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颜斯林正咬着铅笔,伏在工作台上,勾勒图样的结构线,纠结驳头川翻领的尺寸。耳机里正在单曲循环那首Paradise Circus[21],太妙了,他不由自主摇头晃脑,脚指头随着节奏,勾着拖鞋,轻轻甩动,真想一直这么玩儿下去,无休无止。
手机大振,音乐被斩断,他瞟了一眼:母亲视频来电。无奈接起,屏幕上赫然一张大白脸,吓他一跳——姐姐人家正在敷面膜,有人在给她做脚。那做脚的小子,一颗脑袋在屏幕底下上下啄着,看起来像……像……
颜斯林为这遐想,哈哈大笑起来。
“笑什么的啦?”母亲说话还像个少女,和父亲不同,她的态度是“还是做自己喜欢的重要”,这让母子关系十分融洽。
“下个月我要去日本了,你们圣诞节放假,要不要——”
“——又要去日本?”
母子俩像姐妹似的互相撒娇,东拉西扯,直到你砰砰敲了房间门,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颜斯林开门,见你脸色铁青:“怎么了?”
“跟沙夏吵架了,不爽。”你斜靠在门框上,抱着双肘。
“好啦好啦,哎呀,吵什么吵呀,小两口,晚上去喝一杯不就好啦。”
“你懂个屁。”
“行呀我不懂,那你找我来干吗?”颜斯林说着,把耳机摘下,塞了一只给你,歌是你俩最喜欢的酸摇,好多个夜里,你们就这么放歌,喝酒,聊天,再不会有这么好的日子了。你总觉得颜斯林有种超能力,那张干净又好看的脸,没心没肺的,像……某类纯洁的小恶魔,随时准备放肆。
下午六点,你下了春假之前最后一堂课,直奔Judi's[22],那是小镇上你们最喜欢的一家餐厅。沙夏已经被颜斯林忽悠到这里来了,两人开了一瓶白葡萄酒,正聊着,从杯垫湿透的样子看,已经坐了很久,鬼知道说了什么。
同时面对这两人,你有点不自在;坐下,要了一杯马丁尼,企图快点让自己潜入某种中立状态。三人并排坐在吧台,你夹在两人中间。有那么一瞬间沙夏觉得自己像第三者——你们已经有二十多年历史,共同拥有记忆,是并肩的战友,坚不可摧如一道墙。而他是新来的陌客,要借路。
颜斯林根本不胜酒力,显然已经晕了,糊里糊涂地把你拉过来,像个玩具一样搂在怀里,珍爱至极的样子,捋着你的头发,说:“这货是我最心爱的,最,最心爱的朋友……我现在可以让你们好一阵,但你把她还给我那天,可要完完整整的,你要敢伤她的心,我不饶过你,”颜斯林打了一个闷嗝,继续道,“你要好好珍惜她,她有她傻×的地方(说到这儿你踹了颜斯林的脚),但你要知道她若真的爱一个人,会有多难得。”
沙夏被这话的直白和你们之间的亲密给震惊了。很多人不相信异性之间存在朴素的友谊,沙夏是信的,他有很多纯粹的女性朋友,但那是他自己,他心里有数。至于你们,他心里没底。所有颜斯林出现的场合,他都感觉自己多余。你们总像两个孩子,无视旁边的大人。他总觉得在你们面前自己就像个不知趣的大人……像一颗一百瓦的灯泡。
沙夏平静地问:“你们干吗不干脆在一起?”
“哈?!”你和颜斯林同时迸发出爆笑,好像听了什么段子似的。
沙夏没笑,冷着脸,看着你们,等待回答。
“咱们认识多少年了?”你偏着头,手指把玩着一缕头发,问颜斯林。
“你问我啊?……”颜斯林像放下一个娃娃似的放开你,松了手。你懒懒的,勉强坐直,拉平衣角,自饮一口,说:“颜斯林这家伙吧,有三句名言:第一,人,是不会死的;第二,爱情,是狗娘养的;第三是什么来着,上周还聊过的,就我俩坐车的时候……”
“没了,其实就这两句,哈哈哈。”
颜总是喜欢甩出招牌式尬笑。一杯酒喝完,你想起来了。颜说的是:“最好的爱,是熟到彼此嫌弃……又永不放弃。在凡人肉躯的边界内,这种‘爱’,只有朋友做得到,恋人最好的境界,也不过是朋友,结婚五十年的朋友,离异五十年的朋友。而我们,已经是一辈子的朋友。”
大意如此,你想起来了,但放在心里。
颜漫不经心继续说:“总之啦,我们这种……很烂很烂,既自恋又自怜的烂人,都是不需要谈恋爱的,哈哈哈,”他这次招牌大笑显得更突兀了,“何况跟Zoe太熟啦,什么糗事儿我没见过啊,还谈个屁的恋爱啊?……恋爱只能发生在对彼此一无所知的时候,就像你们。”
此话一出,液氮泄漏似的,冷了场。
沙夏冻得石化,而你赶紧补救:“打个比方,我们的关系,就像波伏娃和梅洛·庞蒂。老朋友,但个性完全不同,只能做兄妹。”
“扯淡啊你,我才没有像梅洛·庞蒂好不好?……你好意思说你像波伏娃?每次你——”
你跳起来捂住颜的嘴,防他烂嘴乱漏;而他又反过来掐你,跟小孩儿似的,目中无人闹作一团。餐厅里只有你俩的声音,沙夏尴尬地四下张望。闹够了,你把头靠在颜斯林肩上,他反过来也靠着你。你们像幼儿园关了门却没家长来接的小孩,彼此靠着,百无聊赖的样子。
你手里神经质地**着一张纸巾,那可怜的纸巾已经被你撕成一条一条,又被你搓成了一粒一粒梭形,最后碾成粉碎的白颗粒,丢了一桌子……天知道你在想什么。
沙夏用手抹掉那些胡乱扔了一桌子的纸屑,收拾干净。“我们换张桌子,吃饭吧,点些菜。”他像个年轻父亲照顾两个孩子似的,把你们哄到用餐区。
侍者端来你们各自点的菜,地中海沙拉、烤羊腿、焗扇贝,一大桌香气扑鼻,摆盘配色鲜美欲滴。西餐就是这样,看着比吃着更棒。你和颜斯林不分彼此,互相从对方盘子里叉着吃。
