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三年(918)的正月平平无奇,一如这个庞大的帝国。

但邵树德就喜欢这样平平无奇的日子。

每过一年,历史的惯性就更改一点。

驶向历史深渊的晚唐五代战车,在他这位老司机的不断点刹下,速度已经大大减缓,并且悄然转向,离一条更好、更平坦、更光明的道路越来越近了。

至于为何不把刹车踩到底,然后猛打方向盘,因为邵树德怕翻车啊。

社会风气这种东西,不是下一道命令、建立一个新制度就管用的,它有惯性,有习惯于这种风气的既得利益者,有内部应力,需要某种方式来释放掉。

要么是大爆炸式的集中释放,要么就花水磨工夫一点点消磨。

做时间的朋友,让制度的牢笼在时间的加成下,一点点驯服风气这头怪兽。

每过一年,邵树德都仿佛看到那头怪兽被关在笼子里,不断哀嚎,反复撞击。

大夏开国的第十八年,怪兽的体力已经大大衰减,风气肉眼可见地产生了变化。

这叫什么?

这叫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换个人,笼子早破了,自己也被怪兽啃噬得体无完肤。

正月初二,新年正热闹的时候,邵树德已经开始工作了。

他找来了在海上声名鹊起、被授予正八品上宣节校尉的王黑子。

别看王黑子在海上生龙活虎、威风八面,但在入宫之后,却十分拘谨。正所谓“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他之前的眼界还是太小了,没见过世面,被威严肃穆的宫殿给震惊,又被长戟如林的侍卫给震慑,没战战兢兢已经算他胆子大了。

“王卿对宣节校尉可还满意?”邵树德高坐于上,美人环绕身侧,轻声问道。

王黑子偷瞄了一眼,便低下了头,回道:“臣回家乡,县尉见到我,平辈论交。主簿说话很客气,还请我吃茶。县丞、县尊见了面,也寒暄了几句。臣——非常满意。”

“这是你拿命换来的,有此待遇,也是寻常。”邵树德说道:“王卿年齿几何?”

“三十有三。”王黑子答道。

“正值盛年,就此安享富贵,有点早啊。宣节校尉,对王卿这种大才来说,也小了点。”邵树德说了一通,话锋一转,又道:“三十来岁的年纪,就不想封妻荫子么?”

王黑子有些吃惊。

封妻荫子有两种可能,一是勤勤恳恳做了一辈子高官,临老致仕时或有一二名额,另外一种则是立下大功劳,这个无需论资排辈,也无需衣紫,只要功劳足够,就可封妻荫子。

他这种八品散官,想都别想,除非立下奇功。

“臣又何尝不想,苦无机会罢了。”王黑子老实说道。

“今有一个机会,你愿不愿意?”邵树德问道。

“臣愿意。”王黑子飞快答道。

不是他被功名利禄给迷了心窍。事实上,对他们这种小人物而言,攒够封妻荫子所需的功劳是非常困难的,往往需要豁出命来搏。

他刚刚靠捕鲸得授散官,还没好好享受,就又要去拼那九死一生的富贵机会,内心之中是不太愿意的。

但圣人既然这么说了,他又如何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

“很好。”邵树德说道:“朕需要你快马前往登州,带上你的原班老兄弟,去接一艘新船。”

王黑子默默听着。

“平海军也会派出一艘船只,与你等一同南下广州。”邵树德继续说道:“至广州后,稍事休整、补给物资、装载货物,然后便随一艘大食商船离开吧。放心,内务府已经与这艘船的主人说好了,许下了诸般好处,他愿意带你们回大食,大约三月份离开。时间不多了,你尽快离京吧。”

王黑子有点懵。

他航行到纪州东海岸,就已经称得上是远航了。大食在什么地方?数万里之外?其间多少狂风巨浪,又有多少艰难险阻?真能安全往返吗?

