带了过来,都是之前徐怀玉放走的新安守军。他们并没有受虐待,最近一直在干活,吃食都能保障。定远军明天就会把他们带到城下,让他们现身说法,进一步瓦解守军的意志。

这座要塞城市实在太难啃了,最好还是用这种软办法,免得徒伤人命。

远处有军士出外樵采归来,他们在离新安县较近的地方活动,城内守军也没有出城袭击,这似乎进一步说明了什么事情——大伙打仗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守城是蹲在城里一动不动,连出城袭杀敌军的樵采人员、斥候探马都不干的。

拿下这座城池,或许有别的办法,就是需要花的时间可能有点长了。

……

河阳南城之外,又新来了一批土团乡夫。

陕虢二州各选派一万名家中无需春耕的丁男,带着简陋的器械,绕道抵达了河阳。

新安县不克,就是这么蛋疼,怎么着都要绕路。

陕虢两县的乡勇,老实说这几年被操练得也挺频繁,渐渐练出点名堂了,至少组织度比起以往强了太多。

先秦时代的耕战农兵,大概也是这么被一代代进行军事动员给训练出来的。嗯,国朝也有标本,那就是多灾多难的河南,以及素来以对抗朝廷为己任的河北。

但他们的装备大概率不如春秋战国时代的农兵,大部分人无甲,只有少数家境殷实的自己给自己配了甲胄——别说什么民间不能私藏甲胄,藩镇割据以来根本管不过来,太多了。

官家打制的器械,职业武人都不够分,不可能给土团兵了。比如一张良弓,人家练了十几年箭,一年到头一有空就练,不比你大部分时间在地里忙活的田舍夫强多了?自然得紧着他们用。

土团乡夫,布做的璞头、布做的衫、布做的袴奴,额头上再扎一条布做的抹额,好强的装备!

符存审没有第一时间让这些乡勇入战壕,而是指派了一些军校,将这些人操练个几天,熟悉情况和规矩后,再分派进各条堑壕。

大战又要起了,但河阳南城这个钉子还没拔下,这让他有些焦急。

他走上一处高坡,俯瞰着整条大河。

孟州城那边造好了不少船只,此刻都堆放在岸上。工匠们在王屋山砍伐大木,一部分处理完后堆放起来,在棚子里慢慢阴干,一部分则紧急拿来造船。

船只不小,但不是用来运货的,而是准备修复中潬城到南城之间的浮桥的。

其实从上个月开始,这项工作就慢慢启动了。

军士们用铁镐凿碎冰面,一艘船、一艘船地放下去,然后用铁链联结起来,再钉上厚实的木板。

城中守军一度冲出来,试图毁坏这些浮桥,不过他们大意之下吃了个不小的亏:冰面被敲击得有些破碎,上面盖着茅草,梁人无备,足有两三百人掉进了冰冷的河水之中,再无声息。

吃了这个大亏之后,梁人算是死心了。围城这么些日子,他们也损失了大几百人了,这次又被坑掉两百多,士气受到重挫。

再把目光投向中潬城。

不少强弩、砲车已被装备了起来。这些装备,也只有在中潬城才能发挥作用。河面实在太宽了,这些武器射程又近,根本无法覆盖整个河面,部署在中潬城,可能还有那么点作用——从郑州理所管城县到阳武县的黄河南岸约八十里,而阳武县与北岸的获嘉县以黄河中心为分界线,郑州到获嘉“中河九十六里”,也就是说此处黄河宽三十二里,河阳那边稍窄一些,也有二十余里宽,什么强弩都无法封锁河面,更别说射程只有强弩几分之一的砲车了。

不过在浮桥建造完毕后,倒是可以部署一些小型砲车,就是不知道它们能不能扛住梁军水师战舰强弩的射击了。

砲车的射程,实在惨不忍睹!

中潬城那边,还有一些人在运输沉重的铁链。毫无疑问,这是打算铁索横河,封锁河面了。

为了阻止大河化冻后梁军水师来援,大伙可是费尽了心思。

远了放火船,稍近些,用强弩,再近些,用砲车,最后还有长长的巨木杆子和铁索拦截。总之穷尽一切手段拦住敌军,不让他们靠近河阳南城,将这里的守军救走。

其实也有人提出过异议,认为干脆让梁人将南城守军救走算了。他们跑了,这边正好占下城池,大家都省事。不过最终还是被否决了,夏王有令,一定要吃下保胜军这几千人,不给他们逃回去的机会。

梁人最后的两个据点,孤军困守,若还能让他们跑掉,确实也不太像话。

符存审转过身去,又看了一眼正在缓缓东行的粮草运输队伍。

这是河南府征集过来的夫子,他们正给赤水军转运粮草、器械。

他们最近在旋门关外扎营。

大伾山上旌旗漫山遍野都是,到处都有金鼓之声,守关梁兵大惧,不断向郑州乃至汴州告急。

听闻庞师古带着人马回来了,其先锋一部三千余人已开进到旋门关一带。而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再被夏军突入截成数段,梁人正在不断往这边增兵。

他们每天都派出大量人手,敲凿靠近南岸的河冰。当年东西魏对峙时的手段,没想到又都被双方捡了起来,令人啼笑皆非。

但不管怎样,获嘉、武陟一带数万夏军云集,而郑、孟一带梁军兵力也在快速增加,双方似乎不约而同地将战场选于此处,一场规模在十几万人的大会战好像已经不可避免。

“打个屁!”符存审啐了一口,他就没听过夏王打算在这边与梁人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