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好,”九思说罢,笑问:“六妹妹哭什么?”
茵茵这才惊觉自己失态,连忙扭过身去擦眼泪,擦完了才回过头来继续说:“哥哥怎么去了一年半,年前听父亲说你来信了,信中你说你半途遭流民抢劫囚禁,好容易逃出来,正在回家的路上,因整顿人马要耽搁些时日,因此晚些回来,怎么晚了整整半年呢?”
九思一脸茫然,“我不曾写信说我遭流民劫了,当然路途中确实碰见过许多流民,北方大旱,到处都是吃不饱饭的百姓,我把我去贩卖丝绸所得的一些钱财拿去舍粥是有的,被劫倒是没有。”
茵茵诧异,难道爹爹收到的信是假的?不不不,定是爹爹为了哄老太太故意编的谎,原来九思哥哥年后并没有给爹爹写信。
茵茵上下打量九思,想到他竟是真的不想回来而非半路遭劫,不禁心中怅然,“那哥哥出去一年半多,为何不给家里写信,你真是去做生意了,还是……还是为了躲着我们?”
九思一愣,未曾想茵茵竟知道他的意图,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茵茵对九思的感情,兰香一直看在眼里,这时她也忍不住责怪起九思,“九爷,当初您离家那日,我们小姐后来追出去很远,追了您一整日,一直追到北城门,险些把自己弄丢了——”“兰香!”茵茵倏地打断兰香,脸色羞红,“你先下去罢!”
兰香瞅了眼茵茵,又瞅了眼座上的九思,终究一福身,退下了。
此时茵茵两颊已红得如同夏日晚霞,她低着头,帕子在手里攥得紧紧的,几乎攥出了汗,她能想象九思疑惑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不……不是兰香说的那样。”
九思笑道:“妹妹竟如此挂心我,我却不知道,若知道,一定写信回来,其实那日我并没有出城,因还有另外几位友伴家里有事耽搁了,我要等他一起去,只得在酒楼住了一晚,次日才启程。”
茵茵心道怪不得,怪不得她在城门口等了半日也没瞧见他,原是阴差阳错了。
这时淡雪从门外进来,手里端着一红漆描金雕花磁盘,里头放着几样家常小点心,她快步上前,把点心一样样乌木小几上,“爷回来便往老太太院里去了,眼下怕是饿了罢?这些都是爷平日爱吃的点心。”
茵茵生怕淡雪看出端倪,更低下头去,默默等着她把点心放下,出了门,这才敢抬起头来……
此时九思面有愧色,正望着她,四目相对间,九思愣了一下,旋即移开目光,若无其事地用银筷子夹了个虾馅儿饺子吃。
茵茵也不说话,尴尬地揪着帕子,于是整个屋子便只能听见他的咀嚼声,似乎他的脑子也在这样咀嚼,咀嚼他们之间的关系,思量接下来该说什么。
吃了三个小饺子,九思才终于搁下筷子,将他这一年半的经历缓缓道来。
原来他去北方贩丝绸,途中一切顺利,共赚了八百来两银子,那时已是去年冬月,本也想在年前回来的,可这是他头回出远门,便想在各处走走看看,了一了自己的心愿,譬如去通州探望他仍在世的叔伯。
这些年来,他在陆府一直活得谨小慎微,虽然老太太和陆润生看重他,但他自觉是个外人,总想着哪一日回到自己真正的家去,于是便趁此机会回了他幼时记忆中的那个小山村,见到了自己已年迈体弱,瞎了眼睛的母亲,和照顾她的叔伯堂兄弟。
血缘之亲是不能斩断的,哪怕已过去这许多年,他见着自己母亲时感受到的亲近比在陆府十多年来感受到的还要多,当时母子两个便抱着哭作一团,他母亲向他诉说当初卖他的不得已,九思深感母亲的不易,立刻从叔伯手中接过照顾母亲的重担,并答应母亲留下过年。
在叔伯眼中,九思是在大户人家长大的,如今又会做生意又能赚银子,自然对他百般尊重,母亲对他更十分亲昵,十分殷勤周到。从未体会过人伦亲情的九思舍不得离去,直耽搁到年后,某日他在金陵的友人给他去信,说他父亲犯了事正关在刑部大牢候审,恐要抄家,他大骇,急急忙忙雇了车赶回来,方才老太太已将家中境况向他说了,他当下也正为此事烦忧。
“只恨我不是官身,不能救父亲出牢狱,不过我结识了几个朋友,过些日子我带些银子去拜访拜访他们,兴许有用,也兴许……”说着,九思叹了口气。
其实两人都深知无用,九思认不得什么位高权重的人,便认得,人家也不会看他的面子去趟这趟浑水,不过白扔银子罢了。
但茵茵还是安慰道:“哥哥有这份心,想必爹爹知道了也会高兴的。”
“但愿如此罢,”九思道。
他如今还算是陆家人,陆家养了他十几年,他自然会报答陆家,但他的心已回到他母亲那里去了,因此他心中有愧,甚至他回自己家一事,方才也不敢告诉老太太,想着等陆润生的事儿了了,陆府渐渐好起来,他再缓缓告诉老太太。
不想再提这些令人难堪的事,九思微笑着问:“我若没记错,明儿便是妹妹的生辰罢?”
茵茵羞涩一笑,“难为哥哥还记得,正是明日及笄,”说罢想到自己及笄后恐要与赵伯真商量婚事,脸色微变,叹道:“回府那日的情形仿佛就在昨日,一眨眼我就要及笄了,日子过得真快,我自己还糊里糊涂呢!”
九思笑道:“及笄是好事,人总要长大的,此番回来我看六妹妹比原先长高不少,险些认不得了,你及笄,兄长该送你一份大礼,可回来得急,没来得及准备,过两日我再补上,这样可好?”
茵茵笑道:“哥哥能回来便是最好的了,我哪还要什么及笄礼?”
九思道:“要的,你是我最疼爱最亲近的妹妹,你及笄的大好日子我不为你备及笄礼,岂不愧对你喊我的那声哥哥?”
最疼爱最亲近的……妹妹?
茵茵心中压抑的情愫,因他这一句话而翻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