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长安实在是热闹非凡,弈星乘着奚车和明世隐一同前往太极宫,一路上都是盛装出行的长安士民百官,从朱雀大街到春明门,都有奚车花船正在朝太极宫而去。
弈星甚至看到了载着扶桑使节团的花船。
高岳秀策就站在甲板上,凝视着这座伟大的城市,不知在想些什么。
弈星乘着奚车与花船擦肩而过的时候,高岳秀策也回头注意到了他,两人微微点头,交错而过。
此时负责太极宫外围警戒的,是大理寺。
在狄仁杰的严令之下,大理寺人员尽出,除了留守大理寺的必要人手,其他人早早地已经把整个太极宫清查了一遍,在各处布置警卫,开启宫中的机关,力求万全。
此时神秘组织失去了索元礼,就少了一个能够破解机关的人,这些机关可能会给神秘组织带来巨大的麻烦。
今日的棋局,已经通过长乐、平康坊传得沸沸扬扬,因为陛下开了夜禁,甚至有长乐坊的花楼,舞姬们要趁着整个热闹,在太极宫比试才艺,斗技斗舞,已经取得了陛下的同意。
届时,太极宫开放,任由长安百姓观棋,太极宫中不知有多少人进进出出,大理寺不能和平时一样,将闲杂人等隔绝开来,只能守护某些要津,尽力保护太极宫,防止有人借机闯入某些机要秘处。
长安少年与东瀛棋手一战,已经传遍长安。
关于少年弈星击败棋侍诏,赢得陛下考验,得以迎战扶桑小王子的传说,更让人们的好奇心无可遏制。
俯视全城便可看到,人流从各坊市零散的向着朱雀大街涌来,最后犹如万川归海,汇聚成人潮,一直来到太极宫前,等待宫门大开,便可涌入宫中。
大理寺只能在此核验身份,审查是否准许士民入宫。
狄仁杰在赶往太极宫的路上,甚至看到了长乐,平康坊的花船,在沿着经络缓缓向着太极宫驶去,他不禁按着太阳穴,越发头疼今日的安防工作。
长安百姓看来已经将这场棋局当成了一个小小的节日,期待着弈星能够扬我国威,击败那‘嚣张跋扈’的扶桑使节!
狄仁杰不知道,这些传言是否也是神秘组织炮制的。
但他隐隐约约有几分清楚,想要阻止这场棋局,已经绝无可能了!
这时,一声高亢激越的琵琶声从旁边的一座花船上传来,有如铁骑铮铮,犹如响鞭凌空,霎时竟犹如裂帛,压住了一切音声。
琵琶声刚落,就有许多长安士民在两旁的连廊、楼阁之中探头出来,高声喝彩。
狄仁杰张抬头看去,发现是两座花船正在并肩行驶。
身旁有人议论道:“据说宫中的新坊生产了出来,长乐平康两坊准备搭台斗技争夺新坊,恰逢陛下开放太极宫,又有少年国手迎战扶桑王子。
因此,双方便约定借此机会一战,斗技夺坊!”
那声琵琶声,是从一座犹如孔雀一般的花船之上传出的。
花船尾羽的有百盏明灯,张开十丈,以铜鎏金为材质,身上贴着翠羽和孔雀石。
金色的尾羽上光芒流淌,等到夜晚全部张开,有如一轮大日一般,照亮孔雀身上的舞台。
此时花船之上有数十名舞姬,执伞而舞,一位歌姬身披彩带,犹如飞天一般凌空飞起,将琵琶背在身后,素手反弹。
琵琶音一震,她赤脚飞舞当空,生生嘈嘈切切的琵琶声细碎却不凌乱的流出,引导着整个花船的音乐。
此为定音琵琶,长安除却是机关之都,亦是歌舞之都,宫中民间都极爱音乐,歌姬伎部往往有数十上百人,各持乐器。
想要将这些音乐和谐融汇,便需要有定韵引导者。
这样的歌姬往往是技艺最为出众者,可以名动长安。
果然周围民众有人高喊道:“杨玉环!