一切都要感谢酒,气氛终于得到软化,冒着小泡,你甚至挥着刀叉,手舞足蹈地比画小时候看过的1988年港产电影《月亮星星太阳》,模仿dodo姐最后在餐厅里跟服务生纠缠那一段,惹得他俩突然发出爆笑。
颜斯林笑得鹰嘴豆从嘴里喷了出来,而沙夏笑得被柠檬水呛到,一边剧烈咳嗽还一边笑……瞬间气氛变了,活脱脱两个狡黠的大男孩,指着你大笑。你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值得这俩货如此爆笑。你一脸发蒙的样子让沙夏快乐得近乎心碎。他突然明白,这是你最太阳的一面,但你还有月亮的一面,星星的一面……这是他爱你的原因,因为看不透,像不可解的三体之谜。烛火下你的头发始终闪闪发光。他不由得又想起初见那一面,你像一枚新铸的银币……能有一个这么闪闪发光的人常驻在心,总是好的。哪怕对方不够爱自己。哪怕不能永远。他想到此,心里有点哀。
从Judi's走出来,你们意犹未尽,刚好另一个朋友打电话找颜斯林,说红谷仓有派对;颜斯林一听,脸上放光,捂着话筒,赶紧问你们去不去。
“废话呀,走走走!”你喊着,兴奋地蹦了起来。
沙夏不知道红谷仓是什么地方,看你们高兴的样子,觉得应该很棒。你们在路边等朋友的车来,就在那一刻下起了雪。
“听,”你说,“嘘……听见没,雪有声。”
“傻吧你!”他俩齐声喊,笑声湮没了雪声,也许真的是有的。
你们缩着肩,靠在一起,轮换双腿的重心,微醺得……像站在泳池里,身体轻轻晃着。颜斯林就连在这一刻,都不忘记打开手机放首歌,“人生若没有背景音乐就是个错误。”他总说。灯下一片温黄,小街没有行人,静得像一张明信片。流雪回风,细絮被灯光染成金粉,满街扬洒。沙夏轻晃着,靠近你,忽然亲吻你的睫毛,一口抿掉那似有若无的雪花。颜斯林见了,笑着别过脸去,望着马路。
车来了,一辆红色的mini cooper,你们三个人赶紧挤了进去,整个车立刻像填塞过度的火鸡,快撑破了。
14
“能想象吗?这儿建于1820年。”你说着,扬扬得意地走在前面。
一座巨大的仓库式建筑,翻漆崭新的红墙,就在小镇阿金斯农场边缘,是开派对的绝佳场所。远远地,穿过林间路,你们融入众人,沿着栈道排队朝着红谷仓奔去。细雪耐心地,一层层上色,将夜晚漂白。树木颤抖着,在寒风中发出一阵阵咳嗽般的声响。你们隐隐听见谷仓欢嚣声,酷似某种童话中才有的情景。
进去巨大谷仓的那一刻,火热的人气扑面而来,电子乐点燃激素,一切都在蠢蠢欲动。暖气十足,门口的换衣处形同虚设,无数外衣、围巾、包……太多了,太多了,纷纷从挂钩上掉了下来,在地上胡乱堆成小山。
整个仓库就是巨大的舞池,年轻人如细胞正在有丝分裂一样,涌动着,有的已经脱得只剩下底裤,跟着DJ摇头晃脑。
沙夏从临时吧台买了四大杯廉价金酒,双手举着,救火似的奔回来,递交给你,又转身去打剩下两杯。你们四个人举起杯子,晃洒所剩无几的酒,酒像雨滴一样洒在头发上。
好多年没有这么淋漓过了,每一粒空气分子都在命令你们“舞!舞!舞!”,真真切切的,想要卸下浑身关节,让四肢飞上屋顶。灯光反射着一片五颜六色的头顶,沙夏仰望那高高的天花板,高得像教堂。狂欢正如一种宗教,人们彼此感染、忠诚、激切。你跳舞跳得全身散发热汗,完全醉了,把沙夏整个人扑到木板墙上,你用你的腿死死锁住了他,你的口型分明在唱“I’m goona marry you,I’m goona marry you[23]”,而他怎么也听不真切。
真切的只有你的眼睛,酷似一只年轻的小豹,如此机敏、伶俐,美得如真似假……你好像是在唱着:
但我可能不会这么快就爱你
我得看看你下周的发型
再决定要不要爱你
我得看看你跳舞的样子
再决定要不要爱你
……
不知跳了多久,大约是后半夜了,红谷仓内的电路突然短路,音乐斩首似的脱落了。黑暗中,你们闻到胶皮燃烧的剧烈焦臭。所有人“噢”了一声,集体静止下来,凝固了两秒。有人在台上喊:“Get out,get out.[24]”
在尚可控制的惊慌中,人们纷纷涌向门口,无数只手在胡乱抓寻自己的外套、包。一切都很混乱,很多大衣都是黑色的,彼此缠绕,难分难解。有人摔倒了,尖叫。沙夏抢救出了你的包、你的外套,又返回找到自己的。人群像一堆呕吐物似的从门口喷了出来,一地都是脚步,推搡着,踉踉跄跄,往外逃跑……
一粒杂念掉进沙夏的脑子:如果今晚注定要完蛋,那么你们一起被火势吞没……
他将觉得甘心,为这个疯狂的念头笑了。路面结了冰,滑得像洒了水的镜子。沙夏走两步就滑倒了,完全爬不起来。你也滑倒了,叠在他身上,好多人被你们又绊倒了,滑稽地摔下来,躺在地上,狼狈地大笑,没人打算爬起来。
一个声音从远处的雪地里传来,是颜斯林在叫你们:“过来!过来!快看!”
你们牵着手,连滚带爬地朝林中雪地去了,没料到那么深,踩上去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震得枝头的雪团纷纷砸在你们头上。密林中的雪地是蓝色的,远处,诺奇·霍利奥克山脉温柔的曲线,如巨鲸一样潜入黑暗边际。颜斯林站在前方,身高被雪地缩短了一大截,像个精灵,“看,”颜斯林喊着,一手一人,把你俩拉到身边,“看——”
一轮……月亮?
