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音也喜欢吃苹果(已 )

【三十五】

李焱的伤势令他只能躺在**,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某一夜突然醒来,却发现自己不在宫中,而是被人丢在一处荒郊野外,有个年轻英俊的公子抬起脚踩在他胸口,他便觉得胸腔似乎都要被踏碎了一般,“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那年轻公子问他:“你可还记得我?”

他思索良久,却还是想不起这么一个人物,生得如此标致,却眼神阴兀,极为残忍。

再后来就是被折断了手臂与腿,那人拔了刀,最开始是割破脸上皮肤,他痛得叫喊不出来,也没动弹的力气,血糊满了一张脸,眼前都是红雾。

再后来……他便只隐隐听到一声“哥哥”便再无知觉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是躺在一处阴森可怖的地牢内,没人给他疗伤,也没人给他什么饮食,唯有当日间最后一缕夕阳的光退去后,有一个冷淡的侍婢,往他嘴里灌味道古怪的汤药。

身上的伤,却从来不见好,时刻都在痛,那药似乎只保住他苟延残喘地继续活着,并不能指望其他。

唯有那一日,他听见响动,感受到有人摸他的脸,抱他离开,可那时候他因疼痛疲惫的缘故,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

再后来他都记不得了,只是睁开眼的时候,眼前是崭新的床褥,身上的衣衫也换过了,伤口处都敷了药,却有一个人,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正在合着眼小憩。

他轻轻地咳了一声,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是了,那时候那人说,你既然会说出话来令他伤心,干脆不要再说话的好,于是给他吃了一颗奇怪的药丸,自此他便说不出话来。

对方却因为他轻声咳嗽而睁开了眼,见他醒来,便忙上来唤:“李焱,李焱。”

李焱奇怪诧异,这分明是早些时候,在船上遇到的那妖怪,他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为何?

“李焱,我不是妖怪,我是杨衍书。”

好生怪异,他没说话,杨衍书却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要担心,”杨衍书柔声道,握住他的手,那上面也有一块伤疤:“有我在,你想要什么,说什么,心里想着我便知道……”

那双手杨衍书之前是握过的,李焱少有练武,也不爱习字,一双手温暖柔润,可现在上面结满了刀疤。

为了令李焱身上的伤口能好得更快,这一个多月,杨衍书都令他沉睡着;眼见着身上的伤口都已开始在结疤,被碾碎的骨头也开始在恢复,他才敢让他能清醒过来。

他眼角一湿:“李焱,我会令你好起来的。”

李焱眨了眨眼睛,这样温和美丽的人,对他如此亲厚,他觉得好奇怪。

杨衍书说到做大,给李焱最好的药,最体贴的照顾,最开始李焱还不能入浴洗澡,就是杨衍书拧了温热的帕子,慢慢替他擦身;李焱本以为这里只有他们二人,杨衍书才亲力亲为,后来才得知,这里的奴婢仆役不少,只有他的事,杨衍书事事操心。

他也开始渐渐能发声,只不过还说不出完整的话来,说出三两个字来便觉得喉咙刺痛。

好在杨衍书跟他,就算他不说话,杨衍书也总能知道他想说什么,然后自顾自地攀谈。

这里的气候也奇怪,也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月,总是温暖如春的,这样过了很久,李焱的身体又好了些,偶尔有时候夜里下了雨,些微的寒气就令他痛得浑身是汗,便有巨大的木桶,里面放着热水和药材,供他浸泡暖身,那水也奇特,就算是泡上一夜,皮肤发白起皱了,也还是最宜人的温度。

李焱在心里问杨衍书:“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他还没忘记,那夜他下了船,令人将火矢射向那画舫。

杨衍书只是笑,他道:“那是因为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

李焱红了脸,道:“可我不认得你。”

杨衍书道:“我认识你就够了。”

这天早上因太阳好,李焱一大早便醒了,杨衍书喂他喝了听到屋外园子里的鸟叫,心中很想出去,杨衍书便令人搬了一张软榻,亲自抱了他去屋外。

李焱见园中有一角种了花,与其他地方的都不一样,便自心内问杨衍书:“那是什么花呢?”

杨衍书见问,便回答:“那是碧玉霄。”

李焱便笑 ,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花名,又古怪又有趣。

正说着下面的人送上了糕点与水果来请两人用,杨衍书捡了一块松子糖喂给李焱,突然听得一声:“公子。”

是个穿着水红衫子的婢女,李焱见她在瞧自己,便立刻别过头去,自从他知道自己脸上的伤疤,便不愿被杨衍书之外的人瞧见,近日还好杨衍书寻了最好的药,那伤疤在慢慢脱落恢复。

见那婢女神情慌张,杨衍书只得问:“什么事?”

