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梅雁高架桥,一辆汽车在阳光照耀下急速行驶。梅雁大道横跨梅雁河,通往雁麓区半岛技术开发区。这里原是梅雁河的一个河洲,一片田园风光,现在仍然绿树成荫,花草葳蕤,街上很安静,偶尔通过的车辆也不鸣号,庄园式厂房整洁晶莹,室内忙忙碌碌,室外的径道上空无一人。
丁杨驾车在起伏的高架上弯来拐去,聆听着孙倩倩说话。
“我依照你的指示,专心搜集研究了一年多来的假冒伪劣产品及虚抬物价举报线索,然后一条条梳理,发现所有产品走的都是快递,所谓物价都是口头价。举报者大都在汉洲及周边地区,只有少部分来自其他城市的协查通报。这跟肖继中老人的器械来路是一致的,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紧抓网络不放,在网上找货源,找报价?”
“思路没错。”
“奇怪的是,那些东西并没有在网店里出售,我请举报者一起上网对照,结果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
丁杨知道,他早就知道。
“找不到网店,”他说,“他们购物时看到的网店在下单付款后不见了。”
“你全都核查过吗?”
丁杨朝方向盘拍了一掌:“是啊,网店跟电话销售一样,打的都是无影拳,就像如来神掌一样,既无影无踪,又无处不在。你查询的购物单是什么时候的?”
“主要是去年,然后是今年春节期间。”
“呈愈演愈烈之势?”
“是的,之后才有康馨集团的负面舆情炒作,康馨如果认为自己是假冒伪劣产品的替罪羊,为什么不打假,只要求封杀网站呢?这是不是为我们提供了些思路?”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一直找不到假冒伪劣产品的厂家,也找不到哄抬物价的人,我们只有莫名其妙的举报人,还有一个因举报而造成的命案——所有人,特别是上级却并不认可这种定性?”
“没有证据。”
“虚高的销售数据,还有志愿协会。”
丁杨瞥了孙倩倩一眼:“可不能这样说,志愿服务协会,我也是成员之一,我清楚他们的操作规程,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是四年前。现在可不那样了。有传言说,蒙兰兰是她父亲社交上的一笔财富,为他的生意、为他走上上流社会提供保障,就像一只会表演的猴,被他牵着四处溜。这话说得有点下作,但也说明,协会在做什么,蒙兰兰不一定控制得了。”
丁杨看着路口绿意浓郁的树木。左拐是新技术开发区,右拐是梅雁洲头,那里展示着汉洲人心中最崇敬的开国领袖和民族英雄雕像。
“你还是认为盈盈有重大犯罪嫌疑?”丁杨说,“她被人控制着,向老年人推销产品,并对举报者,或者说炒作者封口?”
孙倩倩耸起肩膀:“我认为我们应该花时间研究一下协会到底干了些什么?”
“嗯,我们得先征求上级同意。”
“话是这么说,但他们一定不会同意。”孙倩倩立刻说。
丁杨明白。
“上级对涉及康馨集团的事情相当敏感,他们会动用大量资源去支持它,而不会去触犯它。他们一方面相信康馨集团是汉洲的支柱产业之一,一方面恐怕也害怕挖出什么来,让他们颜面尽失,不如一味拔高……”她往空中挥了挥手。
“你有什么建议?”
“我们可以自己展开调查,毕竟这件案子涉及到他们。有时,正面调查与反面调查有同样的意义。”
丁杨在目的地停下车,这里的房子最高也就五层,或者是两层的厂房,倒是古树参天,有的甚至高过房顶。他关上引擎,坐在驾驶座上,视线越过河洲,朝云麓峰望去。
“不到证据确凿,不碰康馨那颗毛栗。”他说,“第一,康馨集团的发展关乎汉洲民生,上级一定不会同意;第二,我们治安的案子,当然不包括命案,本来就是为康馨集团正名,关注的人很多,不应该逾矩。”
丁杨转头望向孙倩倩,孙倩倩眼睛眨也不眨,直视着他。
“你是不是还在顾及蒙兰兰的感受呢?”她说。
丁杨正要解释,双眼却被一台缓缓驶进车位的宝马吸引住了。车门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钻出来,正是梅亚飞。“我们走吧。”
“为什么不让处警队进别墅抓他?”
