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判沙哑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场外如潮般的质疑声中,大部分观众都完全没能看明白这场战斗,只觉得胜负的逆转来的简直莫名其妙。
而坐在解说席上的两位资深斗士,也是面面相觑,有些拿不准主意,不愿轻易给出结论。
当然,场内自然有人能看明白这一切,裴擒虎紧皱着眉头,在脑海中重新推演了一遍短暂的全程,然后发现这位天劫拳师的强大,委实超乎预料。
那一声战吼,不仅体现了他超凡脱俗的肉身强度,更意味着他对气的运用已臻化境。
而那踏步冲锋,宛如鬼魅的身法,则显示出他对躯体的掌控已经入微,千锤百炼的壮硕身躯完全没有妨碍他的灵活性和爆发力。
此外,以血肉之躯硬扛剧毒,则充分证明了他的体内拥有不可思议的强大抗体,让他得以百毒不侵。
不过,以上种种其实并不值得特别在意,一个能获得星耀头衔的强大拳师,拥有这些强大是理所当然之事。
真正让裴擒虎感到惊讶的是,朱俊燊那一记正拳中,蕴含着令他也把握不透的神秘力量,那份力量穿透了阿水的护身腌肉,将伤害直接贯穿到她体内要害,并在片刻后完全爆发。
所谓劫数已至,仿佛是内爆的启动口号。
如果是自己遇到这样的对手,该如何应对?
裴擒虎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了这个问题,而后又想起了李元芳和明世隐的告诫建议。
留意云中来的麻烦人物,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敌不过这位天劫的拳师?
因为对方拥有“劫数”这种秘密武器?
然而,就在裴擒虎陷入沉思之时,却见场中的胜者,忽然向着观众席前排的雅座伸出了粗壮的手臂。
宛如石柱的拇指,赫然向下!
裴擒虎的思索顿时被打断,呼吸也微微急促了几分,因为这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挑衅。
对方仿佛早就看清了怀远坊地下斗场的算盘,根本没将用于预热的守关三人放在眼里,目标直接锁定到了裴擒虎身上。
年轻的拳师心下了然:所以,这的确是冲着他来的麻烦。
那么,该如何回应?
依照内心本意,他当然不会畏惧这种挑衅,朱俊燊的实力再强,胜负也要打过才知道。
至于那神秘莫测的天劫,反而让人见猎心喜。
但是,明世隐和李元芳的告诫,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仿佛牢固的锁链在约束着他的行动,要他克服一时的冲动……
裴擒虎沉吟之间,来自天劫的拳师已经上前半步,朗声道:“裴擒虎,你是逃不开劫数的,你将成为我征服长安的踏脚石!”
此言一出,斗场内外又是一片沸腾,叫骂讥讽不绝于耳。
尽管怀远坊的住户来自天南海北,很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便是大骂长安的种种弊端,然而当一个外人做出如此明确的挑衅时,人们还是下意识团结起来站到长安城这一边。
以长安之大,豪杰辈出,区区一个外来拳师也敢妄言征服?
而很快就有人高呼道:“裴擒虎,打死他!”
这句话顿时得到了无数人的响应。
“裴擒虎,打死他!”
“裴擒虎,打死他!”
哪怕是很多并不太关注莫入街斗场的新观众,根本没听过裴擒虎这新晋星耀,此时也义愤填膺地高呼着他的名字,仿佛在呼唤救世主。
民意沸腾之下,裴擒虎俨然成了众矢之的,越来越多的目光聚焦过来,期待着裴擒虎能回应人们的呼声。
裴擒虎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站起身。
他并没想好自己该如何回应这样的期待,但是体内沸腾的热血已经不由自主。
虎族拳师不喜欢作口舌之争,所以他只是朝着朱俊燊勾了勾手。
放马过来。
朱俊燊的脸上顿时绽放出狞笑,他以最积极的姿态迎接着裴擒虎的手势,大踏步地冲向了观众区。
理所当然,他很快就被人拦了下来。
担任裁判的前斗场斗士,张开双臂挡在朱俊燊面前。
“你想干什么!
?”
天劫的拳师没有为难裁判,在碰撞之前就停住了脚步,但他的气势却压倒性的占优,让曾经的钻石斗士不禁腿软,质问声也变得颤抖。
朱俊燊说道:“择日不如撞日,他既然想打,我就在这里陪他打,别再搞这些没用的预热了,纯属浪费大家时间!”
“这不行的,斗场的规矩是每一场战斗都要……”话没说完,就被朱俊燊打断道:“我只是要和他打架,凭什么非要守你们的规矩?”
“话不是这么说。”
裁判尝试苦口婆心。
“那就不要说了!”