杨玉环!”
这是那那位弹奏琵琶的舞姬的名字,喝彩声久久不息。
待到一名舞姬款款从孔雀花船的尾羽中走出,一对兔耳颤颤巍巍,妙曼而舞的时候,狄仁杰的瞳孔骤然收缩:“是魔种舞姬?”
他的视线停留在舞姬们手中的花伞上,脑海中骤然闪过大理寺盗窃案的另一名盗贼的身影。
对方始终用伞遮住自己的上半身,似乎在极力掩饰着什么,会不会,她的身上也有极为明显的东西——比如混血魔种的特征?
“阿离!”
一个面有虎纹,穿着短打的青年正在给花船上的舞姬加油助威,一看就知道是资深粉丝。
随着少女出场,周围的气氛更是热烈,大家都呼喊着舞姬的名字。
台上的少女美目顾盼,颖颖生辉!
很快这艘花船就击败了对手,继续缓缓驶向太极宫。
许多长安士民作为拥趸跟着花船一并前行,追逐着,喊着名字,这时候狄仁杰抬起头来,巍峨的太极宫安然耸立在面前,大门缓缓打开,迎接着长安士民涌入其中……
这场惊世棋局,即将开始!
太极宫中,狄仁杰面承女帝。
武则天眉心点缀桃花,端坐在御阶之上,身旁的司空震面色严肃,听闻狄仁杰的汇报后开口道:“这次的棋局已经名动长安,而被举荐来的弈星,也已经被长安士民,事关我国荣辱,不可能推迟、取消棋局,或临阵换人。”
“不过狄大人所说的神秘组织,图谋不小!
既然弈星与神秘组织有关,那就在棋局结束后,将其拿下便是!”
武则天却摇头道:“既是为国之才,不可因几许揣测便将人定罪。
狄卿,朕需要真凭实据!”
狄仁杰微微低头道:“臣,正在调查。”
“既然如此,便等你调查出了结果,再依律法处置!”
狄仁杰点头道:“臣也是如此想的,此次来面见陛下,只是有一事不明……”武则天转头笑道:“哦!
是何事难倒了狄卿,要来问我?”
狄仁杰连忙道:“臣想问的是,云棋台一处,究竟有何玄妙?”
武则天似乎陷入了回忆,让狄仁杰惊讶的是,司空震居然也沉默了下来,他意识到自己问的东西,或许涉及到了一些极深的秘密。
司空震在当年女帝登基,武氏皇朝建立的过程中,起着极为关键的作用。
如果说狄仁杰在女帝登记之后,率领大理寺维护秩序,执行律法,稳定了新生的皇朝,是武则天的左膀,那么司空震就是和武则天携手建立武氏皇朝的真正元老,也是武则天的右臂。
司空震在长安之中威望极高,一直主张要用雷霆手段守护长安,与狄仁杰维护律法,法无禁止则不纠,润物细无声的建立秩序的手段,一刚一柔,一威一王,堪称长安双国柱!
能让这两人如此重视的,定然是一个关系长安根本的秘密。
此时女帝才缓缓开口道:“也是你的提醒,朕才想到云棋台居然与那一个秘密有关。
狄卿应该知道,长安是一座机关之城,机关的一切奥秘,都在于变化。
所以长安也是一个可以‘变化’的城市!
机关坊市可以调整移动,奚车和花窗运行在经络之上……
乃至整个长安,在必要的情况下,都可以化为一个巨大的‘武器’!”
“或者说,长安最初便是建立在一个可怕的武器遗址之上的。”
“昔年,李氏皇朝产生了巨大的野心,他们想让长安这座强大的武器复苏!”
“但长安并非一家一姓的长安,而是居住在这个城市中所有人的‘家’,我们早已不愿再将自己的‘家’作为武器了!
所以,司空大人才和我一起推翻了李氏皇朝!”
