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老年病医院,丁杨给孟原打了个电话,继续将执法记录仪里他与李致的谈话视频发过去。“我期待的结果怎么样了?”他问。

“呃,要准确的结果,就不能像你这样催问。”孟原说。丁杨听得出他在敲击键盘。“不过,初步判断这两人都有说谎嫌疑。只是我得再仔细看看,以免冤枉好人。”

“好吧,如果能帮助揪出嫌疑人,我会给你报酬的。”丁杨说。

“我才不稀罕你用自己的钱请我客。”孟原这下在敲击着桌面,“那个年轻的小伙,我不相信你没有看出什么来。他跟你对答时,即便话里没什么问题,但动作出卖了他。”

丁杨解开衬衣领口的纽扣,有点太紧,里面还穿着件背心。强超这小子到底遇到什么事情呢?丁杨心里不舒服,以一种怪姿势走着,仿佛路上长了钉子。出了院门,一辆豪华车停在跟前,右侧副驾驶室打开,现出蒙兰兰的脸。

蒙兰兰亲自驾驶着轿车,穿着非常随意。只有相当自信的女人才会这么穿:一件式样简单的酱紫色棉衬衣,一条做旧的牛仔裤,头发丝毫没做打理,蓬松地披在肩上。

她转过头对丁杨笑笑,招手让他上车。这笑容立即将丁杨融化,忘记了以前所有的不快。他跨进车去,她又伸手拍了拍他的左肩,好像那里有灰尘似的。丁杨感到,蒙兰兰柔柔暖暖的手似乎抚遍了他的全身。

“我设计了一个软件,”他忍不住说,“可以有针对性地追踪通讯记录,现在正在接近蒙礼勤。我想从他那里找到你儿子的线索。”

蒙兰兰猛地减慢车速,看上去有点不高兴。“暂时不要。”

“这是什么意思?”

她叹了口气。“这是生存问题。”

“什么生存问题?”

“就是他能决定我的出路和儿子的未来。”

丁杨很吃惊地看着她。

“你知道,我演出的赞助商是他,宣传商是他,是他在维持我的高雅形象。一旦跟他翻脸,固然会毁掉他的形象,我自己更加身败名裂,必将退出演艺界。”

“对不起,我没想这么多。”

“那将是生存的炼狱,”蒙兰兰说。她的声音单调,语气哀怨。“如果身败名裂,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如果只我一个人就算了,还有儿子,他怎么办呢?他是这个集团的继承者,公司现在正在筹备上市,这才是他真正的未来。”

“跟上市有什么关系?”

“当然,康馨集团筹备上市已经很久了。现在正是最关键的时期,出不得一点差错的。还好你们案子这么快就破了,真是大快人心。封翎说要奖励你们呢,时间就定在周一。你是最大的功臣。”

“一切不是你想的那样……”丁杨想起黎政的封口令。

“你不用谦虚,我知道你一直在为我着想。”

丁杨不能再就这个问题说下去。他看着蒙兰兰的脸,那是一张真正动人的脸。他想起那次哭诉的可怜,想起与他一起志愿服务的笑脸。此时的哀怨让他的心情变得十分复杂。

但蒙兰兰并没有看他,而是沉浸在幻想中。“对我来说,上不上市并不重要。我只要音乐。只要音乐在演奏,我身在何处都不重要。但对我儿子来说,那一切都应该是他的……”蒙兰兰像着了魔似的。那是他第一次听见她发出尖厉的声音。

“我们这是要去哪?”

蒙兰兰转头望着他。“你不愿跟我在一起?”

“没有,我只是想知道目的地。”

“今天难得休息,我们走远点。”倏忽间,她换上了一副媚惑的笑脸。

丁杨有些不悦。你这样以自我为中心的明星姿态,何异于劫持呢。但他想想还是由着她,毕竟有黎政的休息令,自己掌握好分寸就行。

蒙兰兰却并没有看他的脸色,自顾自地说起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当歌星吗?是梅雁酒厂庆典的那场演唱会。我不记得那个明星的名字了,但我记得她长得很漂亮,穿着绚丽的服装。我一直盯着她看,甚至在演唱之前就迷住了,她两腿这么交叉地坐着,背挺得笔直。她仿佛一直对我微笑着。我觉得她一定懂得世上所有的事情。最后,她站起身,走到舞台中央。我对她充满了崇拜之情。”

“就像现在人们对你的感觉一样?”

她笑了笑,说:“可能吧。”

“后来呢?”丁杨纯粹是想把天聊下去。

“在演唱会上,她唱了一首英文歌,一首粤语歌。我没有听懂一句,但我觉得那是我听到过的最美丽的声音。”

丁杨没有回应,她接着说:“我从此痴迷上了音乐。因为喜欢,因为感觉好听,我掏出所有的生活费,搜集了所有的专辑。我听了很多很多,然后开始模仿。我不知道自己唱得怎么样。我瞒着别人。但是我却被自己的秘密憋坏了。”

“这样持续了多久?”