天啊,那还是月亮吗……像一千枚六便士拼叠起来那么巨大的、灿亮的、几乎不真实的巨大发光体。那发光体高悬在干干净净的丝绒黑幕,像神的水晶球正在占卜,你们被这夜色的温柔搞得不知所措。
那根本不是月亮,那是德彪西,曲谱写在夜空之上,你们听见了,全听见了,降D大调的月光,漫天都是和弦,一小节、一小节的柔板……单曲循环不止息。
远处,密林中传来人们隐隐约约的欢声笑语,正四散而去。你们三人跌坐,静静躺在雪地上,仰望着德彪西之月。久久地,静静地,任由肢体发肤被月光融解,化为呼吸与雾气。
沙夏想起他此生所见最明的月,不过如此了。
15
在飞往佛罗里达的航班上,你睡着了,像个孩子,头耷拉在他肩上,根本放不稳,不停地啄一下,随时要掉下来。沙夏不时用手把你额头拨回肩膀,生怕梦境摔碎了似的。
客舱服务的时候,你还是被吵醒了。舷窗外夕阳血洗了天空,美得几乎残忍。你喜欢靠窗,他总把那个位置让给你。你呆呆看了一会儿,没来由地问:“所以……你觉得颜斯林这人怎么样?”
“挺好。”
“说真的,问你呢。”
“他这样的人,一出生就已经登顶了,余生多半只能是个下滑的过程。”
你把头转过来:“嫉妒吧你这是?”
“怎么可能。”他说。
你在心里叹口气。“怎么跟你解释呢,他就是个很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人,根本就不会喜欢任何人,从来不会。他不喜欢一切女生,男生……从来没有。他从来没有谈过‘恋爱’,you know,relationship那种。”
“也许谈了你也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啦,他在伦敦的时候跟几个‘名媛’打得火热,”你用手指做出双引号括弧,强调那两个字,“但那都是逢场作戏啦,父母撮合他们,门当户对嘛,其实谁会喜欢被指腹为婚啊,对吧?但也没办法,就一起玩儿,各种派对啦,show啦。你知道,他们随便下个馆子也要三五百英镑,也不是跟谁都能做饭搭子的。圈子就那么大。真的,也挺可怜的。他跟我说过,不管他找谁做对象,他父母都不会满意的。这点他已经看透了,索性放弃了。”
“你们这么多年朋友,他身上总有你喜欢的地方吧。”
“不知道欸……颜……看着嘴贱,其实心肠特别纯,是个艺术家人格啦,司汤达综合征那种,你别用常人的逻辑去理解他。”
“什么综合征,我没听说过。”沙夏手机关了,换作平时,宁愿过一会儿去厕所google,也不会问“什么是……”
“就是传说司汤达去佛罗伦萨,看了太多美术馆,被密集的审美刺激给弄晕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据说佛罗伦萨医生最常见这种病,当然那是很有鉴赏力的人才能有的吧……颜斯林来巴黎看我的时候,我们去了一次Georges Mathieu[25]特展,他先是对着那些画发抖……下巴那小块肉不自觉颤抖那种……简直像被抽走了魂似的,离画儿越贴越近,一个大黑保安冲过来把他拉开,一个劲儿摇他:‘Tu vas bien? Tu vas bien[26]?’当时我就觉得他脸色发青,整个人都不好了,把自己关进卫生间,起码半个小时没出来,出来时我发现他哭得不行。那一整天他都没说话,晚上干掉一瓶干白,才开口说‘……我还画个屁啊!’
“从逻辑上来讲,别人画得如何跟自己还要不要画画,两件事没有关系。”
“可是你想啊,普通人可以从零开始,但他那个家世,除非一下手就是周春芽现在的级别,否则画画不就是‘不务正业’吗?拿什么说服父亲?何况颜对自己的艺术要求也很高。”
“这我知道。”
“所以呀,世界是因为不规则的人而变得有趣的。可能我就喜欢他身上这一点吧。”
像饱了之后突然又摆上一道硬菜,沙夏吃不下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你只是表达观点,而他感到被指控,觉得你的意思是说他“过于规则”,所以乏味。怎么会这样?过去他玩比特币,价格从死海飙到珠峰,又跌回青藏高原,周围人疯得死去活来,他根本不为所动……但在你这里……总被轻易拨动情绪,为什么?
沙夏在额叶里反观到了这一点,为了努力剥离这种不合逻辑的联想,他跳进另一组观察与结论中:仅仅在暑假的一个月里,颜斯林换了起码三种兴趣方向:服装设计、DJ、策展人……也不奇怪,金钥匙含在嘴里的人,选择太多了,机会成本高得惊人,反而像一艘没有帆,没有锚的船,一片茫然。
起点太高,并非纯粹的好事。在这个意义上,沙夏也算能懂他。
后半程你接着睡去,沙夏盯着前座的枕巾,想起,过去多年来,每次出差他都全程打开电脑工作,现在终于可以看书,闭目养神。过去他身边的人,都是规则的,逻辑自洽的,假想着投入与回报之间有清晰明确的线性关系。他自认为跟他们不是一类人,所以离开;但在你和颜斯林面前,他还是显得太“规则”了,对放任和无序感到恐惧。
16
到达出口,苏珊迎接你们,朝着你们挥手。沙夏习惯性地和她握手,被苏珊笑着拉过来拥抱:“拜托,我可不是你的生意伙伴。”苏珊的拥抱像母亲,至少她的洗发水味道很像。
“迈克也在,他周末回家了。”苏珊对你们说。
晚饭八点半才开始,狗狗不安分地趴在桌子下面,时不时蹭一下你的小腿。苏珊和迈克都是虔诚的基督徒,在用餐前都会祈祷,你忘了告诉他。但沙夏丝毫没有不适应的样子,自然而然闭上眼,跟苏珊一起默念感谢上帝,亲吻拇指交叠的虎口。
迈克第一个举起刀叉,用一种轻快的口气,一边切牛排,一边和沙夏聊天。你已经在飞机上告诉过他,迈克也是做金融的,他有自己的基金公司,做了很多年了,你甚至在他公司实习过。沙夏猜想,迈克的职业生涯这么成功,大概跟心态有关,一个十九岁就得过癌症的人,余生每一秒都是意外捡回来的。他的交易风格一定很谨慎,稳打稳扎,这足够他过上一份上层中产生活。
“所以,我听说你之前在投行工作,怎么样?”迈克问。
“挺好的,在变得不好之前。”沙夏耸耸肩,玩笑有点生硬。
“出什么事儿了?”迈克继续问。
“我老板,是Bryan。”
“哪个Bryan?”