“昔年留下,最为古老的控制长安这个武器的钥匙已经遗失,李氏皇朝建立的云棋台,便是想利用天机魔道和机关之术,找到操纵长安的方法。
他们研究了很多年,大理寺叛徒索元礼的父亲,昔年机关大师索矩便是主持者之一……
这应该也是神秘组织如何知道这个秘密的原因。”
狄仁杰震惊道:“这么说,神秘组织的目的,就是找到重新控制长安‘武器’的办法?”
武则天却笑着摇头:“李氏皇朝想要将长安变成武器,但他们还没成功便被推翻了!
朕登基也有这么多年了!
如何还会保留他们的疯狂想法。
这些年,李氏对长安的改造,已经被我慢慢抹去,如今长安是为河洛子民,为长安百姓遮风挡雨的‘家’,就算是李氏复生,也不可能再将长安变成武器了!”
“除非有人能找回太古遗迹的旧‘钥匙’——破晓之心!
但这又怎么可能……”武则天摇头失笑。
“虽然李氏的手段被破,可操纵长安的钥匙,我却没有毁去,那便是太极宫中最为重要的秘密之一。”
“天机棋盘!”
“天机棋盘?”
狄仁杰突然想到了弈星的虚空棋盘,那种用天机术算之法驾驱魔道的力量,在索元礼的意识空间之中,被索元礼转化为巨大机关——云棋台。
这时候他突然明白了!
这就是天机棋盘。
利用天机术算,魔道力量和机关之术,共同作用的奇迹!
“索元礼……”狄仁杰出离的愤怒了。
他突然意识到索元礼所说的‘最后一课’是什么意思了!
索元礼在救下自己的同时,也利用那一局棋的机会,将自己掌握的云棋台机关运作规律,都教给了弈星。
神秘组织谋划的天机棋盘,需要几种不同的钥匙。
弈星掌握的高超棋艺和魔道力量,还有幕后黑手的天机术算,以及索元礼传承至父亲的机关之术。
唯有这几种力量同时到达一个极高的造诣,才能破解天机棋盘。
司空震看到狄仁杰仿佛想到了什么,紧握着双拳,有一丝失态,便接过女帝的话,继续道:“将长安化为武器的功能虽然被废去,但操纵长安的能力,却被陛下保留了下来。
因为长安坊市格局,百千家似围棋局,这个钥匙便被制作成一张棋盘的摸样。”
“而陛下登基之后,一改李氏皇朝时期对长安各坊的压制,鼓励坊市自治。”
“太极宫中那张对应所有坊市运动的一座棋盘!
便也成了也是长安各坊群的缩影,每当有新的坊市产生,太极宫便会利用天机棋盘,将新的机关坊插入坊群当中。”
“这就是长安坊市生生不息的原因!”
“每年,宫中阴阳家算出新的机关坊将要生产出来之后,朝廷便会通知各坊,根据机关坊的功能趋向,由各坊群自行举行比赛争夺!”
这时候狄仁杰突然想起路上那些争奇斗艳的花船和路人的议论。
突然开口道:“近日,是不是有新的机关坊雏形诞生?”
司空震有些诧异,但还是开口道:“的确如此!
七日前,宫中的阴阳家便推算长安或有新的机关坊诞生,乃是一座娱乐机关坊,已经由长乐平康两大坊群议定,以今日的花船斗技,决定新坊的归宿。”
“七日之前诞生的新坊!
决定新坊归宿的斗技!
云棋台的开启!
这场惊世棋局,没有那么多的巧合!
神秘组织的阴谋,究竟是什么?”
狄仁杰感觉这些线索混杂在一起,就差一个解开所有谜题的线头。
“神秘组织布局启用云棋台,就是为了摸清天机棋盘的使用方法,同时借助今天太极宫开放的混乱,潜入宫中……
难道他们要进入存在天机棋盘的地方,利用棋盘,控制长安?