朱俊燊一把推开裁判,然而还没迈步,就感到腿上多了窒碍,一只金光闪闪的机关球用镶满碎钻的锁链捆住了他的脚踝,又有一张写满诗文的字条贴在了他的膝盖上。
只见斗场入口处,莫入街斗场的老板娘婉姐,无踪巷斗场的老板妙手书生,同时出手镇压住了天劫拳师的暴怒。
朱俊燊试着强行抬腿,一时间金色的机关球被拉得晃动不已,锁链则发出扭曲的呻吟,膝盖上的字条更是四角翘曲,呈现焦黑色。
但两位斗场老板的合力,终归是让朱俊燊留在了原地。
这位天劫拳师挣扎了几下无果,问道:“你们这是想以多取胜咯?
也好,那就一起上吧。”
妙手书生说道:“以多取胜?
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婉姐则说道:“斗不过就想营造受迫害者的形象,鬼主意还蛮多的!”
然而话音刚落,就听后面的观众传来一阵阵惊呼,仿佛又有什么意料外的事情发生。
婉姐率先察觉不妙,她一边伸手维持着机关球的运转,一边回过头去。
只见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穿着和朱俊燊相仿的衣衫,左右两边各自垂手提着一个昏迷的壮汉,一路拖行。
而那两名壮汉,赫然穿着斗场员工的皮甲和罩衫!
女子迎着婉姐的目光,冲她扬起下巴露出一个张扬的笑容。
“听说你们想要以多取胜?
好啊,我们这边还有三个,你们有多少人,都叫出来吧。”
说话间,又有三个穿着类似衣衫的武者,从不同的方位显出身形,每个人手上都拖着昏迷不醒的斗场员工。
虽然这天劫拳师只有寥寥数人,却散发出足以震慑全场的气势。
婉姐拧头瞪了书生一眼,却见后者也面露无奈。
他已经尽力去布置了,但是一个数年没扶持出星耀高手的斗场,维持运营的难度比其他几家要高得多,开源节流自不可免,所以场地员工的质量差些也没办法。
更何况,这几个天劫拳师,任何一个的身手都高得惊人,寻常拿钱办事的保镖,怎么可能敌得过他们?
而眼看局势不妙,婉姐话锋一转,说道:“哈哈,这就是你们扬名长安的手段?
真是笑死人了!
你们想借长安扬名,却不想守长安的规矩?
那你们知不知道,长安城既可以帮你们扬威名,更可以扬恶名!
你们敢在这里开战,要不了三日整个长安城的人都会知道天劫武场里尽是卑鄙无耻之徒!”
此言一出,高挑的女子面色一变,两条英气十足的眉毛皱成一团,而朱俊燊也不再挣扎,反而伸手对同伴示意道:“诗瑶,把人放下吧,她说的也没错,既然想借长安扬名,那就姑且守一次他们的规矩。”
“哥!”
朱诗瑶有些不甘,但还是依言放下了手里的壮汉,而其余三人也各自罢手。
婉姐稍稍松了口气,伸手召回了机关球,有些心疼地抚摸着挂链上被强行挣扎出的裂痕,而后抬起手说道:“你想要省略预热环节,可以,但热身战能省,宣传工作却省不了。
要调动全城人的瞩目,必须要几天时间才行。
你们也不想让一场精彩的大战变得没头没尾,乏人瞩目吧?”
“好,那就再给你们几天,尽量把气氛炒热一点吧,最好让全城的人都知道,你们长安的第一拳师,在劫数面前不堪一击!”
——送走天劫的拳师后,无踪巷斗场终于恢复了平静。
一贯以优雅形象示人的妙手书生,直接瘫坐在地上,而冷汗早浸透了背后的衣衫。
“好险好险,差一点咱们就小命不保了,天劫武场的人都是疯子吗?
居然真打算在这里动手,他们都是吃什么长大的?”
婉姐踢了他一脚:“谁知道,在他们挑衅长安以前,有谁听过天劫这个名字吗?
所以也难怪他们要扬名立万,这么强的一群人居然一直默默无闻,换了谁都难免不甘心。
只可惜他们实在找错了地方。”
顿了顿,婉姐回过头,对裴擒虎说道:“接下来就只能拜托你了。”
裴擒虎闻言不由一笑:“拜托我?
咱们说好的可不是这样,我只答应你下场出战,可没说要扛起守卫长安荣耀的重担,这个重担我也扛不起。”
婉姐叹息道:“我知道这和说好的不一样,但你也看到今天这烂事了,计划赶不上变化啊,现在所有人都把你当成守卫长安荣耀的唯一希望。
这个形势下,你若是真的不战而逃,后果也不用我多说了。”
裴擒虎凝视着婉姐的双眼,问道:“婉姐,这是威胁吗?
所以你是想要放任事态发展,完全不准备帮我?
这一切其实正合你的意,对吗?”
