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代像蒋钦这样敢于冒死上书,痛斥奸佞,矛头直指皇帝的忠臣可以说络绎不绝。在那个黑暗年代里,那些深受儒家理学思想熏陶的文官们像是暗夜燃烧的蜡烛,点燃自己的身躯,将光焰照亮宫廷的黯角,将那些裹着龙袍的皇家蠹虫以及寄生以社稷仓廪的硕鼠一一显形,最终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昭示后人。
人们不能脱离那个时代背景用现代的民主法治理念去解读古代敢于舍生取义的士大夫阶层中的贤者。他们不屈不挠前仆后继地所捍卫的纲常礼教也只不过是某种希望保持帝国永久统治的理论支柱,是某种“天不变道亦不变”理想主义虚幻,这就是所谓道统,文官集团就是为维护帝国道统而设计的。当这些道统也被专制君主当成袍褂而彻底丢弃后,帝国的领跑者只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裸奔了,到了此刻愚蠢的君主只能在献媚小人和豺狼走狗的包围下,如同格林童话中“皇帝新衣”的虚幻中陶醉麻木,对于外界的危情也就充耳不闻了,最终只能在纸醉金迷中坐等灭亡。
那些耿怀忠心的儒生就要心怀赤子之心,充当童话中童心未眠的孩子对于皇帝的裸奔进行点评。尽管他们依然是王朝循环怪圈中的忠臣,他们的努力犹如精卫衔石,对于王朝政治的江河日下于事无补。然而,作为天道的代表者他们“以天下为己任”“不为物喜,不为己悲”,作为文化人中的杰出代表他们“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他们那些秉笔直书,正义凛然的雄文奏疏就将流传千古,成为范文。
因为这些肺腑之言客观上代表着天道民心,是替天行道的民意,挑战的是违背“天道”的邪恶皇权。这里我们不能回避嘉靖年间的直臣海瑞。
显然,他在上书之前,已经考虑了此番逆龙鳞的后果,为自己准备好了棺材,于是怀着大无畏的牺牲精神,连夜挑灯夜战,秉笔直书准备冲着死路去殉道了。
海瑞,字刚峰,名如其人,一座横亘在朝廷中坚硬挺拔的高山,这是帝国的脊梁,在这座高峰和脊梁面前百官唯有敬畏,连皇帝也会望而怵惕。他所尊崇的原教旨主义的儒家学说,一般人只是嘴上说说,就是被尊称为明朝一哥的大圣人王阳明虽然在理论上多有创新,但在行动上也是变通不断,以适应官场和世俗来规避风险。而海瑞则是儒家学说的坚定不移的奉行者,就是自己的家人和皇帝也不能例外,然而他对老百姓却十分宽容,显然是帝国“仁者爱人”的模范官员。
《明史·海瑞传》记载,海瑞以举人入仕,45岁出任淳安知县,以一身廉洁两袖清风而独抗举世污浊和满朝魅黯。回想早年在淳安知县任上,官俸微薄的他,带领家人自己种菜聊补官俸低微,一次买肉二斤给母亲祝寿被当地官场传笑谈。闽浙总督总督胡宗宪的公子路过他的辖区,别处地方官请客送礼巴结还来不及,他却无动于衷,导致胡公子恼羞成怒,吊打驿吏。刚峰先生干脆动用公权力将胡公子抓了起来,又从胡少爷身上搜出两千纹银,充了县库。然后,修书一封给胡总督:“以往胡公巡视,命令沿途不得破费,这家伙带这么多钱,肯定不是胡公子。”
显然他是先用官场那种表面上反腐创廉的官话套话,去套牢这些满嘴仁义道德的官员,然后将胡衙内巧取豪夺的恶行与这些骨子里男盗女娼的伪道学官员进行切割,既杀了这些高官衙内的气焰,又堵了高官的嘴,还白得了两千两白银。此类以毒攻毒的手法也只有海瑞这种毫无私心的清官能够玩得出来。这就是浩气充盈的正人君子才能具备这样的胆识和豪气。
自己先有把柄抓在顶头上司手里,自然要把结求得庇护,这就是贪官喜欢用贪官的理,如此官场同气相求,形成利益保护链,连带着就是对精英的逆淘汰。对此胡宗宪很无奈,没有怪罪他,因为胡宗宪在明史上官声和业绩都很不错,最终也是死在严嵩主导下的诏狱之中,成为历史上冤案主角。