“仅仅是我的怀疑而已,‘叛逆者’中途下了线,并不能完全锁定。”丁杨说,“他是律师,没有确凿证据动不了他。”
梅亚飞见到两人,似乎并不吃惊,客气地带着他们往五层小楼走。律所设在二楼,接待室十分豪华,用的全是东南亚红木家具,当中一张跟宝马车一样宽大的原木树兜茶桌、六张相配的木凳,墙上是现代派艺术雕刻和不知名的原版版画,货真价实的原创品。
中央茶桌前坐着一名女子,身穿蓝白相间的套装,外头罩一件蕾丝披肩,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丁杨和孙倩倩跟着梅亚飞经过时,女子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更加灿烂。
丁杨想以后可能需要跟她联系,便主动跟她招呼,要了她的名片。她有一个很男性化的名字:周靖。
“给客人倒茶,要最好的。”梅亚飞吩咐道。
“好的,请稍等。”她声音婉转,姿态优雅,微微一躬身,转进了旁边的一间小屋,显然受过训练,比空姐还专业几分。
接待室里还坐着几位客人,见到梅亚飞,便激动地站起来,但梅只是摆摆手,没有接待的意思。客人又都坐回原位。丁杨注意到其中没有老年人。
梅亚飞在一扇挂着“主任”牌签的门边掏出钥匙,打开,快步走进去,然后侧身在里,伸手礼让丁杨两人进去。丁杨第一眼便看到室内左侧的角落里摆着一张按摩椅,孙倩倩也看见了,盯着那椅子瞧:“嗨,这不是康馨集团的产品吗?”
梅亚飞点点头:“要不要试试?工作之余按摩一下,挺舒服的。”
丁杨不想浪费时间,径直在沙发上坐下来。
梅亚飞却没有陪着他们坐,而是来到办公桌前,躺进大板椅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两位警官?我想你们一定不是需要法律咨询。”
“我就不自我介绍了,”丁杨说,“这位是孙警官。我们来找你是想再次向你了解一下老人权益维护案的情况。”
梅亚飞叹了口气,拿起手帕擦拭眼镜。
“那是一个很简单的案子,丁警官。你上次问起,我就满怀诚意地回答了你,基本上什么都没有保留,甚至不在乎律师保密原则,就是因为我不想再因为经济纠纷的事,让你们有误解,可是……”他伸出食指,“我当律师这么多年来,从来不曾……”他的食指跟随话语左右摆动,“这是唯一的一次,我也不想的。”
接着是一阵长长的静默,梅亚飞看着他们,显然这不是他想营造的效果。
丁杨清了清喉咙。
“现在你可以更进一步地表达你的诚意,梅律师。我们正在调查一宗疑似假冒伪劣医疗器械案件,有假造、有废品改造、有贴牌。前段时间,我们有两名侦察员在干休所路口一带调查,发现有人低价收购废旧医疗保健器械,并做了笔录。”
孙倩倩打开案卷材料,倾身向前,放在梅亚飞面前。
“请问这里说到的梅律师是不是你?”
梅亚飞看着指证笔录,喉咙像是噎着似的,眼珠突出,颈部青筋暴凸。“我……”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没做什么坏事或犯法的事。”
“谁知道呢,”丁杨说,“我们这是前期调查,想请你说说收购的器械都去了哪里。你总不至于做好事,让所有的老人只享用好的器械,用坏的或者说假冒伪劣产品就由你回收吧,我想你也没这份好心。”
梅亚飞瞪着那张笔录,用力搓揉脸庞。
“对了,我们还想看看你的回收仓库?”丁杨说,“你没意见吧?”
梅亚飞并不回答,他年轻光滑的容貌像是在他们眼前被吸干,瞬间老了好几岁。
“如果你不配合,也没关系。想明白了,再打电话给我们。”丁杨说着,准备起身带着孙倩倩往门外走。他这是投石问路,梅亚飞果然叫住了他们。
“我带你们去看我的仓库,”他说,“我真的只是回收而已。”
“没有目的?”丁杨问。
“任你怎么理解都可以。”
“真的是做好事?”
“只要不犯法,动机并不重要,对不对?”
“好吧,”丁杨说,朝门口走去。“这一切我们都会调查清楚。你是律师,传唤出庭作证的时候,你自己跟法官去说。不配合警方没关系,最严重不过取消律师执业证。”
“等一下!”