沙夏的脸色掠过一丝什么,他俩都莫名其妙地变得严肃起来。
“对,就是‘那个’Bryan,角鲨头Bryan。”沙夏肯定了迈克眼里的提问。
“天啊!真的是他吗?那个可怜的家伙……”迈克的表情显得震惊,摇着头,接下来的语气十足惋惜,连切牛排的动作都变慢了。
你和苏珊莫名其妙,插不进话。你猜想大概那是他们行业内部的事儿,觉得索然无味,继续吃你的泰式沙拉。
苏珊忍不住好奇,问:“怎么回事?”
沙夏提起一口气,一副说来话长的样子:“Bryan不仅是我的老板,更是我的老师,在业内挺有名,人脉很足。他最喜欢喝角鲨头啤酒,人们都叫他角鲨头Bryan……但是人脉太足了……也不全是好事吧,有人逼他‘卖消息’,加上业绩压力太大,他就卷进去了,后来他们有个同伙在海外的账户被查了……狗咬狗,一只牵出另一只,内幕交易就曝了光,闹得沸沸扬扬,扯进去很多人。这些人一旦落网,都会做认罪协议的,没有例外。
“在Bryan意识到事情即将败露之前,约我去飞滑翔伞。我算是他的教练,我们以前就经常一起去飞滑翔伞,所以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到了空中……他的伞绳……断了。
“我眼睁睁看着他坠落下去……像个石子儿,被林子吞没了。我惊呆了。真的。那一刻我体会到,什么叫血液在倒流。
“接着我被控制了大半年,那八个月简直是地狱……警方、证监局、公司的律师和检方的律师……反反复复调查我,盘问我,没完没了……Bryan是内幕交易的hub[27],可我只是个边缘小角色,我根本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我们只是一起喝啤酒、玩儿伞。警察研究了伞绳的断面,判定是故意割断的,后来Bryan的妻子发现了他的遗书,才确定是自杀。”
沙夏断断续续,分了好几次才说完,你分明觉得他盘子里的意面都冷了。看着沙夏的眼睛,你头一次觉得,也许每个人记忆里都有密藏,如果你只看到一片无聊的废墟,那也许是因为他还没有向你摊开地图。
迈克摇着头说:“劣币驱逐良币,人也一样。”
沙夏又抱歉起来:“餐桌上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抱歉……”
迈克拍了拍他肩膀:“好了,这些事儿,不就是餐桌上的甜点吗?忘了它。”
苏珊起身为你们更换餐盘,从冰箱里拿出准备好的甜点,而你又开了一瓶酒。一切都暗示着这将是顿冗长的晚饭。也许是因为话题的缘故,你们吃到最后感觉身心俱疲。陪苏珊洗完碗,已经十点半。你叫沙夏一起泡澡:“他们的大按摩浴缸很舒服,你试一试。”
他勉强地笑了一下:“好啊。”
按摩浴缸在后院里,露天的。佛罗里达的夜晚一点都不冷,冬天还有蚊子。热水放好了,在树影里,你小心翼翼地撇开不经意掉进水中的叶片,坐进浴缸,缓缓沉下去,神情在一瞬间松弛,充满惬意。水面升起一点点氤氲之气。沙夏仔细地给迷你音响套上了防水塑料袋,才开始播放音乐。他小心地调低音量,不想吵到苏珊他们。
“十六岁的时候我也在这儿泡澡,想很多心事。”你望着星星,沙夏望着你。
“Bryan一直跟我说,他想做个精酿酒吧的小老板,我一直当他开玩笑。他出事之后我意识到,我做到底,也不过是重走一遍他的——”
“——其实你已经想明白了,对不对?那就不要反复怀疑自己的决定了。”你打断道。
“……对不起。”
“还有,也不要频繁说对不起。没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我们说点别的,这么好的夜晚,你看,上弦月,”你从旁边拿起冰桶里的那瓶霞多丽,倒了两杯,递给他,“不要时时刻刻都绷得像个闹钟发条,沙夏,世界不是你绷紧了就可以掌控的,你都离开了纽约,离开了上海,来了这儿……”
“我知道,我知道,sorry。”他还是说了sorry,差点为了这不小心脱口而出的sorry而再说一次sorry。你回以一笑,和他碰杯。
清脆的三角铁之声,你轻声说了一句祝酒词:“Dolce far niente[28].”
“Dolce far niente.”他回应着,凝视着你,喝酒的时候,目光越过杯口,你也凝视着他。
17
决定去“六旗”,根本就是随机的。那天你们醒得过早,无所事事。你打开衣柜,本想找件衣服,赫然看到满满一柜子的旧物:粉色的T恤、牛仔裤、校服、球衣、首饰、小东小西、十六岁的内衣……连你自己都震惊了。保存得那么完好,仿佛高中毕业舞会就在昨天。你毕业后,一度以为苏珊早就把它们全“处理”掉了。
“都是你以前的衣服吗?”沙夏在背后突然一问,简直吓你一跳。
“对啊……”你掩饰着,想要关上柜子。
“你过去也穿这样的……?!”沙夏一下子笑了,朝一件有点花哨的T恤伸出手,被你阻止。他那一笑让你极度不自在,好像有什么极度隐私的东西被暴露。你把他拽开,推到一边儿去。
早餐时,大概受了那一柜子少年衣服的刺激,你一时兴起,问苏珊借车,说要跟沙夏去“六旗”公园玩过山车。苏珊大大方方地祝你们玩得开心,帮你们把那辆丰田SUV挪出车库。
你们坐上车,拉安全带,看见苏珊裹着睡袍,站在自家门口的草坪边上给你们挥手说再见,口型是说“路上要小心”。沙夏觉得那一幕很像……一位母亲看着十六岁第一次拿驾照的一对儿女,兴冲冲要出去溜达。
“六旗”是有名的过山车主题公园,那儿只有过山车,各式各样的过山车,大的、小的、成人的、孩子的。停车场一望无际,活脱脱一座现代工业品墓场,汽车如弃尸一样匍匐着,阳光猛烈,晒出一片明晃晃的反光。
你停了车就走,而沙夏在后面仔细观察位置,以防回来找不到车。过分靠谱的家伙……你真是拿他没办法,催他快一点。
买了VIP票,节省排队时间那种,你激动地跟他说:“最高的那个过山车,座位头枕上安着喇叭,坐进去的时候要提前选自己喜欢的歌,然后在你上飞下蹿的时候耳边就会一直放那首歌。”
为了坐第一排最刺激的位置,你们专门又多等了一轮。你拉着他,坐进第一排,赶紧在点歌按钮上选了4号,是Evanesce乐队的Bring me to life。
“你玩过多少次啦,这么熟?”