婢女回道:“公子,小公子不见了。”

杨衍书愣了下,皱着眉道:“好了,你退下吧。”

那婢女退下,李焱纳闷,问杨衍书:“谁不见了?”众人称杨衍书为公子,那小公子不是他的子息,便是弟弟。

杨衍书却没回答,却摸出一支白玉箫,吹出一缕悠长的清音,李焱觉得十分动听,却听园子里最大的一颗梧桐树上鸟叫声急促,不少鸟儿自树梢间掠过飞走。

突然树叶抖动,一团白呼呼的东西坠了下来,正落在草地里。

李焱唬了一跳,忙去看那草地里的东西,却是个三四岁的小孩,摔下来却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慢慢地撅着小屁股爬了起来,还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身上的灰,望着地上一颗摔成几瓣的苹果:“哎呀……坏了……”

那小家伙扭过身来,模样与杨衍书如出一辙,他咬着手指走到杨衍书身边,抓住杨衍书的腿试图往上爬。

杨衍书哭笑不得地将他抱起来:“杨任音,你想做什么?”

听见这名字,恍然觉得耳熟,李焱还是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听过。

那叫杨任音的孩子却不回答,只在杨衍书怀里扭过头,看了李焱一眼,又飞快地扭回去,认真地问杨衍书道:“这是谁?”

杨衍书不说话。

李焱见不回答,正自惊疑,却见抱着杨任音的杨衍书笑了,他望着自己,声音轻轻的:“任音,这是你父亲……”

杨任音瞧了李焱一眼,轻笑一声,只黏住杨衍书不放。

李焱怔住了。

杨任音其实远比他的外貌小许多,他自情花中诞生的时候便是一只肉乎乎的胖鸟,说来也奇怪,不到两个月他便能变幻成人身,长牙也极快,先开始只会爬,后来竟也不要人来扶他,跌跌撞撞地扶着墙自己学着走路,现在竟然也走得稳稳当当的;多少人要教他说话,他却理也不理,自己玩自己的,只要见着杨衍书来,便攀着他的腿要往上爬。

杨衍书有次点着他的鼻尖笑骂:“小笨鸟。”

杨任音在他怀里摆弄九连环,听到这话便拿两只眼睛瞅着他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对杨衍书的反驳:“你才是。”

这一句把杨衍书也吓了一跳,他把杨任音抱到地上站好,问他:“任音,你会说话么?”

杨任音只瞥他一眼,道:“我不要同笨鸟说话。”一屁股坐在杨衍书的脚边,继续玩他的九连环。

杨衍书笑得不行。

杨任音要说话的时候可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要说话的时候,却一声都不会吭。

他人如其名,相当任情任性。

又到了用饭的时候,现在杨衍书每日吃饭都要比以往早,因为李焱的身上不少骨头是被法术粉碎,并不能好全,一应大小事务,都只好依赖杨衍书。于是杨衍书陪杨任音吃完,就要去李焱那里去。

杨衍书吃饭的规矩不似他的诸位兄弟以及父母,他吃饭从来不要太多人伺候;但现在有杨任音,就必须要旁边还有一个人伺候着,因为杨任音坚持要自己吃饭,还不要用勺子,家中的筷子不是金的就是银的玉的,滑不留丢,又长,都不合他的手,杨衍书便叫人给他弄来一双短小的竹筷。

杨任音有些挑食,不肯好好吃饭,爱吃新鲜鱼类却不吃肉,鱼肉也只吃两三口,只喜欢吃清淡的蔬菜,饭也只吃得不多,偶尔喝两三口粥;杨衍书看在眼里,便把新切下来烤制的牛肉夹到他碗里,又令人给他盛汤。

杨任音直皱眉,把两只眼睛瞅着杨衍书,想装可怜,但杨衍书根本不为所动,他举着筷子道:“杨任音,这世上有好些事物,你虽不喜欢,但却对你有好处,你要好好记得这个道理。”

当初给他取名叫任音,是希望他能活得任情任性,可现在看来,太过随心所欲,只是当时欢乐,过后都是苦痛。

听到这话杨任音并不能理解透彻,但却记了起来,他吸收一切知识,就好似海绵一般,等都识记起来,才慢慢去辨识清楚。

他点了点头,开始皱着眉头吃自己碗里的东西,他慢慢地咽下牛肉,突然叫杨衍书:“爹。”

杨衍书“嗯”了一声。

“我可以去看弟弟么?”