“臣遵旨。”王黑子无奈,只能应下。

邵树德点了点头,挥手让他离开。接下来,自有官员与王黑子详述细节。

他不是临时起意。

事实上早有通过海路访问各国的打算。只不过如今的航海技术实在太落后,风险太大,始终没下定决心罢了。

但在引导海洋捕鱼这么多年后,不敢说进步了多少,至少盛唐年间的水平应该达到了,甚至有所精进。

一个很大的误区就是,很多人总觉得我们祖上曾经有过某某东西、某某技术,然后就默认它是一直存在的。

但事实上呢,技术这玩意是有进步和衰退的。承载技术的是人,人没了,技术就退步了。

哪怕你有相关技术书籍保存下来,效果也很有限,因为你没有从事这个行业的人才了。

人才断档、产业萎缩的后果,在21世纪仍然屡见不鲜。俄罗斯人技术靠考古,折腾了三十年,别说航母了,水面舰艇都快整不起了。

所谓点亮某个科技,然后你就一直会,那个是游戏中才会出现的事情。

真实世界中,点亮的科技会熄灭,技术会退步。

以前能造排水量一百吨的船只,现在十几吨都费劲,因为你没有相关产业了。

产业没了,人才也没了,经验流失,生产工具报废,等到后来人想重新恢复时,只能一边考古,一边重新造轮子。

在中国古代多次被重新发明的水车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大夏开国之时,为什么要迫切引进大食甚至新罗的造船、航海人才?因为你的技术已经退步到了相当程度,你就是不会了,必须要别人来教。

苦心孤诣这么多年,海洋相关产业从萌芽变成了幼苗,又渐渐开始长大。

各大港口附近,伐木、烘干、切割、加工、造船一整条产业链慢慢培育了起来,从事这个行当的人越来越多,产能也越来越大,因为市场需求存在。

如果哪一天,市场消失了,这些产业也将慢慢维持不住,逐渐萎缩,流失人员,一切重归于零。给后人留下的谈资就是某某港口曾经多么兴盛,造船技术多么先进,认为一个穿越者过去,绝对能扭转颓势,重新恢复,因为这些技术都是我们的老祖宗曾经掌握过的。

但残酷的现实是,已经进了坟墓的老工匠不会爬出来给你讲处理木材的诀窍,曾经年轻的小工也老得掉牙了,你费劲心力,才找到了三五个勉强传承了当年小部分技术的后生,水平还很低,想要靠他们重振这个产业,这辈子都不太可能了,除非能引进外地乃至外国的相关人才。

产业,永远比技术重要。

脱离了产业,技术将成为无根之萍。而有了产业,技术甚至能推陈出新,不断进步。

……

差不多同样的时间,大食商人苏烈曼正在广州的家宅内休息。

作为“蕃酋”——唐代令外来商人自治的一种职务——苏烈曼在广州是有一定地位的,不但在官面上人头很熟,在跨洋而来的大食、波斯商人群体中,威望也很高。

去年,广州刺史召他入官衙密谈,回来后就变得很沉默。

是的,按照广州刺史的要求,他需要带两艘夏国官方的船只返航,这让他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在过去几年中,他的商队连续沉了好几艘船,损失非常之大,让他欠下了一屁股债。

他已经在广州躲避了两年,不能再躲下去了。人总要面对现实,该还的钱还是得还,能帮他的只有夏人。

事实上夏人给他的安排十分周到。

不但赊了大批绢帛、瓷器给他,还由内务府出面,帮他建立新的赚钱渠道,比如觅地合资建设蔷薇露的生产工坊。

蔷薇露是一种气味非常浓烈的香水。采集巴格达、大马士革等地特产鲜花,浸于水中,起火蒸出汁液,然后用琉璃瓶装着,石蜡密封运输。

说起来很简单,其实具体的工艺细节比较复杂,非多年浸润此道的工匠不能窥其全貌。

另外,还涉及到一整套先进的琉璃蒸馏设备——这个是唐人或夏人难以掌握的另一个原因,他们做不出更加透明的琉璃器皿。

蔷薇露最早在百余年前传入唐国,甫一进入,立刻横扫整个市场,上至皇室,下至贵族,无不争相采买——至于普通百姓,还用不起,因为太贵了。

“柳宗元得韩愈所寄诗,先以蔷薇露盥手……”