“一年。我几乎放弃了读书,经常练唱,尽管我连练声的基本常识都不懂。有几次我唱给朋友们听,被他们嘲笑,甚至有更糟的反应。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我一定要找一个老师,一个最好的老师。那个暑假,我鼓起勇气跑去了北京,跑到音乐学院。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也许我以为音乐学院的师生们会穿着戏装四处站着,相互对唱。我逛遍了音乐学院,糊里糊涂地在一间间教室外面乱转。我听到紧闭的门后传来音乐声。我真想跑进教室,向他们倾诉自己的心声。”

“后来呢?”

“我在那里逛了一个上午,害怕被人赶走,却没想出拜访老师的法子。相反,每每看到有人过来,就像做贼似的赶紧躲起来。直到临下班时,我正从一条门前经过,门开了,我来不及躲开。一个女人走出来,差点撞到我。我记得我还看了看她身后的教室,讲台上有一架钢琴、一些小乐器和书本。简直就像是天堂一样。”

“你怎么办呢?”

“我傻掉了。她看了我一秒钟,然后问:‘同学,你找谁?’”蒙兰兰端正了脸,看着前方,陷入回忆中。“我说不出话来,”她说,“那女人以为我傻,转身就要离开。这时,我憋足了劲,喊道:‘老师,我想学声乐。’”

蒙兰兰掉过头来看着丁杨,笑了笑,赶走记忆中的尴尬。

“她很和善,”她说,“我跟她讲了我的愿望,讲了我练声的故事,并试着咏叹一声。也许这一声咏叹给她留下了印象,也许没有。毕竟,音乐学院里天才多的是,也许是一种别的原因使她愿意帮助我。”

“她答应教你了吗?”

蒙兰兰喝了一口饮料。“是的。她说我下午可以去试试。”

“她是你的伯乐呀。”

“你不会理解的。我恨她。”

丁杨惊疑地看着她。“我是不能理解。那么,是因为你出名了呢,还是因为你的出场费越来越高,成千上万?不过,我对这个没兴趣。”

她的脸阴了一上。“这么无礼,小心我把你踢下车去。”

“如果你不想去看守所待几天,尽管把拳脚施出来。”丁杨终于放低姿态,笑起来。

她瞪眼看了他一会,微笑着靠过来亲亲他的脸。“你不怕吓唬啊。难怪我喜欢。”

她错了。这时,丁杨非常怕她。因为她这一亲脸,他心里的弦全松了,竟然非常渴望去亲亲她,把她抱在怀里。他动用了全部的意志力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回应着去吻她那张完美无瑕的脸。

“那天下午,她便留我一起上课。”她说,“后来我天天跟着她,比那些本科生更努力,更勤快。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她为什么一听到我的歌声就把我留下来。”

“是什么原因?”

她一字一句地说:“不管我唱什么,我都是在唱着自己的经历。”

丁杨笑起来。“那时,你并不知道自己是抱养的。”

她抬起头,惊诧地看着丁杨。“天哪,丁杨。”

过了一会儿,她别过脸去,睁大眼睛看着前方,情绪低落下来。“好吧,”她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小睡一会儿。”

他们在沉默中前行。汽车从郊外的绿原里穿过。丁杨闭上了眼睛,真的很快就睡着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蒙兰兰时不时地转头看着丁杨,似乎对他十分担心。见他的手机放在座位边,怕影响他休息,拿过来关掉再放回去。

目的地是雁麓庄园。那里有一个明星PARTY,蒙兰兰是主角。庄园坐落在古树参天的林中,园里是繁茂的花卉和修剪整齐的草坪。

“真漂亮。”丁杨说着,下了车。

“有点小,还温馨。”蒙兰兰说。

他们走到金属门前,里面是一个过道,一边全是化妆台。但蒙兰兰拥有一个专门的化妆套间,里面很空,一张长长的化妆桌,两张长沙发,还有一些花卉、饮料和零食。

丁杨有些饿了,吃了一个苹果和面包,正要开一听饮料时,蒙兰兰要上场了。她拉着他一起上台,聚光灯打过来,照在她身上。台上还有不少的男女,丁杨跟他们站在一起。但所有目光都钉在了蒙兰兰的身上,看着她光润的脸。

歌声响起来,全场掌声雷动。正如她自己说过的,她不管唱什么,都是在唱自己的生活经历。她的演唱自然、洒脱,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躲在黑暗中看着聚光灯下她的表演,丁杨先前在两人之间筑起的防线渐渐被击破。他并不为此感到自豪,但也不感到羞愧,大概永远也不可能完全理解。

回头反思此时的感情,丁杨始终没能明白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是什么,也许他们俩都需要某种感情的避风港。但对于他和她来说,这有着完全不同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