都御史鄢懋卿就没有这样的肚量了,他奉命清理盐法,沿途多有宴请招待,路过淳安,唯海瑞接待非常简陋。面对脸色铁青的钦差,海瑞大声说,我这个地方实在狭小,容不得你老先生大批车马。钦差非常恼火,但是早就听说海瑞的刚直不阿的清名,当场不得发作,免得迎来更大的羞辱,只得匆匆离去。而仇恨已经埋下,海瑞此刻已经升任嘉兴通判,因为这次对于钦差的怠慢,被贬到了江西兴国州出任判官。直到陆光祖担任吏部尚书主张文官公推公选,才被荐举提拔到户部担任主事,这才给了这位铁面官员有了直接面对昏庸皇帝的机会。
嘉靖十四年二月(1565年11月),嘉靖帝朱厚熜享国日久,不理朝政,躲在西苑里,专意斋醮。督抚大吏争上符瑞,礼官辄表贺。大臣杨最、杨爵先后上书劝阻,得罪皇帝后,已经无人敢于议论朝政。唯海主事气不过,连夜掌灯给皇帝起草了一份奏疏,这就是明史记载的海瑞骂皇帝疏。这道上书,披肝沥胆,慷慨陈词,先是引用了汉代的贤君汉文帝虚心纳谏典故。贾谊上书批评皇帝怠政之过错,汉文帝虚心纳谏,仁义宽恕,节用爱人,使天下粮仓丰富,达到宽刑简政的地步。紧接着话锋一转开始数落起皇帝的问题来:
陛下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反刚明之质而误用之。至谓遐举可得,一意修真,竭民脂膏,滥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法纪弛矣。数年推广事例,名器滥矣。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乐西苑而不返,人以为薄于夫妇。吏贪官横,民不聊生,水旱无时,盗贼滋炽。陛下试思今日天下,为何如乎?
奏疏指出他在刚刚登基时的一番清明之举,已经为如今的荒唐所取代。你是一个虚荣、残忍、自私、多疑和愚蠢的君主,举凡官吏贪污、役重税多、宫廷的无限浪费和各地的盗匪兹炽,皇帝本人都应该直接负责。皇帝陛下天天和方士们混在一起,但上天毕竟不会说话,长生也不可求至,这些迷信统统不过是“系风捕影”。然而奏疏中最最刺激皇帝的一句话“盖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就是说普天下的官员百姓很久以来就认为你不正确了。[1]
言辞之激烈,前所未有,对于嘉靖皇帝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使他听惯了臣工阿谀奉承的脑壳难以承受这样的重创,这等于是说他登基几十年以来是尸位素餐连为人父为人夫的职责都未尽到,更遑论为君父去治理天下。
皇帝大怒,将奏疏狠狠摔在地下,气急败坏地吼叫:“快把这家伙抓起来,别让他跑了。”旁边的宦官说:“此人素有痴名,自知犯上必死,已经买好棺木,与妻子诀别,家人已经吓跑了。”皇帝无言,又捡起奏疏连读三遍,感觉出了海瑞的一片忠心,这是某种儿子对老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一片诤言,可谓忠言逆耳,还是不理他算了,也就留中封存了。不过这道奏疏倒像是一道紧箍咒,困扰得他实在不舒服,也就反反复复拿出来阅读,在他心中十分纠结,十分矛盾,一会儿把海瑞比成忠臣比干,一会又大骂他是畜生。皇帝发泄怒气,无故责打宫女,宫女们就在背后议论说:“他被海瑞骂了,就找我们出气。”
1566年2月。朱厚熜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把这个狂悖辱君的家伙抓起来,关入东厂。但是对刑部拟就的以儿子诅咒父亲的罪名斩决的判决书却久久不签字。不久嘉靖去世,新皇继位,海瑞开释,曾经受到隆庆皇帝委托以右都御史巡按应天十府,作为中央巡视组特派钦差一路走来打击豪强,兴利除害,安抚百姓,就是退休在家的高官徐介家人为非作歹,也绝不放过。因此海瑞遭到权贵嫉恨,交相弹劾,不久被赋闲回海南老家。