“后唐龙辉殿安假山水一铺,沉香为山阜,蔷薇水、苏合油为江池……”

“(后)周显德五年,昆明国献蔷薇水十五瓶,云得自西域,以洒衣,以敝而香不灭……”

这种香味道透彻、浓郁,与唐国原本流行的煎熬、焚烧用的香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且是**类,使用起来非常方便,一直是贩卖而来的搂金利器——因为大食本地产量也不大,因此海运、陆运起来,没有明显的成本差别,至今仍有许多蔷薇露是由骆驼负运,经西域进入夏国。

苏烈曼也很想做这种买卖,因为他知道其中的利润有多大。

内务府让他回大食后,私下里搜罗工匠,然后用各种办法弄来夏国,大家一起开办作坊,一起赚钱。

对此,他有些害怕,盖因做下这种事后,后果完全不可测,造物主也不一定会庇佑他。

但内务府的人也说得很清楚,早年杜环在大食,见到了京兆人樊淑、刘泚,河东人吕礼、乐寰在帮他们改进纺织技术。这些人怎么去的?有可能是战俘,也有可能是被大食商人重金挖过去的技术工匠,大唐都没介意这种事,如今弄你几个制造琉璃、蒸馏设备以及香水的工匠,又怎么了?

苏烈曼知道这是狡辩,但他确实没办法,只能心一横,干到底了。

大不了,以后不回大食了……

……

正月十五元宵节,长安不宵禁。

一场欢乐的晚宴后,邵树德在珠镜殿召见了内务府监储仲业。

“去年内务府盈利几何?多久才能算出来?”他问道。

“回陛下,腊月底关账,臣催促一下,春社节之前应能归整清楚。”储仲业答道。

“给个大概数字就行了。”

“大致在三十万缗上下。”

“最赚钱是长夏商行,其次是捕猎海兽,这个朕知道。”邵树德说道:“你们建的几个产业,赚钱能力有点弱啊。制皮裘的工坊,居然干不过捕猎大鱼、海豹、海狮之类的狩猎产业,到底怎么回事?四轮马车也开了几家工坊了,到现在才堪堪回本。眼镜之类的朕就不提了,香皂工坊的动作也太迟缓,听闻你们还要搞蔷薇露工坊,这要几年?朕估摸着,再过五六年,渤海商社、安南商社都要比他们赚钱了,到时候羞也不羞?”

内务府现在已经发展为一个十分庞大的机构,既有商业,也有制造业,几乎什么产品都做:马车、皮裘、毛布、眼镜、香皂、榨糖等等,甚至最近还去西域商屯,业务非常杂乱。

但这些业务中,除了马车等少许几样商品外,大部分都是存在竞争的。

比如捕鲸业,目前有资格采购、加工鲸制品的,除了内务府外,还有渤海商社。

诚然,渤海商社目前是内务府在主导,但因为圣人十分重视,他们花费了很多心思,把大量利润转移给了渤海商社——比如渤海商社买来的咸鱼,他们高价采购,然后在长夏商行微利出售,这就是一种转移利润的方式。

“把各项业务整合一下吧。”邵树德说道:“不赚钱的就别做了,或者想想别的办法。你们那个毛布工坊,还整不过人家单打独斗的农妇,卖得那么贵,几个人买?”

“陛下所言极是。”储仲业讪讪道。

储仲业不了解后世手工业与机器工业的曲折较量历史,但就他观察而言,乡间农人自己织的毛布实在太便宜了,真干不过他们——

后世晚清开国,英国人在印度开办棉纺织工厂,然后将生产出来的棉布船运至中国,满怀信心准备倾销,结果却十分惨淡。

一个是没找准市场定位。他们织的布较为轻薄、透气,但作为一个农业国家,中国人需要的是厚实、耐磨的棉布,轻薄、透气并不在考虑之中,甚至会认为这是劣质品。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大工业机器化生产出来的棉布,成本高于清朝农户自己织的土布。