丁杨转过身。梅亚飞手肘撑着桌子,双手托脸。
“我在帮康馨集团做事。”
“帮他们调查假冒伪劣产品?”
“我没有见到蒙礼勤。但这是他们销售部的意思,我帮着他们回收废旧产品,消除社会对他们公司的负面影响。我相信,他们也是出于改正技术,提升产品质量,维护公司声誉。”
“嗯,所以你去了干休所和老年病医院?”
“干休所是搞以旧换新活动。因为他们手里的器械大都是康馨集团赠送的体验品,大都没什么问题。老年病医院里的老人使用的器械则五花八门,有赠品,也有自购的,但只要是康馨集团的产品,我都回收,并负责为他们维权,老人对补贴还挺满意。”
“你回收过假冒伪劣医疗器械吗?”
“没有。”
“没有?”
“为了辨识真假器械,我参加过销售培训。”梅亚飞掏出一张工作证,封面印着康馨集团的标识,“课程里专门讲授过如何识别真假产品。说实话,在回收过程中,我确实碰到过假冒的,但对方不愿意接受回收,我也没强求。至于你说的改装或以旧充新,没办法辨识。”
“你跟李致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拒绝收治使用伪劣医疗器械的病人?”
梅亚飞耸了耸肩。“我去他医院回收过器械,但对于他们的收治规矩并不知情。”
“关于肖继中老人,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
他捏了一把额角,说:“官司的事,我都跟你说了……他的死我一无所知。”
看过梅亚飞的仓库,丁杨就离开了律师事务所,驾车驶上梅雁大道。
“你相信他说的话吗?”孙倩倩问。
“不完全相信。”
“我也是,”孙倩倩说,“我想你应该专心调查网站这件事,把外勤交给胡志远他们。”
“不行。”丁杨说。
“怎么啦?”
“先要查清这些事情的关联,才能在网上找到线索和信息。”
“什么关联?”
“我不知道,听起来虽然很疯狂,但我不相信梅亚飞会为销售那点小钱去做回收的事,而且他也是个网络达人,如果网上能找到线索,他不会如此处心积虑。”
“你什么意思,怀疑他?”
“说不准。但他一定替自己做了张面具,一张真正的面具,我想揭开它。”
“你怀疑他生产假冒伪劣医疗保健器械?”
“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他要回收那些废旧器械,为什么他的仓库里只有康馨集团的产品,却没有一件假冒伪劣。事实上,社会上假产品销售很猖獗。”
“你想寻找这方面的证据?”孙倩倩问。
“调查案件就好像拼拼图,一开始必须耐着性子拿几块拼起来玩一玩,排除了不是,就可以找到是,硬把拼图凑到空格里是不行的。”
“这条不是回分局的路。”她说。
丁杨瞥了她一眼, 但孙倩倩的表情并未透露任何信息。
“我想把梅亚飞说的话拿去跟一个人核对,”他说,“就是这个人介绍我认识梅亚飞的。”
封翎在会展中心,指导工作人员拆除展览道具,恢复成体验馆、博物馆与储存馆三部分。他穿着蓝色工作服,戴着劳保手套,在楼下车库迎接丁杨两人。
“因为展览所需人力物力精力太过巨大,现在只能保留体验部分。”封翎一边指挥丁杨将车泊进靠电梯的停车位,一边礼貌地解释道。
“对不起,这么晚来打扰你,你今天一定很累。”
封翎摇摇头。“兰兰上午有个演唱会。她很任性,我得帮着处理好点点滴滴。你知道的,现在的粉丝很难缠。为明星做经纪哪,我还能说什么呢?”
丁杨挤出僵硬的微笑,暗自纳闷,不知道这个问题有没有标准答案。“我们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他说,“我就想问问梅亚飞跟你们公司的关系,以及梅亚飞在你们公司领取薪水的情况。”
封翎惊讶地看看孙倩倩,又看看丁杨。“你们怎么突然问起这件事情?”