神宗年间他曾经多次谋复,时权臣张居正主政,对这位狷介耿直的忠臣一直闲置未用,其中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刚直不阿使得权臣们害怕,能骂皇帝必然也不会把首辅等阁臣放在眼中。性格决定命运,直到张居正死去,神宗皇帝重新启用海瑞任南京吏部右侍郎,后改任都察院右都御史,此时这位忠心体国全心全意为老百姓谋福利的老模范已经七十二岁。南京留都也只不过是安排闲散官员的地方,虽然他已经是二品部级官员,但嫉恶如仇的秉性不改,依然对于政事十分勤勉,对于部下过分严格。其实在复出离家之际,他已经对腐败的朝政完全失去了信心,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汉魏宫女桓谓宫女千数,其可损乎?厩马万匹,其可减乎?”借古喻今,明显影射当今万历皇帝喜欢女色和驰射,而且对皇帝改过毫无信心。[2]
他去了南京之后,看到的到处是贪财好货,醉生梦死的官僚群体,完全是一幅末世纸醉金迷群僚贪腐堕落的画卷,令他触目惊心,愤恨不已。于是上书朝廷建议对贪腐八十吊钱以上的官员实施太祖建国初期曾经使用的剥皮囊草的酷刑。这一建议遭到了南朝群僚的抵制,而且朝中堂堂诸公与南朝衮衮大员完全是一丘之貉,只能迎来他们的阵阵讪笑。海大人其实面对的是体制的一股庞大势力,他的孤军奋战无疑就是西班牙国当年堂·吉诃德先生对于风车的挑战。他那落后近乎残忍的提议,遭到了官僚群体的交相弹劾。但同时也得到了无数青年学生和下层官员的坚决支持。拥护者反对者针锋相对,最后由万历皇帝亲自裁决“海瑞屡经荐举,故特旨简用。近日条陈重刑之说,有乖政体,且切指朕躬,词多迂憨,朕已优容”,这等于皇帝指责他这个人既迂腐又有点傻气,只是仁慈的皇帝优待宽容这位帝国的老模范还是保留了他御史的职务,只是不再重用了。原因诚如万历皇帝在吏部的批示中所指出的那样:
随当局任事,恐非所长,而用于振雅俗,励颓风,未为无补,合令本官照旧供职。
也就是把我帝国的劳动模范当成道德典型作为菩萨供养了起来,作为弘扬正气、抵御腐败之风的尚方宝剑使之宝刀入鞘,束之高阁,却不让之效命疆场,杀敌于阵前,刀刀见血。皇帝还公开嘲讽我帝国的纪检监察官员头脑迂腐发傻,帝国的纲纪只能一天天腐败堕落下去。
海瑞对此失望了,七次提出辞职,七次不准,这样的空头模范还得当下去。万历十五年(1587年)七十三岁高龄的海瑞在南国清冷的衙门里孤独地逝去。佥都御史王用汲看到病榻上的海瑞,用的是粗布做成的蚊帐和破烂的竹器,身后的遗产只有六两银子,观之令之凄然泪下。这就是朝廷堂堂二品都察院右都御史的所有家当。海大人的丧事是大家凑钱办的,留都百姓闻之“小民罢市。丧出江上,白衣冠送者夹岸,酹而哭者百里不绝。赠太子太保,谥忠介”。[3]
海瑞追奉的儒家泛道德主义,这也是当时官场奉为正朔的主义。然而理论和实际的高度脱节,导致了官场两面人格伪君子的大量涌现,而海瑞却是笃信、笃行主义的真君子。在一个伪君子大行其道的官场真君子是不受欢迎的。不仅在官场就是在家庭中这种持身严谨不谋私利的官场正能量对于家庭的富庶幸福来说也是极大的障碍。因而,在平庸盛行腐败蔓延的官场,海瑞特立独行的举止肯定是显得十分古怪而又古板,再加上性格的刚强和执拗,大家也只好对他敬而远之了。然而,帝国需要的是这样的典型来装点摇摇欲坠的门面以显示朝纲的端正和神圣。
[1] 黄仁宇著:《万历十五年》,中华书局,1982年,第138页。
[2] 黄仁宗著:《万历十五年》,中华书局,1982年,第158页。
[3] 《明史·卷二二六·列传第一百四十·海瑞》,线装书局,第12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