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杨闭上了眼睛,显然他很想马上来个人间蒸发。

“丁杨,”黎政悄悄说道,“蒙兰兰要求跟你谈谈,毕竟你们相识一场,而且你是此案的主办侦查员。”

“我知道。”他睁开眼睛,“我只是一时不能接受她竟然是一个这样的人。”

“你说过,你的直觉告诉你她就是始作俑者。”黎政说,“至少得听听她自己怎么说,你可以跟肖可语一起去,她耍不了什么花招的。”

丁杨点了点头,朝执法办案区域走去。肖可语在门口等着。两人手挽手地走进讯问室。蒙兰兰直瞪瞪地看着他们。

“可语,对不起,你是好人。你和丁杨都是好人。”

肖可语面无表情,说:“也许,当你回头重新打量这个世界,会看到越来越多的好人。”

蒙兰兰恳求地看着丁杨。“能听我解释吗?”她说,“谢谢你能来。以前,我就觉得你是唯一懂得处理我所处困境的人。我这辈子很可能只有这一次做出了正确的决定。我缠上了你,你在关键的时候插手进来,改变了一切。虽然这个结果并不是我想要的——它使我的生活变得更糟……”她停下来,哽咽着。

“我明白。”她说,“我现在才想明白,不破不立……”她生命里有过十多年的自我欺骗,恐怕仍不明白自己所处的困境,不明白游戏已经结束。她陷在复杂而矛盾的幻觉中。

丁杨说:“蒙兰兰,你在谎言里生活得太久了。你必须想清楚,必须把你和你身边人的所作所为,原原本本地坦白交代,才是正确的选择。”

蒙兰兰看着丁杨,不知所措。“我一定全说清楚。是蒙礼勤没有讲真话。是他联系的达一路,一切都是他做的,他还想隐瞒临轩的事,他想死无对证。”

丁杨望着她。蒙礼勤始终不承认联系过达一路,不承认强奸蒙兰兰,不承认儿子是他的。不过,封翎已经交代,蒙礼勤在案件里的情况已经清楚。警方也已请求国际刑警协助提取男孩的血样,只要DNA结果出来,真相终会大白。

“蒙礼勤对我的收养,从一开始就是谎言。中学时我就看得出来,如果不是上大学前,也就是2010年8月17日,那个刻骨铭心的日子,发生那种没人性的事,我生下了临轩,为他生下继承人,他会把我送给那些有权势的人。因为他一直在按那些有权势的人的审美打造我,每一件衣服,每一双鞋,甚至用什么化妆品,都由他来选。”

丁杨任由她说下去。

“他一直引导我说谎。他让我忘记强奸,忘记儿子,甚至教我自称是在体育课上**的。但我怎能忘掉儿子呢?我成名后,只想看看儿子过得怎样。至少我这么对自己说。其实,我不知道如果真的找到儿子,该怎么办。但我找儿子的事被他发现了。我从没见他发过那么大的火。我真的觉得他会打死我。”

她别过脸去。“那时,封翎已经进入我们的生活。我哪里知道临轩控制在封翎的手里。你肯定想象不出他的反应。他说他收养我,就是想找个能继承他血脉的人,现在有了,可不想让人知道是他继女生的,那样会毁掉彼此的事业。”

她像石头一般看着丁杨。“他是个不知廉耻的人,”她说。“他顶着科学家的帽子,却一直在盗窃和抄袭别人的成果,靠拉拢关系维持自己的利益和地位。”

肖可语说:“你怎么不举报他呢?你成年了。”

蒙兰兰摇摇头。“只要封翎在,我就不可能离开。人们都以为蒙礼勤掌管康馨集团。其实是个笑话。所有重要的事情都由封翎决定。”

“你是说你养父只是一个傀儡?”肖可语疑惑地望着她。

“封翎是处心积虑进入康馨公司的,蒙礼勤却以为他们臭味相投、一拍即合,一心想利用封翎的信息技术,因为他自己在盗窃李致的研究成果中遇到了阻碍——李致的核心成果都保存在电脑里,而且密级很高。两人狼狈为奸,封翎对付李致,蒙礼勤则研究如何将剽窃技术转化成产品。”

蒙兰兰说的,丁杨在审讯中已经了解,只是听了她的话脉络更加清晰。

“封翎将蒙临轩控制在手里,不仅是想控制你,还想要挟蒙礼勤?”

“临轩是蒙礼勤的财产继承人,是我与他的中间纽带,封翎当然不会对我放手。而且,我对蒙礼勤是个有利条件,因而对封翎也是个有利条件。他要紧紧地把我抓在手里,才能控制公司,控制蒙礼勤。我毫不怀疑,等公司股票上了市,跟我结了婚,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掉蒙礼勤,进而谋害我和临轩。”

蒙兰兰是个明白人。她什么都知道,但她的反击只是搅浑了水——她想利用三个男人勾心斗角、三败俱伤,自己却成了三个男人阴谋诡计的道具。

丁杨问:“可黑客是你联系的,诈骗杀人的系列案件都是你策划的,怎么解释?”