不对,这样或许能制造一些混乱,但神秘组织的阴谋,绝不是只有制造混乱那么简单。”
“他们盗取大理寺秘阁之中,长安各处坊市的秘图,就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
因为这场行动的疏漏,他们的计划一定出现了漏洞。
是了……
如果长安坊市秘图落入他们手中,拥有索元礼、弈星和神秘黑手的天机术算,他们根本不需要云棋台,就能破解天机棋盘的秘密。”
“那时候只要潜入太极宫,找到天机棋盘,长安就会短暂落入了他们的控制之中。”
“如今长安坊市秘图没有得手,他们才不得不走出云棋台这一步棋,让弈星能在高处俯窥长安,代替坊市秘图。
同时借助云棋台摸索出操纵天机棋盘的方法。”
狄仁杰想清了其中的关键,追问道:“那么司空大人,天机棋盘是如何操纵的?”
司空震微微挑眉,犹豫了片刻,看了一眼御阶上的武则天,见武则天笑道:“无妨,朕信任狄卿,就如同信任司空卿一样!”
“天机棋盘既然是棋盘,操纵的方法,当然是下棋了!”
司空震淡淡道。
狄仁杰恍然,顿时精神一振,低声道:“我想,我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
“弈星作为神秘组织的执棋者,将会把操控天机棋盘的方法做成棋谱,遥控神秘组织的人潜入天机棋盘的所在,依照棋谱,操控长安!”
他转身朝着武则天下拜道:“陛下,请加派人手看守天机棋盘。
由我监视弈星,截获棋谱。”
司空震缓缓点头道:“如此,足以作为证据,给他定罪了!”
……
……弈星上殿之际,看到了武则天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目光之中似乎与先前有所不同,除去欣赏之外,更多了一种自己说不清,看不明的东西。
这一次明世隐之将他送到了太极宫前,便离开了,似乎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弈星的心中十分冷静,昨日海池中掀起的波澜,似乎都平复了。
亦或只是表面平复了,平静之下其实隐藏着更多的惊涛骇浪……
但无论什么,都无法改变他求胜之心。
扶桑小王子高岳秀策已经和使节团一起上殿,面见了女帝,高岳秀策依旧穿着黑白二色的狩衣,只是脱了冠,已示对陛下的尊敬。
他唇下的两抹短须打理的极好,已经没有三日前醉酒的狼狈。
武则天将两人唤到了御阶勉励了一番,说了些今日乃是两国棋道的盛会,为两国友谊之交这般礼仪性的话语,又令人升起云棋台。
伴随着太极宫一角,宫阙的变化,翻转,一个巨大的棋盘渐渐显露出来,这场惊世的棋局,便正式开始。
无论看了多少次,云棋台的启用,依然震撼人心!
巨大的机关墙滑动,一个个有着一间屋子大小的方格整齐排列,纵横十九道的线条,乃是能量运行,可以让棋子移动的经络,向左向右向上向下无限地延伸,随着两人所在的高台渐渐升起,才能从高处俯窥这完整的棋盘。
涌入太极宫中的长安市民,进入了高台两边的看台,也能清晰的看清这个巨大的棋局。
长安士民,或是骄傲,或是震撼的看着这壮阔的机关坊,心中不禁涌动着身为长安子民的自豪。
弈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这座棋盘上落子,有一种挥手之间,改天换地的强大力量感,下方观棋的百姓,更是渺小的犹如蝼蚁一般。
仅仅只是一座机关棋台,便是如此。
若真以长安为棋盘……
横十数道的长街,划分全城为上百个坊。
方方正正的坊,如同棋盘的格子。
而遍布其间宏伟的建筑,乃至建筑中的人,便都是棋盘上的棋子。
这样沉重的棋子,自己能承担吗?
高高在上的落子布局——执棋者风轻云淡,而棋子们血流成河!
真的是自己期待的吗?
“在这样的棋局中胜下去,一直胜下去,就能得到父亲大人的认可吗?”
弈星不禁闭上了眼睛,他捻起身边棋笼里的一枚棋子,棋盘上的四个点上已经有二黑二白四枚棋子,是曰——座子!
而对面的高岳秀策已经从棋笼里抓取了数枚白子,示意弈星猜先,弈星展示手中一枚黑子。
意为“奇数则己方执黑,反之执白”高岳秀策展示手中棋子,却是三枚白子……
此局由弈星执黑,高岳秀策执白。
长安棋道,执白者先行!