杨衍书立刻道:“不行。”

杨任音问:“为什么不行?”他放下筷子:“我就想看弟弟嘛,昨天晚上做梦的时候弟弟跟我说,一个人好无趣。”

杨衍书似没了话应对,只好道:“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你不许去我那里,你别忘记上次就是你胡乱碰东西,弟弟差点死掉。”

一番话说得杨任音低了头,他想,爹真是好奸诈,分明自己也说了那么多话,却不许他说。他又委屈又奇怪,为什么在梦里看到的弟弟,跟自己一般的样子,只是个子小小;可那时看到的弟弟,却是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听得见微弱的呼吸。

那次要不是被吓了一跳,他怎么会失手差点打翻了爹的宝贝玉盆?

这么大的宅子,他看每个人,都要仰起头来,其实有点累。

还是弟弟好,在梦里看到他,都不需要抬着头,稍微抬起手便能摸到他的头,真好。

吃完了饭,有人端了茶来,父子俩都漱过了口,杨衍书亲自去察看为李焱准备的菜色;杨任音被禁止去看弟弟,但他自有玩法,眼珠子一转,便想到了前段日子曾见过的那人。

他心思一动,立刻跑到李焱那里,推门进去。

李焱自卧在**出神,听到声响还以为是杨衍书来了,他费力地翻转过身,这简单的动作,他现在做起来却要花十分的力气。

不过近日他又好了许多,能说出话来,虽然声音细微古怪,总算能说得顺畅,别人亦能听清。

可是他没看见杨衍书,却看见了那个小个子的杨任音,两只手扶了门框,拿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瞧。

一看到杨任音,便想起杨衍书那不明所以地话来,他的脸腾地红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最后只能道:“你是叫任音么?你来做什么?”

杨任音慢慢地走进他,终于走到了他床前,伸出一只小手摸了摸他的手,又摸了摸他的脸,李焱大为尴尬,却不能随心所欲地闪躲开,那只软乎乎的小手摸完了他的脸,竟从衣襟伸出去摸到他心口处,静静地感受了会,道:“你这里也有东西,会扑通扑通跳着,真好玩。”

李焱奇怪:“你不是一样也有么?”

杨任音摸到自己的心口处:“没有。”

他顺势跪在床边,两只手搁在床沿,垫着自己的小脑袋,问李焱:“你是我父亲么?”

李焱更尴尬了,他实在是不记得,只能在心里说:“你爹是杨衍书才对。”

杨任音道:“爹是爹,父亲是父亲。”

李焱道:“都是一样的意思。”

杨任音年纪虽小,性子却极倔强,他道:“不是的,爹就是爹,父亲就是父亲。”说着摸了摸李焱的鼻子:“你好笨,比爹还笨。”

李焱不能回答,杨任音便又道:“你也不像爹,爹很好看,我以为父亲也很好看。”

李焱只得道:“哪里有人能像你爹那么好看呢?”说完这句,恍然觉得耳熟,仿似以前曾挂在嘴边。

两个人说着话,突然听到门又开了,这次倒真的是杨衍书,他看见杨任音在,也愣住:“难怪又不见你,又跑来这里。”

说着便要人抱他出去。

杨任音却自己站起来往外走,认真地对来抱他的青衣小婢道:“不要你抱。”说着自己走了。

青衣小婢只好跟在他后头照看,杨衍书哭笑不得,接了身后的人捧着的粥,道:“也不知道究竟是像谁。”

眼睛却看着李焱。

李焱不笨,他道:“这话……是对我说呢?”

杨衍书却笑:“我随口说说,今天喝燕窝粥好么?”

李焱点了点头:“随意。”

杨衍书端了白玉盅,坐到李焱身边,扶他起来,自己尝了一口,觉得不烫了,才用汤匙喂到李焱:“加了点桂花糖熬的,我觉得还好。”

李焱喝了几口,问:“杨衍书,我问你一件事。”

杨衍书继续喂他,道:“随便。”

把嘴里的粥咽下去,李焱道:“任音……是我的孩子么?你救了我,还替我照顾我的孩子?”

杨衍书道:“是你的孩子,不过也是我的孩子。”

“这是什么意思?”

杨衍书放下粥,轻轻地凑上去亲吻李焱的嘴唇,柔软的舌灵巧地蹿进李焱的口中。

彼此的嘴里都是粥的甜味,李焱目瞪口呆得任他亲吻完,还是不能反应过来。

杨衍书的舌尖舔过他的嘴角,满意地看着李焱的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他道:“就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