“从高中就一直玩啊,他们居然一直没有换歌!这首歌的节奏跟这个过山车是绝配啊,绝配!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就在最高点,最高点那儿,刚好就是Bring me to life那句——哎呀哎呀,不剧透了,你听吧!”你激动得像个孩子,沙夏也是,你们牵着彼此冒汗的手心,感到肾上腺素像喷泉一样飙上来。
安全带系好了,保护架自动把你们紧扣在座位上。车厢缓缓地爬升,齿轮与链条发出嘎吱嘎吱嘎吱的声音,太刺激了——眼前陡峭得仿佛是直角,你们完全是面朝天空而去的……
心跳疯狂加速。
曲子一开始是一段呼啸的风声,恰好你们耳畔也有风,越来越急、越来越高的风……
近了,近了,近了……你们的心脏几乎要从牙齿缝里掉出来,最高点……最高点,吱嘎声停了,你们的视角从仰朝天,变成面朝地——
一分零四秒处,歌曲正要迸发高点,过山车也恰好爬升到顶点。
“Bring me to life——”随着女主唱Amy的亮嗓一起,你们从顶点直直坠下,双双坠入地狱,那感觉简直太疯狂了,你尖叫着:“不准闭眼!不准闭眼!!”
“没有闭眼啊啊啊啊啊……”沙夏叫着,听见后面的人鬼哭狼嚎地从天坠地,又从地升天……
你们变成蚂蚁,被扔进了滚筒洗衣机,天地都乱了,在剧烈的失重感下,五脏六腑都在交换位置,每一秒钟都比一个世纪还长。最后一次攀升的时候,沙夏抗拒着巨大的超重压力,艰难地扭过头看你——你只有一颗披头散发的脑袋。
你在哈哈大笑,他也是。
就这样整整玩了一天。肾上腺素几乎耗竭,回来的路上,你们过度兴奋以致精疲力竭。在戏剧性的反**中,你们无缘无故低落,坐在车里,谁也没说话。换成沙夏开车,他莫名其妙有点腿抽筋。
倒霉的是,下班高峰被你们赶上了。堵在高速路上,车流汹涌,你们又累又饿,还很尿急。
沙夏问:“最高点的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啊!”你突然提高音调,“拜托!那种时刻难道你还想什么了吗?”
“我也没有……”
又坚持了十分钟,实在是无法忍受这毫无指望的堵车了。你饿得慌,迫不及待要上厕所,指着前方出口,几乎是命令道:“出去,就从这里出去。”
拐下高速,你们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小城。无聊的麦当劳、壳牌、赛百味排成一列,太无聊了,就跟南方农村所有小镇一样。
你们又往前开了一阵,竟然看到了海。你叫沙夏把车停下来,步行,找厕所。
“这家海鲜肯定不错。”你突然说。
“为什么?”
“一看就是本地的老人、中年人,他们都来,肯定不错。”
“可是环境好闷,里面黑黢黢的。”沙夏的否定令你无端烦躁起来。饥饿、疲惫与尿急,三重胁迫。你们压抑着争执的势头,烦躁地冷战着。又走了几步,你没有跟他商量,径自拐进一家餐吧,实在憋不住了。
等你出来的时候,沙夏已经在门廊的座位上坐下了。侍者过来打招呼,倒了两杯冰水。
“就在这儿吃?!”
“难不成呢?你都进去用厕所了。”
“可那不代表要在这儿吃啊!”
“那怎么行,太不礼貌了……那儿不是写着:‘洗手间只给客人用。’”
你提高分贝:“点杯可乐,带走,意思意思,不就行了吗?为什么非要在这儿吃?我想吃家好的。”
“就在这儿吃。”沙夏说着,翻开菜单。声音轻而冷,压抑过后的烦躁,显得不容置疑。
你气急败坏地坐下来,呼出一口气。沙夏继续看菜单,没说话。你拿起菜单,却没有一样想点的。你把菜单重重地摔回桌面,这时你感到脸上苹果肌那两块皮肤刺痛,突然意识到今天阳光这么强烈,而你没有擦防晒霜,太失策了。甭提了,肯定像猴子屁股似的红红两块,说不定还要脱皮,过敏。你经常在暴晒后过敏,又痒又疼。你不由得嘀咕着骂。
“又怎么了?!”沙夏言下有怒。明明一整天都很高兴,此刻气氛直转而下,而你们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只点了一杯柠檬茶,而他勉强点了一份三明治、薯条。你不想说话,掏出墨镜,戴上,冷冷地坐在对面。他只好低头吃三明治,心情跌落至谷底。的确难吃极了。他有点后悔这么棒的一天,最后却搞成这样。
无人说话,气氛沉闷得叫人无法忍受。吃完三明治,沙夏擦擦嘴。他耐下性子来,问你:“怎么这么不开心?不是很好的一天吗?”