婉姐不由避开了目光,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小裴,其实我已经在帮你了。
至少把这场战斗约束在斗场之中,对你是有利的。
不然的话,以这群天劫拳师行事无所顾忌的风格,你未必能有一对一的机会。
实话实说,他们为扬名而来,未必真的在乎扬的是什么名。”
而后,不待裴擒虎反驳,婉姐就挺起了身子,直面对方的视线,说道:“小裴,我不知道你究竟在顾虑什么,在我心里,你是个面对任何艰难险阻都不会退缩的好汉。
换做以往,你遇到朱俊燊这样的对手只会见猎心喜,任何阴谋诡计都以双拳破之,绝不会这么瞻前顾后,而这也是我愿意早早就将星耀头衔送给你的原因!”
顿了顿,婉姐又说道:“小裴,我知道你心里一直藏着事,我不会多嘴去问是什么,但我很想问一句,瞻前顾后,就能完成你的心愿了吗?”
婉姐的问题,让裴擒虎不由沉思无语。
瞻前顾后就能完成心愿吗?
当然不可能。
解决问题靠的永远是行动而非心动。
诚然,他心中的每一分顾虑都有足够的理由。
大理寺密探的告诫、师父的明确指示,都可以让裴擒虎大大方方说一句,这一战我不参与。
但是另一方面,婉姐的问题却也刺到了裴擒虎心中的隐痛:尽管如今的他已经是怀远坊的明星拳师,无数人艳羡不已的对象,但他最亟待解决的问题,迄今也没有半点头绪。
在他逐渐适应了长安生活,开始有条不紊地从卫所士卒成长为明星拳师的时候,昔日的战友和长官,仍在蒙受不白之冤,而真相却宛如遮天蔽日的迷雾,让人看不清分毫。
他头顶的明星光环,最多也只点亮了四周的寸许之地。
这寸许之地,既是他安身立命的家,也是桎梏他的囚笼。
在这寸许之地,他享有“震惊长安第一拳”、“怀远坊第一拳师”等美誉、有婉姐、春娘等朋友,还有尧天这近乎家庭的组织。
但是在这寸许之地,他却逐渐回忆不起长城卫所时代的**,昔日亲密无间的战友、敬爱有加的长官,其眉目五官都逐渐褪色消散。
或许,沿着现在的生活轨迹继续下去,终会有一天,他会彻底沉浸在斗场连胜的荣耀中,深陷在长安的繁华盛景里,而卫所时代的一切都淹没长城内外的黄沙之中。
而可笑的是,如今点出这一切的,却是一手造就这一切的元凶婉姐。
茫然出神之间,裴擒虎已经来到了自己家门前,他推开门,脚步却忽然定住。
眼前,自家的小院静谧如初,一切布置都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但是在练武场旁边的石几上,却多了一封信。
是谁?
怎么做到的?
裴擒虎的小院是公孙离帮他安排的,属于尧天组织的资产,看似平平无奇,却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蕴含玄机。
寻常人根本不可能闯得进来,更不可能在不留其他痕迹的情况下,将一封信放在石几上。
至于有资格进门的,无非是同属尧天组织的伙伴,但似乎也没有谁会莫名其妙地在他家里摆一封信。
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呢?
带着些许警觉,些许好奇,裴擒虎来到石几前,拿起信纸,惊讶地发现居然真是同伴的来信。
“裴擒虎:关于近来入长安的天劫之人,师父已命我开展调查,现将部分情报同步于你。
天劫武场传承悠久,可上溯至两千年以前,曾一度声名显赫,但也因此屡经大难,传承几近中断,此后武场不再求追求世俗声望,因此名声逐渐沉寂。
10年前,武场的领袖,本代的【劫子】意外陨落,武场随之沉入地下。
其成员四散流离,约定四年相聚一次,于第三次相聚之日选定新的劫子。
朱俊燊这一支是劫子嫡传,但他无意沿袭武场多年传统,反热衷于世俗的财富声望。
近年来他四处引援,试图以各种方式扬名立万,壮大门楣,同时以此为助力,在两年后的聚会中继承大统。
约三年前,朱俊燊在云中结识了【蛇少】,两者合谋破坏长城卫所。
而这一次,他也是在对方的指示下前来长安,他从一开始就将目标锁定为你,因为你既是怀远坊的明星拳师,也是尧天的成员。
【蛇少】其人神秘莫测,我目前所知尚不详细,但可以确认天劫入长安一事是【蛇少】在幕后主使,朱俊燊等人不过是他手中棋子,用以扰乱长安地下秩序,顺带牵连尧天。
地下斗场联盟态度不明,多半是想要浑水摸鱼。
至于婉姐,虽非恶人,却也不足以友。
如今棋局诡谲,你身为尧天成员,不应自己走到棋盘上去,距离棋盘越近,你的视野就只会越狭窄。
何况这一局棋中并没有你的位置。
这几日在家避战为佳,公孙离会给你送饭。
弈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