“我……你……那是栽赃!我是引诱过江心洲,但他落到这地步,是他自己利欲熏心;我对你说谎,是为了调查‘魔法鹦鹉’。但‘魔法鹦鹉’是封翎联系黑客搞的,杀人诈骗是江心洲指使的。他们提高不了产能,大部分产品不过关,想出如此卑劣手段,还把脏水往我身上泼。”

丁杨叹了口气,说:“你要冥顽不化,谁都救不了你。”

“你可以救我呀,杨杨。”蒙兰不顾肖可语在场,娇声说,“我要见你,就是想你救我呀。你可以把雇佣黑客的事,谋划杀人的事都栽在封翎、江心洲身上。”

“那好,我给你看些东西。”丁杨说着,拿起遥控器,对面屏幕里出现文字和图片。

“这是前年春节,你在地下网络论坛试着联系黑客的留言,他立即反馈了你;这是你跟他第一次在宾馆见面的视频,他就是我们一直在追捕的达一路……这是第二次,你们一起待了一个多小时……这是你们两年来的通话记录。他帮你弄了一个虚拟身份,你一直用它对外联系,指挥调派杀手。”

“这……你们怎么都掌握了?”蒙兰兰瘫坐在铁椅上。

“还有,你为了盗窃电脑硬盘,栽赃梅亚飞,拉着我组织志愿活动、吃饭跳舞;在参加明星PARTY途中,你得知泄密,为了杀害孙倩倩,关闭我的手机……”

“你……”

“我以前是那么的信任你!”丁杨说,“你竟然利用我,我真想不通你这是为什么?”

“遗嘱。”蒙兰兰艰难地说,“他有一份遗嘱……那份遗嘱不包括我,甚至没有临轩。封翎摊牌后,蒙礼勤偷偷地跟律师见了面,他立下一份遗嘱,如果他意外死亡就把一切都献给教育和环保事业。那一切都是属于我,属于临轩的,为什么要充公呢。我要把它夺回来。”

“所以,你为了夺取财产勾结达一路诈骗杀人,一方面,帮着做大做强,一方面,想在公司上市后利用黑客手段把蒙礼勤的股份全都转移到你的名下。你真是被金钱蒙蔽了眼睛!”

“你……你怎么知道后续计划?”

丁杨挥了挥芯片。“你的好黑客全把它做进了软件里。”

蒙兰兰露出苦笑,头耷拉下去。“你们走吧,我没什么可说的。”

肖可语挽起丁杨的手。丁杨说:“好好向预审员交代吧,把握机会。”

蒙兰兰依然摆出明星的谱,点点头。“谢谢……谢谢你们。”

看着她人鬼莫辨的模样,丁杨心里生出一种失落感。这一刻,审讯室的墙壁让他产生了幽闭恐惧症,他知道自己需要呼吸新鲜空气。

“我走了!”他仍有种莫名的伤感。

丁杨义无反顾地抬起脚步,再也不看她的脸,不知她是否泪流满面。

“走吧,”肖可语说,“还留恋……”

从感情上说,肖可语懂得丁杨既是理智的,又是纯粹的。但蒙兰兰不一样,她最为现实,或许所有的着眼点都在金钱上,既触犯了法律的底线,又失却了道德观念,即使有仇恨也是平淡的。丁杨应该早就悟透了这一切。

想通了这些,肖可语便理解了丁杨为什么在四年前离开蒙兰兰,而在办案中却又主动跟她接近。她相信,这一切都是丁杨经过慎重的思考之后,做出的决定。

因为成长环境的原因,蒙兰兰已经变成了单纯耗损他人的机器,以为所有一切都能为她所用,而不能与她违逆——她认真地发挥自己的生存智慧,却不知自己跌进了犯罪的深渊。

世界太混乱,不可能期待所有人都纯洁无瑕,因而需要警察的存在。

这个世界,也正因为有人失足,有人犯罪,才能启发后代做人的意义。

“走吧。”丁杨说,将肖可语从沉思中唤醒过来。

“听说封翎将所有的事都推在蒙兰兰身上,是不是?”肖可语说。案件已经移交市局刑侦支队办理,她从南都回来后,退出了专案组。

“他逃脱不了审判的。”丁杨说,“俗话说,情商决定走什么路,智商决定走多远。封翎智商再高,只是让他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两人一阵静默。

晚风拂面而来,肖可语品味着城市生活的方方面面——穿梭的汽车,各种各样的植物,匆忙的人群,爱情,还有罪孽——遍布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丁杨觉得命运真是宠幸着他,肖可语在与达摩的搏斗中,救了自己,同时也将他从沉沦中挽救过来。但是,孙倩倩却走了,永远地跟他们分开了。

生活不会十分符合逻辑,一半是迎风而战,一半是偶然相遇。也许,生活符合逻辑的,只有这么一条:现实的恶意永远比想象中更幽微吊诡。不仅对孙倩倩,还有梅亚飞、肖继中,还有陈富贵、丁小露、老男人……

但是,这些或许会让丁杨改变自己,不会再像以前了。现实的恶意永远比想象中更幽微吊诡。永远。两千五百年前的孔子便提出这一观点,但每一代人都要重新从生活中吸取这一教训。丁杨懂得这一点。当他对分局长黎政说这句话时,正是发自灵魂深处的告白。

他也将这句话告诉肖可语,让她一辈子都不要忘记。他们是警察,他们像普通平民一样呼吸,却需要在现实的恶意里做出没有标牌价的献身;他们寻求和谐与安宁,他们保持淡泊,更要在幽微吊诡里挽救自己。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