丁杨点点头。
封翎领着他们穿过一扇上锁的门,进入旁边的房间。房里有一张智能水床,一张按摩椅,还有两件没拆包装的器械,对面摆着电视机。从水床和按摩椅的新旧程度,丁杨猜测应该是用于体验的,有一股淡淡的装饰材料气味,但味道没有建材店那么刺鼻。
封翎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礼貌地请两人上水床体验一下,两人都拒绝了。不过,孙倩倩走到水床前,仔细观察电子开关,摸了摸水床被面,感受了一下床面的质感。
封翎切入正题,说:“亚飞没有直接跟我联系过工作方面的事情,也没有人向我报告梅亚飞在我公司兼职,或者领取薪金。”
他嘴里强调“我”这个字,丁杨心念一动,问:“那其他人呢?”
“公司下设部门比较多,我主要分管智能科技这一块,至于其他的,我不太知情。”他露出犹豫的微笑。“这么说,不知你满不满意?”
“还有一件事想请教,你知道公司在回收废旧产品吗?”
“所知不多,那是销售部的事,不过,董事会上议过,智能部是反对的……”
丁杨摸了摸下巴。“谢谢你,封总。”
“不客气,我很乐意回答你的问题。如果你想知道更多关于回收产品的事,我建议你找一下销售部,他们一定有方案,还有发放薪金的记录。”
丁杨站起来,走到孙倩倩身旁。她正在比较水床与按摩椅的LOGO。丁杨看了看未拆封的两台仪器,孙倩倩掏出手机,将LOGO和编号拍了照。
封翎送他们回车库。来到门口时,封翎抓住丁杨的手臂,令他停下脚步。
“有一件小事,我好像应该说,丁警官,或者不应该说,我不确定。”
“那就说吧。”丁杨说。心想该来的终于来了,封翎对他与蒙兰兰的事总是耿耿于怀。
“本来是小事,我想给遮掩过去,但跟你了解的情况有关。”
“哦,是吗?”丁杨说,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感到失望,而非松一口气。
“我想应该没什么,但也许应该告诉你们,毕竟你们认为这可能跟肖继中的命案有关,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对朋友的关照摆在前面。两个月前,下属向我汇报工作。一般来说,汇报的都是关于智能技术方面的事情,不会涉及到销售,但如果销售影响到技术改进或者影响公司的声誉,就会议到。”
“是关于销售的问题?”丁杨问。
“智能部主管在例行回访客户时,发现两台仪器是经过改造和维修后销售的,销售人竟然是梅亚飞。我让他们不要张扬,就直接给亚飞打电话,他听了大吃一惊,说他那不是销售,只是义务维修。当时我也没多想,也就说,感谢他的热心,以后有什么技术问题,直接交给我们就可以。我记得我当时在想,说不定……你明白的。”
“我明白,”丁杨说,看见封翎脸上露出苦恼的表情,又补上一句,“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应该我谢谢您,”封翎挤出微笑,“这事,也许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丁杨想再说句通情达理的话,却只是伸出手,咕哝一声“谢谢”。他的手握上封翎那粗毛线手套,竟然感到一份别样的实诚。
实诚?是手套,还是手掌?汽车沿文史路行驶,丁杨心里想着蒙兰兰那温柔的叹息、痛苦的过去、忍耐的痛感和内心沮丧的呼喊,只因蒙礼勤的阴谋和封翎的纠缠。她清醒地认识到了他们的关系,却不得不跟恶魔在一起,好让她有机会为过去赎罪、找回儿子。
“打电话去律师事务所。”丁杨说。
他听见孙倩倩的手指快速移动和细微的哔哔声。她将手机交给他。周靖接电话的娴熟口吻混合了温柔与效率。
“我是梅主任的朋友,请问亚飞在吗?他没接手机。”
“他已经离开了。”
“这么快?”
“客户约他打网球。现在一定在球场,不能接听电话。”她的口气透露出不耐烦,丁杨心想她一定正想着趁老板不在的时候溜岗。
“他是去了黄家山体育馆吗?”
“不是,是新体育中心,桃花大道的梅溪会所。”
“谢谢。”丁杨将手机还给孙倩倩。
“我们再去问问他。”他说。
“梅亚飞?”