“没什么。”
你们沿着沙滩走了一小段。小孩们**秋千,尖叫着一前一后,锐利地擦刮着天际线。你们不由自主地望着海天尽头:那儿有一轮硕大的球体,大到足以让人看成是落日。
“不对,那是月亮。”
“不可能!金红的,那么大。”
“那叫夜阳。初升的月亮,叫夜阳,就是很大很亮。我以前也见过。”沙夏说。
你正要就地而坐,被一只手臂拦住:沙夏迅速脱下外套,铺在沙滩上,才让你坐下。对一个这么爱干净的人来说,把外套铺在沙滩上让你坐……
你在心里轻轻“唉”了一下。
他的善意、仔细、可靠……没错,是很好,但……总让你感到无奈。
这又是为什么呢?你也不清楚。你无端可怜起他来,这个活得像根发条一样的家伙。你为这种居高临下的怜悯细思极恐,心一软,便摘下墨镜,顺着他的目光,也望着那轮月亮——没错,那其实是月亮。
海浪声一阵阵,像个口吃的人,卡在同一个字上。眼前那轮不知是月亮还是落日的巨大球体,诡异的,红彤彤的,不知是要升还是要坠。沙夏无端想起郑钧的《溺爱》,刚刚车里还放过,歌词说:“我只拥有你的月光,我要把它当作骄阳。”
你挪了下身体,靠近他:“对不起,”你说,“可能……可能……太久,没有人,这么快,就走近我的生活,来我长大的地方玩……看到我的过去。我不太习惯。早上……你看到我衣柜的时候,就有点这感觉。没法说清……但就……”
“没事,我知道了。”沙夏没再说话,专心致志看海。
你顺势坐到他前面去,把他的手搭在你自己的肩膀上,好像你们在划双人独木舟,就要推舟入海。
涨潮了,一层最猛的浪攀上沙滩,侵蚀了你的脚底,你的鞋子湿了。沙夏起身,拉着你也站起来,一前一后,离开沙滩。
在停车场,你看着不远处,说:“Je me souviens.”
“嗯?”
“那是魁北克的车牌,Je me souviens.‘我记得’的意思。纪念他们的法语文化。”
顺着你的目光望去,沙夏也看见了那辆休旅车。车牌非常特别,跟这儿的都不一样。“Je me souviens.”他用唇语重复着。
18
“玩儿得怎么样?”颜斯林几乎隔一天就打来一个电话,跟你瞎聊。
“挺好的,今天去那啥,环球影城,排了好久的队,去玩哈利·波特主题公园,结果!!居然遇到乌龙!!那个魁地奇,其实就是拟真布景的室内过山车啦,居然出了故障!卡在半中央,幸好不是头朝下……然后灯全亮了,全亮了——周围的布景都是搭建的,简直毁童年啊,什么机器都看得一清二楚,哈哈哈……”
沙夏就在一旁,躺在**看kindle,听你在电话里聊得那么开心,他莫名嫉妒,又因为不想承认自己嫉妒,只好装作无动于衷。
“你还好吗?”挂完电话,你发现他脸色暗淡。
“挺好啊。”
“Sure?”
“Sure.”沙夏故作轻松地打了个哈欠,“明天我们怎么去机场?苏珊要送我们吗?”
“对啊。”
一夜豪雨,狂风,是佛罗里达常有的坏天气,到第二天出发前才弱了一些,但雨还是没停。苏珊开车送你们,提前了很早就出发。开到机场,你们找不到航空公司柜台,这才一看机票,傻眼了:彻底走错了机场。附近有两座机场,特别容易混淆,鬼上身地,你偏就搞混了。
“Shit...”你捏着机票,爆了粗口。
沙夏收住脚步,转身,冷静地看着你。从苏珊的表情分析,这应该不是你第一次搞错了。她一点都没有生气,只是略带责备地摸了下你的头,又看了看表:“还好,来得及。”
你们重新上车,匆匆赶路,抵达另一座机场,一路小跑,在关舱门前一分钟登了机。跟苏珊的告别仓促至极,为此沙夏遗憾得厉害,他总觉得以后再也不会见到苏珊了,而所有的“最后一次”都让他心里发堵。
你还是坐靠窗的座位,还是迅速入睡。真像个孩子,哪怕总是一路睡觉,也非要靠窗。这是旅途最后几个小时,很快就会到达波士顿,接着是纽约,你们将在那儿分别。一个回国,一个回谷里,春假就这样结束了。沙夏尽量不去想离别的事,好像不想它就不会到来似的。他欠着身子,越过你的侧脸,看向舷窗外——大地像片乐高玩具,只有查尔斯河蜿蜒如缎,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飞机落地,沙夏打开手机,随着目光从上到下浏览,他的眉头越发皱紧:“我们住一晚再走吧。”
“怎么了?”
“Bryan的妻子想跟我见见。说有东西要给我。”
约的地点,就在哈佛广场附近。等人的那段时间,你们拖着行李,哪儿也不好去,他没有问你“要不要去学校看看”,而是走进一家叫Black Ink的礼品店,避寒,混时间。货柜从天到地,摆满糖果色的物件,像走进了一个孩子的梦境。东看看,西瞧瞧,沙夏自言自语起来:“挺讽刺的,其实,以前我以为我想要平凡,普通,但……真正等我到了这儿,真的变得无比普通、无比平凡的时候,我完全崩溃了。
“导师一个月见不到一次,自己一个人几乎住在图书馆里,埋头作论文,独来独往。那些论文可能烧成灰了也没有谁会注意到,那感觉太寂寞了,太寂寞了。你不知道那些东西写来有什么用,无意义的感觉,很恐怖。我甚至焦虑我找不到工作。”沙夏说着,抚摩一只木头做的小海豚,“你看这些包装纸、信笺、橡皮、小玩意儿,多么精巧,好看……多么无用,就跟论文似的。”
“也不是的啦……”
“工作之后,每次去餐厅,我从来都给最高的小费,有时候为了凑整,会给到25%,比我平时自己一顿饭钱都多。连Bryan都说,你干吗要给那么多小费?!我就耸耸肩,装得很轻松的样子,说,she’s cute[29]。其实我就是害怕被轻视,因为肤色,人在异乡……”
“Gosh,you are...”你咬着吸管喝果汁,把“pathetic[30]”这个词及时吞了下去。
“有一年我去本科生的寝室找人拿资料,弄到半夜,楼下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一片喧哗,像着火了似的,声音燃起来了,结果是Primal Scream[31],我们所有人都扑向窗边看,当时我真想跳下楼去加入他们啊,赤条条地吼上一圈……但实际上我只是待在暖气房里隔着窗玻璃,傻看……那晚回去的时候我就想,自己只是看起来挺奋勇的人,实际上很懦弱的,只选最宽、最平的路……”
一个电话打断了他,沙夏接起来,只说了两句就挂了。
“Bryan的妻子来不了了。她真的是……唉,算了,习惯了。”
“那我们回酒店?”