因为此番下的并不是快棋,所以当先的二十手棋,双方便花费了将近一个时辰,如此下去,这盘棋几乎注定要下到晚上。
狄仁杰敏锐的注意到,似乎是弈星在把握着棋盘的节奏,故意将这局棋,拖延到他需要的时间。
这次对弈,非但棋院侍诏齐至,为女帝解说这盘棋,就连下方的看台之中,也有许多长安棋手,为士民百姓解棋。
王国手站在狄仁杰的身边,是被扶桑小王子击败的三位侍诏之中唯一前来观棋的,但狄仁杰则知道另一个原因,探听消息的元芳昨天回来就告诉了他,昨日王侍诏拜托了其他两位侍诏不要来观棋。
狄仁杰对此心知肚明,王国手是在担心,其他两位侍诏会从弈星的棋路上看出什么。
“弈星的身世与当年英国公案有关,那场冤案究竟有什么内情?
让王国手,为了那个少年如此舍下颜面?
不惜为他掩盖犯罪事实。”
此时,女帝身边的石侍诏轻咦了一声,吸引了武则天的注意。
女帝转头笑问道:“两人的棋力着实高深,朕不能解,听闻卿在有阶下有声,想来是看出了些门道,不知可愿为朕一解此局?”
石侍诏连忙叉手道:“禀陛下,弈星落子简洁明快,开局似刀刻斧凿,却步步恰到好处,全错漏无一丝,高岳亲王落子韵味悠长,寥寥几步,便显出棋势厚重,亦不寻常。
这两人的棋力,具已是当世一流,从开局来看,弈星淡而有味,凝而不重,举势若轻。”
“高岳亲王虽然棋势雄浑,虽然厚实,却也有凝重之嫌。”
“论起来,还是弈星的棋形更好……
果真是国手出少年啊!”
这番言论,旁边的吴侍诏却连连摇头道:“如今只是开局,说起谁更好还为时尚早,如今弈星只能说稍占优势,要说积优势为胜势,至少要到中盘,才能窥见一二。”
“而且,这般棋形,却叫我更为忧心。”
“你不也看出来了吗?”
他瞥了石侍诏一眼,似乎怪他报喜不报忧。
旁边的武则天笑道:“两位爱卿在打什么哑谜,莫非是要朕去猜?”
石侍诏连忙道:“不敢,陛下,实在是……”他微微咬牙,叉手道:“实在是弈星这几步棋,颇有王国手开局五十步天下无敌的味道。”
“开局五十步天下无敌,那么就是五十步后不好下了!”
武则天瞬时了然:“你们是觉得,弈星若学的是王国手的棋,五十步后,便有些难了?”
吴侍诏有些迟疑,但看着女帝明媚的眼神,也不敢隐瞒,直言道:“陛下,依我复盘这扶桑小王子的棋谱来看,此人论起棋力,多半在中盘纠缠之际发力,尤善于斗杀,如此自然是前期棋势更厚为好。
而弈星这般大刀阔斧斩下,如是前期不能积优势为胜势,到了中盘,高岳亲王棋势已成,便冲不动白棋的根基了!
如此优势也等若没有,再斗力厮杀……”说着他连连摇头,显然是有些不看好。
长安之棋,讲究韵味深厚,棋形好,有国手甚至以棋形好坏定高下,若是棋形太坏,凭蛮力胜之,也尤为不耻,贬斥为市井彩棋路数,不入殿堂。
只是这般的规矩,遇到了扶桑小王子就不管用了!
围棋输赢,自有算目定论,再提棋形好坏,余味深长,只会殆笑大方。
如此一来,诸多侍诏国手复盘之际,自然认为扶桑棋道攻杀猛烈,自居下风!