“不是他是谁?私自出售改装产品、以维修的废旧品当新品出售是违法的。”
导航后,他们直接找到了梅溪会所。那是一座奢华别墅,依新体育中心而建,格局与体育场馆类似,但不属于体育中心的公共建筑。
走进别墅,迎面袭来一股凉意。虽然还不是夏季,但别墅已开启了中央空调,让运动者感觉四季如春。网球场里有四名男子,他们的呼喊声在隔音壁间回**,没有人注意到丁杨两人走进门。
四名男子正在对着一张大网挥拍厮杀喊叫,那个拳头般的绿球在空地弹跳飞舞。对抗场侧角,有一块练习场,供初学者练习准度和臂力,三面挂网,一面临壁,一个教练模样的男子,正在手把手地教导一名年轻女子。
“跟羽毛球还真是大不一样,”孙倩倩低声说,“你看他们那个卖力的样子。”
丁杨默然不语。他喜欢网球运动,这种运动具有高强度的拼搏元素。
正在对抗的两名男子看见了他们,其中之一正是网管办顾问江心洲。他毫不避讳地跟孙倩倩招呼,放下拍子走了过来。
另一个人是梅亚飞。他说:“要不要来一场,丁警官?”
接着,他发出相当愉快的笑声,但他下巴的肌肉线条背叛了他假装愉快的意图。梅亚飞往左侧的皮椅指了指,有意避开江心洲和孙倩倩,嘴里喘着粗气。
“陪着属下来约会?”梅亚飞微微一笑。
丁杨开始感到室内散发的寒意渗入皮肤。“我们专门来找你的。”他说,“你想不想去公安局接受讯问?”
梅亚飞脸上的微笑瞬间蒸发:“为什么?”
“因为你对我们说谎,你才是出售改装医疗器械、谋取暴利的人。”
“谁说的?”梅亚飞问,瞥了其他球员一眼,确定他们站得很远,听不见这里的谈话。
“封翎说的,有人向他告发了你。”
“听着,”梅亚飞说,“你不能在这里把我带走,而且就当着他们的面……”
借着球场强烈的灯光,丁杨很难从面容聪慧、身姿挺拔的律师身上认出他就是事务所里的梅亚飞了。不过,听着他低沉阴郁声音里那种悲怆哀戚的调子,能感觉到他一阵阵无缘无故地完全陷入精神恍惚、心不在焉的样子。想必有一个外在的原因,而且是与他那长久盘桓不去的伤痛有关的某种联想,常常会从他灵魂深处唤起他的这种状态,自然而然地自己显现,给他笼罩上一层阴影。
“他们怎么啦?”丁杨问,越过梅亚飞的肩膀望去,看见江心洲正跟孙倩倩手拉手。
“不管你想查什么,”丁杨听见梅亚飞说,“我都乐意合作,可是你不能故意羞辱我,把我毁了,这些人都是我最重要的关系。”
“亚飞,我们还继续吗”一个高昂的声音在空间里回**,那是江心洲的声音。
丁杨看着抑郁绝望的梅亚飞,心想不知道他对“最重要的关系”的定义是什么?转念又想,如果同意梅亚飞的要求有些许机会换来线索,那也值得。
“好,”丁杨说,“我们可以离开,但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如果你不能说服我,我们的警车会开到你律所门口,还会打开扩音器找你,那些声音不仅会惊动你的关系,还会骚扰你所有的客户。”
“不就是封翎说的那些事吗?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证据都在手机里。”梅亚飞点点头,不知是自信,还是习惯使然,忽然之间他笑了起来。
“就这样走了?”孙倩倩不满的声音在车里回**,“你不觉得封翎提供的信息说明梅亚飞有重大嫌疑吗?”
丁杨靠在驾驶椅上,看着孙倩倩转向他的脸庞,夕阳的霞光透过玻璃给她头部染上一圈黄色光环。丁杨长吐出一口气,今天这么来回奔波,够累的。他必须集中精神才能把车开回去,孙倩倩扰乱了他的注意力。
“我不得不这样,”丁杨说,“他提供了能证明他无辜的证据。”
“一面之词。”
“呃,出于公益目的,对医疗器械进行改装和维修是正常的。他是律师,如果我们仅依据厂家未经调查的一句话,就将他带回公安局讯问,违反了律师保护条例,他有权对我们提出控诉。”
“不会吧,”孙倩倩说,“这是命案啊,我怎么感觉所有证据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
丁杨不曾见过孙倩倩表现得这么委屈,于是用温和的口气回答:“听好了,我们暂时没办法把命案跟他的官司、跟他回收器械、维修器械联系在一起,甚至连让它们看起来有关联都没办法。梅亚飞知道这点,所以我不能带走他。”
“那……我们就这样什么都做不了啊?”