“才八点……”他想了想,“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19
这儿曾经是他跟Bryan的心头好,据说是全波士顿最棒的精酿厂。创始人是一对夫妇,彻头彻尾的嬉皮士,头脑一热把婚结了,然后才开始琢磨如何度过人生。好在两人都爱喝酒,一头钻进啤酒世界,再也出不来。
冬日的波士顿,港岸错综复杂的街道,行人稀少,窄小的门面毫不起眼;一进去,客人却多得像灾荒饥民排起长队,酒保忙得仿佛有三头六臂。
你们四处寻找座位。起码等了半个小时,门口的小桌,刚走了人,你赶紧把两人的衣服垫在屁股底下,占了。他高高举着两杯浅棕色的艾尔,杂技一样穿过人群,找到你这边来,“尝尝,尝尝”,他推来两块杯垫,放下杯子。
桌子很小,你们离得很近。周围的喧哗声浪轻轻拍打,你们像守住一座小岛似的,鼻尖凑在一起。你几乎闻到杯口散发的麦香,冰凉地,引诱着什么。活脱脱一杯流动的作品哪,你呷了一口,温柔的杀口感过去之后,桑葚的味道令你想起相遇那天。
“这跟你酿的那款很像啊?”
“好鼻子,”沙夏笑着,用纸巾擦了一下你嘴角,“这酒是Bryan的配方,有七种啤酒花……还有五味辅料。完全不计成本的,就图个好玩儿。Bryan一直开玩笑,说退出之后就告诉我配方……但你知道的,‘每个人都有个退出数字,只是那数字越多越好’。”
“叫什么?”你问。
沙夏盯着吧台后面的黑板,上面写满幼稚而粗壮的粉笔字:“‘子曰’,喏,那儿写着的。”
你看见黑板上写的:Z said。还真是译得有趣。
“为什么要复制一模一样的酒?”你问。
“因为它已经被证明了啊,是受欢迎的酒。”
“So?”
沙夏突然接不上话。对啊,被证明过的对和好,又怎样?体面的工作?Bryan的下场?又怎样?
你锐利得像一根针,总是挑他不想碰的水泡……几乎令人生怕,不,他不会承认“怕”的部分。过去遇到的女孩从来都只会仰望他,仰赖他……这令他感到特别乏味;而你不仅平视他,还专门挑他的水泡,可这滋味也并不轻松,人和酒一样都是矛盾体,淡了嫌没味道,浓了又怕喝过头。
“好热,”沙夏有点不自在地打岔,脱件外套,折叠在腿上。“要是生活就像脱衣服一样,可以把过去脱得一丝不挂,赤身**跑进明天,就好了。”
“写下来。你该随身带个本子,把这些话写进你的诗。”你说。
“我记在手机上。”
“说好了,跟我一起的时候可不能玩手机。”
“那你帮我记。”
“OK,指纹给我。”你捉起他的大拇指,点开解锁,在备忘录里记下这个句子——
他想要脱掉衣服似的,把过去三年的生活脱得一丝不挂,赤身**跑进明天。
那一刻你们凝视彼此。势均力敌的笑意……如两扇平等的涟漪,在水面交锋。是一款树莓塞松把气氛给柔化了。醇红的酒体如一支活泼的乐队,姜、树莓、柠檬皮合奏舌尖的交响,定音鼓来自特殊酵母产生的一股白胡椒味,如此离经叛道,几乎像是酒中的毕加索。
你们从塞松喝到世涛,从安哲罗普洛斯说到李安。在恰到好处的微醺时刻,你也脱掉外套,里面是一身暗红色的平绒薄裙,黑色及膝高靴。沙夏听见自己内心趔趄了一下:你妩媚得就像一杯……都威啤酒,清透的金色,上蹿的气泡,设下看起来不会喝醉的骗局,让人放松警惕,容易沦陷。
沙夏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坐姿,警惕地朝四周望了望,果不其然,起码有三双,贪婪的、雄性的眼神,正朝你投来。他觉得有点无力招架。
你羚羊似的瞧着自己那双高靴,说:“高中毕业舞会,我就穿了一件类似的裙子,配了一双高靴出门,苏珊拦住我,说不能穿这样出去。我问她为什么,她捂着脑袋,说‘疯了吗?这根本就是“Fuck me boots[32]”,你这样出去,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沙夏大笑:“简直是纵火,你这样子会把那些男孩烧焦的。”
“包括你吗?”你问。
哧的一下,你们之间看不见的氢气球被火柴划燃了。
眼前的美酒显得如此多余。吧台在缓缓倾斜,视野在液化。地板变成泡沫垫子。微醺时刻如期而至,“我们走吧。”他几乎央求道。
“等一下,”你端起眼前的杯子,一饮而尽,“我从来不浪费酒。”
半小时后,你们用肩膀和后背抵开房门,像小兽一样互相把对方扑在墙上撕咬。你们身体各处不停碰到开关,嗒嗒嗒嗒,房间里的灯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手机掉在了地上,房卡、鞋子、外套、裤子、内衣,像森林徒步的路标,置了一路,一路峰回路转,跨过溪流、湖泊,直到你们攀上山顶。
带着下山一般的倦意,你们懒懒地躺着,像两只疲软的海星。你们的头挂在床尾,脖子往后垂着,看见窗外亮得如同白昼。“天……”你低声惊叹道。
那月色。
又是那月色。
和红谷仓那晚的满月不同,这次是半张弦月。银色的查尔斯河,倒映在落地玻璃上,看起来仿佛流淌在夜空中,流向星月。
你狡兔似的,跳下床,跑向窗,像渴极了的沙漠旅客,想要饮用那月色似的,寻光而去。你赤身的背影站在窗前,流畅的曲线,像一尊大理石维纳斯……接着你踩到了什么,脚底有锐物扎入,疼痛令你反射性地收脚。
“钉子吗?!”他少有的惊慌的声音传过来,然后跳过来,蹲下查看你的脚。
是一枚戒指。
不是什么名贵的钻石,只是一枚镶着一小颗星星的银戒指。
他小心地捡起来,对着月光看。银星反射微亮,他递给你。你惊讶地看着它,好奇地捻起来,端详,一枚不可思议的天意之戒,微弱的五芒,某种无法言说的、海市蜃楼式的……不,不是光风霁月,良辰美景,不仅如此。不够。世上可以形容此刻的词,还没有被发明。
你自然而然地把戒指戴上,伸开手指,对着月光端详。
“我们结婚好吗?”沙夏突然问。
你显然受惊,但还是很快恢复镇定:“我们现在这样,不就很好吗?”
“你是没有信心跟我一起生活吗?”