狄仁杰历经海池索元礼与弈星的巅峰之战,眼力也有所提高,看着弈星的开局棋路,他微微皱眉,显然也看出了其中王国手的味道,完全没有海池之战时,天马行空一般不拘束,和那种让人窒息的强大。
那时候,狄仁杰甚至连分析棋局都无法做到,若是出言说自己的思路,只会干扰索元礼。
但现在,狄仁杰似乎能看出弈星的思路和棋理,代表着弈星的棋道从天空中不沾任何拘束的星辰,落入了人间。
“为什么会这样?
是海池一战,元礼逼他弃子乱了他的心,让他无法在下出那样天马行空的棋……
还是为了不暴露身份,根本不敢用自己的棋路?”
狄仁杰心中思忖道,若是如此,弈星留手之下,很有可能中盘就小负于高岳秀策了!
“为了求胜,连围棋也可以不在乎了吗?”
狄仁杰凝视着高台上的弈星。
少年的神色依旧冷峻,平淡从容间,看不出任何波澜。
倒是身边的王国手,看着那样的棋,神色却有些动容,他微微张嘴,口中发出微不可查的颤音道:“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还记得我啊!”
……
……“来,王侍诏,我们再下一局!”
英国公哈哈大笑,看着棋盘上的残局,啧啧有声道:“你这开局五十步,果然天下无双,不过我学的可有你七分功力了吧!
今日在棋院里,我寻着几个高手,不过四十多手,就逼得他们投子认输了!”
“堂堂英国公跑去市井棋肆里找人下棋,又有谁敢赢你?”
王国手不屑道:“你这棋力还不到我三分,臭棋篓子,没救了!”
说着,就要拾起棋子。
“慢着!”
英国公掏出了一个小本本:“我先把棋谱画下来,留着教我儿子!”
“你让他自己看,有悟性就能学到几分。
你教,那是误了子弟。”
两人推推嚷嚷,又重开了一局……
王国手满是皱纹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抓着身旁的案几,已经青筋暴突:“这是我教给英国公的棋谱,那个定式……
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胜于什么?”
狄仁杰在旁边诧异道。
王国手正色道:“弈星的棋力,已经远胜于我,即便是开局五十步,也胜于我!
余下那整盘棋,更会胜于我。
他已可让天下一先,定能取胜!”
狄仁杰看着已经下到四十手的棋局,微微皱眉道:“国手如何看出此节?”
“难道还有人比我更懂我的棋路吗?”
王国手白发苍苍,神色却依然自信,他看着狄仁杰有几分不信的神色,笑道:“我问你,你什么时候见过我与人对弈,前四十手会超过半个时辰的?”
“我开局五十步,从来一气呵成!
你就算不相信我,也要相信高岳秀策吧!
若是弈星真的只是模仿我那么简单,他为什么下的那么慢?”
“为什么?”
“因为他只有皮囊是我的,骨子里依然是自己的棋路,看似大刀阔斧,一板一眼之下,却是不拘一格,却又别具一格!
他的棋,精微之处,让我想起天上的星辰,但骨子里,却是法度严谨,用的是阴阳之理,术算之道。”
“所以高岳秀策不敢大意,不然中盘之后,这前五十步的任一一种变化,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此时的王国手瘦弱的身躯之中爆发出极强的气势,甚至凌压了狄仁杰一头。
他言语中的笃定和欣赏,让狄仁杰不由得也有些相信了他的判断。
对此狄仁杰更是沉默,只有他知道,弈星出去对弈之外,还分着一部分心,在试探云棋台的机关运转规律。
看着云棋台上落子如星辰的少年,狄仁杰心中涌起一阵欣赏和叹息:“这个少年,若是不是走错了路,该是如何耀眼啊!”
“不过如此!”
弈星心中淡淡道。
“他的棋似乎在模仿着某人,但又无法超离于自己过去的痕迹,这种棋路抛却了许多棋理的饰伪,窥见了围棋的本质是死活和官子的道理。
这是他得以战胜三位侍诏的原因!
但这般精于算死活,棋势和大局上便有缺憾。”
“人力有时尽,毕竟以人类的算力,是无法将死活算尽整个大局的!”