丁杨觉得脑袋发懵,她说得完全正确。
她用双手捧住脸颊:“……对不起,是我太焦躁了……今天,很奇怪,看到江心洲令我很不舒服。”
丁杨惊讶无比。孙倩倩从未跟他说过她与江心洲的感情,他也从没跟她说破其实江心洲更喜欢蒙兰兰,或者肖可语。他猛地挂挡,猛踩一脚油门,汽车狂吼一声,冲上了公路。
“你今天有没有跟可语姐联系?”孙倩倩问。
丁杨抬眼朝她望去。眼前的孙倩倩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她眼中闪现出奇异的光芒,声音里表现出充分的自制力。“你对可语姐真是全心全意。”
丁杨身子一震,车速降下来。他似乎有几百年没跟肖可语联系上了,但内心的那根弦又不愿有人提起。一提便酸痛、僵硬,好像有人捅伤了他温情幽微的内心。
手机剧烈地震动起来。丁杨划开接听键,话筒另一头传来悲痛的哭腔,同时伴随着电吉他的滑音。“怎么了?”他问。
“是汪峰的声音,”苏南说,将音量调小,《北京北京》的歌声继续传来。
“我是说你打电话来有什么事?”
“刚才强超来办公室找你,他提供了一个重要证据。”
“什么证据?”
“他说,在肖继中电脑里找到另一条联络轨迹,联络人就是梅亚飞,他们讨论到医疗保健器械的事情,不过两人的意见并不一致。”
丁杨等着苏南往下说,他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况。
“他们两人都在调查医疗器械的市场销售情况,而且都偏重于假冒伪劣产品,肖继中似乎发现了梅亚飞以此谋利的问题,特别反感,多次质问他。但梅亚飞不予理睬,两人因此产生了纠纷。梅亚飞愿意跟肖老分享利润,被肖老拒绝了。”
“分享利润?”
“梅亚飞一定从中谋取了不少利益,所以才有这种说辞。”苏南说,“不过,我配合查了一下,并没有找到相关的数据,梅亚飞的网站里也没有相关信息。但他电脑里有一个文档,记录了回收相关器械的情况,也有维修方面的。”
“这说明什么?”
丁杨等待苏南回话。汪峰正以高昂的声音、真假嗓音交替地唱着他的失落和沮丧。
“不过,我感觉有个令人奇怪的问题,如果你不希望别人发现你,你绝对不会在网上谈论某些事情,只要看过犯罪电影就知道。梅亚飞可是一个律师。”
丁杨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觉得有必要分析一下。“说不定他不知道会出问题,更不会预先考虑到出命案?”他说。
“当然有这种可能,但我觉得一个律师绝对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失误。”
“你是说……”
“对,我认为他似乎在引导我们调查他。”
丁杨认同苏南的说法,但他继续发问:“为什么?”
“自信啊,自恋的律师会建构一场游戏,扮演所向无敌的主角,最后赢得胜利。”
“赢得什么胜利?”
“呃,”苏南说,但他觉得自己的想法过于戏剧化,有些越位。“赢过公安而获得的胜利,虽然我这样说可能有点过分。”
“与警察比赛?为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其中另有蹊跷,但他一定知道公安的调查会牵连到他身上,反而把公安的调查视为挑战。胡队安排我调查康馨集团在汉洲的销售情况,特别是废旧产品回购情况。我发现梅亚飞是回购人员之一。他好像在与顾客做交易!”
“嗯,我跟他见过两次面,他自己也承认了回收器械、维修器械的事,只是否认营利。但封翎提到他谋利的事。”
“我也找人问了这事。”苏南说,“那些老人跟梅亚飞挺熟悉,说是公益**易,提供了电子依据。他们的销售、回收、维修都记录在电脑里,除了零件销售外,其他都是无偿的。”
“有梅亚飞的名字吧?”丁杨问。
“找到三处,两次回收,一次维修。他好像挺在行的。”苏南说。
“没有收钱记录?”
“收钱的似乎是别的人。”
公安教科书上说,为了找出可能性,你必须排除所有的不可能。所以,当警察排除一条无法导向结论的线索时,不该感到绝望,反而应该高兴。
“那个人是谁?”丁杨问。
“暂未查实,”苏南说,“看起来像个网名。”
丁杨挂上电话,知道该自己出马了,既然有电子证据,就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