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却是事实。清朝农民获取的棉花原材料便宜,同时不把自己的劳动时间算作成本,英国人还要加上运费、关税(虽然不多)和销售成本,因此机器生产的洋布成本竟然高于清朝土布,简直离了个大谱。

最终打败土布的,还是清朝混乱的局势。外加厘金盛行,加大了土布的成本,而轮船运输的洋布却没人敢收厘金。与此同时,印度工厂也在产业升级,提高效率,降低成本,最后终于占到了上风,开始了他们梦寐以求的倾销。

大夏内务府雇佣织户,是要给工资的。但乡间百姓却不把自己的劳动时间算作成本,他们只计算原材料花费,然后加微薄的利润,直接就在市场上出售了。对他们而言,将家里的羊毛变现,获得现金最重要,赚不赚钱都其次了。

邵树德敏锐地发现了这个事实,趁着内务府的毛布工坊现在还有少量利润——因为增量市场——给了他们两条路,要么别做了,要么想办法提高效率、降低成本。

后者估计不太可能,内务府最终多半还是选择关门了事。

技术的进步,不能指望他们,最终还是得看广大的民间。

内务府诸般产业存在的意义,简单来说,无非“火种”二字。即他们创造出一个产业,让这个产业的商品为世人所熟知,被人们日常利用,最终在全国遍地开花,再也不会消失。

这就是他们的使命。至于其他的,以那帮官僚的德性,不太乐观。

“最近少府在搞油墨、蜡纸,有点苗头了,你们投点钱。东西弄出来后,可以给你们用,去印书吧,趁着这股东风,你们可以赚一波快钱。至于往后,朕也不指望你们了。”邵树德说道。

“臣遵旨。”储仲业还没听说过这事,不过立刻应下了。

“也派些你们的人参与,出成果之后,朕好予以奖赏。”邵树德又道。

如果蜡纸、油墨成功研发,奚氏父子当然会得官,主管此事的官员也会得到升迁。

正如和珅所说,救灾要先救官。如果只奖赏一线技术工匠,而不奖赏官员,那么以后多半不会有发明创造了,因为这与官员们毫无关系嘛,他们没兴趣批钱、批物,费那事干啥?

只有让官员们也得到甜头,他们才有动力批项目,动用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人力物力,支持工匠们的发明创造。

官方主导的发明创造,就是这么蛋疼。

但想要民间搞发明创造,目前又没那个资本和土壤,十分蛋疼,好像走进了死胡同一样。

诚然,他现在所处的时代,比后世明清时期开放多了,商人做官的不在少数,文人士大夫也非常推崇经商,但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农学、数学之类的新学科,仍然不被传统士人所青睐,他们的第一选择仍然是经学。

邵树德就奇怪了,那些已经成书数百年甚至一两千年的典籍,内容都没变过,已经不太适合如今的社会生产力了,居然还在考,这事就很离谱。

唐代有官员指出,《礼记》成书日久,已经不适合唐代的社会了,应该删减、修改内容,然后作为新教材推广,但这事最终没有下文——书是成了,但考试教材仍然是西汉年间的那本。

到了后世明清时期,《礼记》已经成书快两千年了,但内容仍然没变,仍然在考。

这就有点魔幻了。两千年前的《礼记》,真的适合两千年后的社会生产力水平吗?西汉写这本书,是为了西汉服务的,你两千年后的朝代,凑什么热闹?不该推陈出新,与时俱进,考其他内容吗?

邵树德有点想趁着这个武夫当国的有利时机,更新一下考试教材,把唐朝一度提出的《新礼记》这类未竟伟业继续下去。

“印书工坊还是尽快组建吧,朕要印书。”想到此处,邵树德说道:“这批书可以不赚钱,用其他产业的利润补贴,可劲地印、使劲印。你一会就去少府,把《人口论》的雕版借走,印他个几千上万册,让更多的人读到。”

“朕——”邵树德站起身,说道:“要找大儒们来辩经,辩出几本新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