“如果有人能达到那种境界,一定是围棋之神,是永远不会输的。”
“他虽然以棋势做厚,弥补了一部分大局的缺憾,让他偶然的失误,不会牵连太多。
这些小负的目数,很容易就能在劫争和中盘之时赢回来。
但比起影子在海池之时的状态,也不过如此而已……”“那一日,若是没有之前的优势,胜负未尝可知!”
“他并非一个威胁,那么,计划开始!”
弈星的每一步棋,都开始了比以往更为漫长的思考,但其实他已经算到了高岳秀策接下来至少五步棋,若是他下的和弈星所想一致,那么弈星思考的那些时间,都会在脑海之中重复之前这张机关棋盘复杂的变化。
云棋台的一部分机关显露在外,齿轮、传动和转轴构建了一个异样美丽的棋盘。
弈星闭上眼睛,好像在思考棋局,但他的脑海中渐渐勾勒出云棋台复杂的机关,将索元礼教给他残缺的部分一一补齐。
每一步棋引起的机关变化,将复杂体系的大致结构推算了出来。
在他的脑海中,此时云棋台上的一枚枚棋子化为卦象。
卦象的变化,引起机关令人眼花缭乱的移动。
“这里的机关,果然和长安有关!”
各个机关坊市因为时辰运转,卦象变化而产生的移动,云棋台机关模拟出来的,和老师明世隐推算的完全一致,似乎这数十年长安坊市的变化,也在影响,调整着云棋台的机关。
这里是一处更大的天机棋盘!
弈星不禁想起了大理寺秘阁之中的那个巨大的宝相花书架,云棋台的机关比起那里复杂了何止十倍,想要摸索出机关的规律,破解天机棋盘操控长安的秘密,又是如何的困难!
好在明世隐和索元礼,已经做了足够多的准备工作。
在弈星心中,纷乱,不断变动的机关棋盘渐渐成型,其中每一个变化他都已经了然于心,透过云棋台显露在外的一面,整个体系,已经展露在了他面前。
操控天机棋盘的道理——卦象和棋理,都已经是弈星融入血脉中的东西。
这些道理对于弈星来说,犹如呼吸一般……
“纵横十九道,三百六十一个方格的阴阳变化!
一共是三的三百六十一次方种答案……
你能穷尽吗?”
弈星这样问自己。
“我不能……”弈星心中平静的回答:“任何人都不能!”
“但围棋之道,便是在无限之中,求有限!”
这一刻,明世隐传授的卦象变化,索元礼教导的机关之术,还有弈星自己苦苦追求探索的围棋之道,束缚了这无穷无尽的变化和可能,将天机棋盘的秘密,揭示无疑!
从天元落子,一共一十九步的变化渐渐浮上弈星的心头。
“这就是操纵天机棋盘的方法?
这就是老师要的秘密!”
弈星睁开了眼睛,那一瞬间,在太极宫前一直凝神观察他的狄仁杰也瞬间读懂了他的眼神。
“成功了吗?”
狄仁杰向后望去,只见女帝正百无聊赖的坐在御座上,看到狄仁杰看过来,眼神有一丝慌乱,然后马上若无其事的装作看懂了棋局的样子,神色严肃,连连点头。
狄仁杰悄悄退往女帝身边,压低声音,耳语数句。
“神秘组织的计划必定还有我不知道的部分,但我只需要抓住两颗棋子,便能制住你这一整局棋,一是你这枚处于众人目光之下的白子,二就是那个必须潜入天机棋盘附近,执行计划的黑子……”狄仁杰抛下弈星,向着天机棋盘所在的玄机殿而去。
在不算太远的地方,太极殿前的广场上传来阵阵音乐之声,殿中的宴会已经将要开始,司膳们流水一般的将佳肴送上去,棋局已经延续了两个时辰,天色渐渐暗去,虽然云棋台上灯火通明,无论是下棋还是观棋,都不受影响。
但人总是要吃饭的,不久之后,陛下便会命令封盘,让两位棋手稍事休息,用过晚膳后继续,那时候,应该也是弈星给他的同伙传递消息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