“不是每个姑娘都只想着结婚的。”
沙夏完全语塞。他颓然躺了下去,好像被抽走了什么似的。良久,他看着天花板,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回去之后,我们把奶奶的院子打理出来,开个作坊,酿‘子曰’,怎么样?我和你说过的,这会是个好市场,你也看到了,国内刚刚兴起精酿,还算是蓝海——”
“——嘘,”你用食指缝合了他的嘴唇,“我们就不说话,看看月亮。好不好?”
“我是想和你谈未来。”
“可我们能够把握的只有现在。”
沙夏在深呼吸。房间里暗淡了下来,月色不知何时被浓云遮盖。
“可我们总要想想以后的生活吧。”
“我们还生活得不够好吗?”你看着沙夏,目光在问他,问进他心里去。“想生活,多简单,可要想享受生活……很难的。”
“……”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爱的,”你不肯吐出那完整的三个字,你只说,“我也在爱,真的。”
20
第二天清晨醒来,沙夏不见了。你只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已经想好了,如果他真的不见了,你会怎么办。
枕头无辜地凹陷,床单蜷缩起来。它们见证了沙夏清晨醒来时的低落,一想到离别,他感觉当头一棒。他无所适从地起了床,怕吵醒你所以没开灯,昏暗中,轻手轻脚穿上衣服、鞋子。
从酒店出来,早春寒冷的空气几乎把他扑倒。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经过梅西百货,一直跑到波士顿公园,那感觉很熟悉,像读书时那样,每天用跑步换来一丝内心安宁。他跑得鼻尖发红,双手冰冷。
手机响了,你的。沙夏手指不听使唤,在一棵老榆树边,折腾很久才接起你的电话。
你问他人在哪儿,他说他在跑步。你又问什么时候回来,他说跑完就回来。
这个斯多葛式的家伙。你挂掉电话,心想,真拿他没办法,一根从来不会松懈的发条。你真的担心你们要是生活在一起,会不会是个糟糕的决定。
回酒店吃完早餐,离去机场的时间还早。回国的航班在午夜,你们决定去一趟水族馆,杀掉多余的时间。
深蓝色的水箱里,水母们梦游似的,上上下下,用艺术家杨典的话来说,“像一群飞翔的泡影”。你说你特别喜欢水母,以及蓝鲸。他说他就是喜欢海。孩子们什么都喜欢,咯咯笑着四处乱窜,那种全然无须理由的开心,黄金般让人羡慕。你们在纪念品店买了一只黄条纹鱼“尼莫”钥匙扣,作为临别的礼物。你把“南方幸福大街六十九号”的钥匙套在了钥匙扣上,送给了他。
“那你回去怎么开门?”
“颜斯林还有备用的钥匙。”
沙夏把目光投向旁边的礼品架。上面挂满了小小的戒指盒。木头做的,每个盒子正面刻着常见的英文名,背后是拉丁文或希腊文的词源含义。他的目光顺着字母往下找,看到了Zoe这个盒子。取下来,背后写着:生命。
他掏出昨晚捡来的那枚银色戒指,放了进去,递给你。你收进口袋。
离别时刻还是来临了。再隔几个小时,你们中间将隔着太平洋。
为了谁送谁,你们小小地、善意地争执了一会儿。最后是他让步了——你坚持要先送他走。
等车的时候,他紧紧攥着行李,一言不发,深深看着你。你说:“旁边有家冻酸奶店,要吃吗?你不是很喜欢吃吗?我给你买一个。”
“别走,”某种强忍的泪意,弄得他声音都变了,“别走,我不吃。”
沙夏惊于此刻的痛感,还从没有如此舍不得一个人。仿佛心里扎着几根箭,不敢拔出。他用力攥着尼莫小鱼钥匙扣,故意用金属边缘割着指甲边的肉。
在“彼得·潘”的叹息中,他提前上车了,弯着腰,择了一个靠窗的座位。玻璃很脏,隔望你的脸,因此显得憔悴。你裹着灰色的羽绒衣服,戴着黑框眼镜,发丝在风中不断缠上你的脸。他竟然嫉妒起那阵风来,突然跑下车,扔下随身物品不管。
他的拥抱叫你措手不及,那种用力,好像这是一场死别似的。你感觉惶然,有那么一瞬间你想起你最后一次抱着父母,尤其是你抱着母亲。你当时那么不经意,那么不认真,从不知道那将是你最后一次完整地抱着他们两个。所有的分别都不会是最后一次,你一直这么相信,所以你拒绝难过。
不像他,总是提前把很多事看作最后一次。
“我知道现在说这个很扫兴,但昨晚我说过的事,你真的考虑一下。等你毕业,夏天,我再来看你。我想和你一起生活。”沙夏说得郑重极了。
一直到司机最后一次催促,他才松开你。你惊讶于他竟流泪,整张脸仿佛刚刚被淋了雨。
巴士把他带走了。你看着车尾部的“彼得·潘”字样,没有追上去,没有转身离开,只是站在那儿。
“夏天见……”你自言自语,“我爱你。”
[1]异地恋。
[2]嘿,哥们儿!
[3]别跟我哥们儿哥们儿的。
[4]加班好多了。
[5]一款通讯软件。
[6]马斯洛需求层次把人的需求分为五层:生理、安全、社会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实现。
[7]棋子。
[8]否则我就什么都不是!
[9]我走了。
[10]抱歉,她是跟我一起来的。
[11]阅读清单。
[12]伍德斯托克。
[13]截止日期。
[14]现代艺术博物馆。
[15]名词,切尔西(伦敦自治城市,为文艺界人士聚集地)。
[16]女子英文名。
[17]高级公寓才配备楼下迎宾,因此算是种炫耀。
[18]迎宾,能相信吗?
[19]环球影城。
[20]如果没什么好道歉的,就别说对不起。
[21]歌曲名:天堂马戏团。
[22]餐厅名。下同。
[23]我要跟你结婚。
[24]出去,快出去!
[25]法国抽象艺术家,生于1921年11月27日,去世于2012年6月10日。
[26]没事儿吧?
[27]枢纽;关键人物。
[28]意大利语名言,大意是指“无所事事之美”。
[29]她很可爱。
[30]可悲。
[31]哈佛期末考试季开始之前,学生们12点裸奔,为释放压力。
[32]有性暗示含义的靴子款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