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失魂落魄的卫锦枫在北冥的城门上看到一则告示,黄色的皇榜上醒目的黑色大字宛如剜进了他的心上。

明日,公主融嫣大婚,昭告全国,而她要嫁的,便是他们大祁国的三皇子殿下。从此以后,他们再相见时,便是主仆,便有尊卑,便……不可再情意昭然。

披头散发的卫锦枫在城门外一直冷冷的看着那张刺目的皇榜,心里凉得如同城外那池水。

她终归是没能逃脱命运的摆布,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男人,而对自己真正有情的人,只能苦苦站在宫墙之外,遥遥叹息。

叹命运之无情。

卫锦枫便这么一直站着,等着,等到日落西山,等到月上中梢,等到日出朝露……直到他的眉梢和发梢都结上了一层厚厚的霜露,他依旧自虐一般的看着那张皇榜。

今晚,便是她的大婚。那红烛罗帐,就是埋葬他初恋的最好坟墓。那张让人魂牵梦萦的美颜再不会为了他一人而笑。

她的一切好,都再也与他无关。

本就是无心错恋的一场孽缘罢了。卫锦枫三天未动的身子终于在城楼里放出的烟花妖娆中,仰面倒下。

这一夜,本是秋末的季节里竟然飘起了零星的雪花,飘着飘着,这雪便成了鹅毛大小的碎片。卫锦枫仰面躺在地上,任由身上的落雪越来越厚,雪片掉落进眼中,凉凉的,竟有些让他觉得舒畅。

皮肤上越来越凉,然而心里却越来越火辣的疼!

雪扑簌簌的飘,一如他当日醒来后不见伊人的苦涩和心痛,就那么漫无边际的飘散了开来,弥漫了整个心腔。其实,早在嫣儿动手之前,他便已经知道,北冥国的公主将要与大祁国的皇子和亲,时间便是月末。

他一直想要等着,等嫣儿对他开口,只要她说,他便会不惜一切代价,带着她远走高飞,远离尘嚣,远离这些虚伪和丑恶,远离这让他们都为之困顿的牢笼。

然而,她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说。

她终归……是不相信他。没有给他这最后的一次机会。

双手在身侧握成拳,卫锦枫仰面朝天躺倒在这冰雪的天地之中,望着昏惨惨的天际,蓦然发出穿透云霄的朗笑!笑得那么痛快,笑得那么用力,笑得又是那么绝望!

身边的人避无不及的躲着他走开,原本就不好的天气,谁也不想和一个疯子发生什么瓜葛。

他便这么躺着,觉得身体里的血液一点点的凝滞,要死了么?很好,她的大婚夜,他的亡命时。

夜幕四合,宫城里传来的,是阵阵锣鼓笙箫,吉庆有余。

皇子大婚,普天同庆。

却有一人,濒临死亡。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远远的,佛号如同天际传来的声音,遥遥传来,老和尚面目慈祥,口鼻开阔,他的头上未曾着帽,露着光秃秃的头顶,顶上还有些许未滑的落雪。一身斑斓袈裟裹在颀长的身上,老僧须眉洁白,恍若是和这肃杀的天地一般,洁白纯净。他缓缓来在卫锦枫的身侧,低低颂了声佛号,才蹲下身,为他扫开面上的积雪。他俊美的容貌早就不在,连日来的萧索让他几乎脱形,连颧骨都高高的耸起。两眼涣散的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并无反应。

“阿弥陀佛,缘聚缘散终有时,施主何苦如此。”他在他身边轻声说,带着莫大的悲悯。

许久,只有风过的声音,和雪落的响动。

“大师,我一生无所求,只愿得一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为何老天让我们相遇,却又无情的分开?”

“为什么我的生命里没有了她,就如同行尸走肉,了无生趣?大师,这就是所谓的命运么?我不信,我不信。”他的语气渐渐低落下去,似乎没了支撑着生命的力量。

“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老僧低声默念了一句箴言。眼眸里流露着无奈的神色,他本是世外之人,却也不得不被这痴痴的红尘之心所感动。

“施主你可相信有来生?”他着实不忍看如此大好的一条性命就如此妄送。好吧,即便是泄露了天机,他也要造七级浮屠。

“我本不信命,不信天,不信神,可如今,还由得我么?”唇边勾起的是无奈的苦笑。

老僧缓缓朝他伸出手,“那便等待来生吧,来生若有机缘,这份未完的画作还可完成。”卫锦枫勉强转动眼珠,看见的是他刚刚还攥在手中的,她的画像。

浅浅的水墨晕染在白皙的画纸上,眉目婉约,清晰如昨。

来生?他痛苦的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内心便是一片安宁,“老天总算还待我不薄,来生……嫣儿……来生,我等着你!”他拼劲全力,朝着宫墙的方向,蓦然呼喝一声,手指向前微微探出,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却终于,体衰而亡。

老僧闭目合眼,诵念法号,“阿弥陀佛,”那段往生咒对他来说,或许还为时尚早。老僧的目光沉沉落在宫城,看那座辉煌无比的宫城里冒出滚滚浓烟,宝相上一片庄严。

七日后,北冥公主的头七,在大祁国的宫殿里隆重肃穆的举行。

三皇子一脸阴郁,他不曾想到那样一个美好的夜晚还未开始,他的娇妻便葬身火海,那日宫廷里用到的灯烛十分丰盛,不知是谁打翻了油灯,引燃了喜幛,那位匆匆一见的公主便在喜房之中未来得及被人救出,就已经香消玉殒。

“皇儿无忧,这可能是北冥的那个老匹夫设下的计谋,一个堂堂的公主在新婚之夜暴毙,我们大祁国难逃干系。”国主卫恒一脸阴霾。三皇子默默点头,“父王说的是,只是可惜了公主。”

卫恒阴险一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本王定要拿下北冥,来出心中之气。本王虽无此实力,但是王儿,你们还年轻,未来百年,北冥必然要归属于大祁!”

声声怨咒,如同魔魇。回**在大祁国的宫城之上,久久盘桓不肯散去。

宫城之外,在公主头七之日,郊外的一处别院之中,凝香与宝焰并肩而立,一把把的白色纸钱抛向天空,扑簌簌的落下来,似是二人不甘的泪。宝焰早已哭得没了眼泪,凝香的一对眼睛也肿的不成样子,逝者已矣,不可悲伤,这话好说,此情难了。

他们明明是一对那么相爱的恋人,却还是抵挡不过命运的摆布,她嫁做他人妇,他在大婚当晚碎心而亡。或许也在同一时刻,她的公主支开了在身边服侍的她,自己打翻了烛火,引燃了喜幛,一道香魂,从此无处寻踪……

凝香凝噎着看着面前的墓碑,双肩颤抖的不成样子,“公主,你可知道,你如今真的同卫三少爷在一起了。公主,你泉下有知,一定不要再悲伤!”她知道,她的公主从开始和卫三少爷相见,便是开启了一段不可言说的悲剧的齿轮。

“公子一辈子只对公主一人倾心,世人都说卫三少爷孟浪薄情,却不知我家少爷,才是世间第一痴情的男子。”宝焰默默开口,洒了一杯酒在坟前。

大师收敛了卫锦枫的尸骨送到了卫家,而公主的遗体只能在大祁国被下葬,生未同寝死同穴,为了这么简单的愿望,凝香特意找来公主生前最喜欢的衣裙,做了衣冠冢,把她和卫锦枫葬在一处。

这是他们相见的别院外的一处高岗,郊外宁静优雅,时有晚风轻拂,他们在此,便是真正的脱离了凡尘的干扰,做得一对逍遥鸳鸯。

宝焰从背袋里掏出一张画轴,展开来,那上面的女子眉目如生,栩栩动人,放到坟前的烛火上引燃,“少爷,如此,融嫣公主便真是时常伴在你左右了。你也不必担心公主死于火海而不能保全面目了。”那样的一个娇滴滴的人,竟然死得如此凄惨,让人不由得便要扼腕叹息。

那张精心画作的画像被火舌吞噬,一角尚留在外,那上面赫然是画像的最后一笔,仍旧残缺。

海誓山盟也抵不过时光的洪荒,此画上一笔,永久残留于那二人的心间,于画残缺,于人留念,正如那位大师所言,下一世,他若能真的和她相遇,相知,相爱,便才是真的填补了画上的残念。

于下一世,你的画未,定要画上我。

风从远处传来,竟然不冷,还有些温热,盘桓在二人的坟上,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