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一搦腰◎

邵明姮咬紧嘴唇,吃力的将框子卸下来,掌心火辣辣的疼,她背在身后偷偷搓了搓,也不敢叫罗袖看见。

长荣给马喂完草料,一进院看见东西已然入了凌阴,不由怔了怔,“姮姑娘,你做的?”

邵明姮点头,手指缩在袖中。

长荣比了个大拇指,道:“下回等我过来再抬,你们姑娘家细皮嫩肉,别伤着。”

顾云庭目光落在她手上,虽藏在身后,可两条小臂隐隐可见发抖。

他有过一段寄人篱下的日子,生病或是受伤都不敢叨扰旁人,多半忍着扛着,唯恐哪里做的不周全便被送出门去,谨小慎微的看脸色讨生活,很是知道其中艰辛。

邵家败落,没有吃过苦的邵家小娘子骤然需要仰人鼻息,自是痛苦难堪。

顾云慕摸着下颌,啧啧道:“掌中一搦腰,勾魂夺魄。”

顾云庭睨了眼,没有说话。

初到徐州,已经听闻不少关于邵家的传言,邵准和邵怀安的自不必多说,先前高宛宁出嫁时他便打听过,这父子二人品性淡泊,襟怀坦**,是可以托付余生的归宿。

邵家小娘子的韵事则不胜枚举,或说她每每骑马踏青,身后定然有少年郎跟随簇拥;或说她去庙里上香,香案底下竟爬出一人当着菩萨面向她吐露真情,可谓菩萨听了都要感动;至于杏林以她为名比试文墨的说法更是层出不穷......

虽不乏添油加醋之举,但能看出,这位小娘子是被千娇百宠疼惜着长大的,因为有人宠爱而分外自信,以至于眉眼间不经意流出的神采都是光鲜耀眼的。

“徐玠的人情可不是平白欠下的,你收了礼要了人,总要再亲自去趟徐府。”

顾云慕阴阳怪气,暗含之意兄弟二人皆清楚,徐玠搜出宋都督谋逆的罪证,与守城不利的罪名功过相抵,圣人没有责罚反而赏赐千金,他倒是坐稳了高位,可怜有人含冤枉死,有人下落不明。

“兄长亦要当心。”

“知道了。”顾云慕摆摆手,忽然凑到顾云庭耳边,顾云庭微微蹙眉,侧身端望。

“这小娘子好是好,切莫当真,往后娶了正妻,抬她做侍妾便可。”

“兄长想多了。”

“拿捏好分寸,早点忘了那个女人!”说罢又是一记拍打,转身大步离开。

满地雕芙蓉桐木镜盆架旁,罗袖弯腰清洗巾帕,拧干后挂在木棱上,将要去倒水,听见身后人开口。

“你把这瓶药给她。”

精致的白瓷瓶,端放在书案一角,罗袖认出是伤药,怔了瞬问:“是给姮姑娘吗?”

顾云庭嗯了声,没有抬头,手中的县志快要翻完。

他换了件湖色银滚边缎面长衫,略微挽起一截袖口,手腕瘦削有力,细白的皮肤鼓着青筋,偶尔咳嗽一声,似要咳得五脏六腑颠倒似的。

罗袖将**茶撇去浮沫,添了点花蜜进去。

顾云庭啜了口,稍稍平复下来。

“郎君,若不然让姮姑娘到书房伺候,长荣和关山到底是男子,总有想不周全的地方,秦翀功夫虽好,却也不能时时解忧。姮姑娘是官家小娘子,知书达理,侍奉起笔墨自是不在话下。”

罗袖边察言观色,边试探着开口,方才顾云慕临走前,特意将她叫过去嘱咐一番,言外之意是要把邵明姮当成郎君的枕边人,解语花,半个小主子。

顾云庭抬起眼眸,漆黑深沉的瞳仁平静如水。

罗袖忙低下头去。

“她迟早会离开,在此之前好生照看着。”

待费尽心思都得不到回应,她会去寻别的靠山,别的法子,看见她的第一眼,顾云庭便知道,她要给邵家翻案。

他帮不了她,却也不忍看她被徐玠欺负。

脑中浮起初见时那张脸,灼灼桃花面,眸色清浅,画着仿妆,是高宛宁,又不是高宛宁。她站在那儿,广袖浮动,暗香一缕缕钻入鼻间,明明紧张局促,偏像是石缝里钻出来的枝子,拼了命挣扎,折腾。

夜间,罗袖捉着邵明姮的手,掰开紧握的指尖,看见掌心磨破的皮。

“这样白嫩的手可不能留疤。”

药膏清凉,涂抹时有点痒,像阴雨天打在水面的涟漪,一圈圈**开,邵明姮咬了咬舌尖,忍着不去想父兄。

翌日罗袖去给书房添香,捏着紫铜鸟兽纹博山香炉盖子,状若无意提了嘴:“昨儿给姮姑娘上药,她那小手掌半个茧子都没有,便是女孩做针线女红留下的印子也无,我便多嘴问了句,郎君猜怎么着?”

顾云庭没接话,似对她说的事不感兴趣。

“姮姑娘说,自小她是哥哥带大的,她哥哥会缝补会做饭,还会带她骑马打猎,她说看见我给她上药,想起她哥哥也做过。奴婢便觉得好奇,得是个什么样的郎君才能如此仔细周全,像父亲母亲一样照顾妹妹,又该是何等善良温和的性子,才能数十年如一日,毫无怨言。

姮姑娘长相秀美,想来她哥哥亦是丰神俊朗的模样,定有不少娘子喜欢。”

罗袖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冷滞,她停下来,见顾云庭面色苍白,神情郁郁,不禁心内咯噔一声。

“她姓邵,她哥哥也姓邵。”

罗袖眼睛骤然瞪亮,昌平伯府嫡女嫁的男子,好像也是姓邵来着,那他不就是夺走郎君心上人的祸首?那姮姑娘不就是祸首的妹妹?!

郎君把姮姑娘留在身边,是因为那张酷似高宛宁的脸还是伺机报复?!

罗袖暗自吸了口气。

“奴婢只是看她难过,也跟着难受了一阵,这才多话了。”

“罗袖,她的事不必刻意告诉我。”

“姮姑娘会主动离开吗?”罗袖其实想问,若姮姑娘想开了,要走,郎君会放她走吗?她思忖着,不敢把话说得太过咄咄逼人。

顾云庭没有说话,罗袖合上门离开。

他咳嗽起来,书籍掉到地上,纷乱的书页被吹得唰唰乱响,他冷冷望着,神思回到数年前。

“你等我两年,两年后我娶你。”

温婉俏丽的女子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张了张唇,不禁笑起来。

顾云庭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倔强且坚定,好一会儿女子才由轻笑转为认真,她站在树荫里,面庞娴静,娇柔似水,抬手摸摸他的发,轻声道:“维璟,我比你大四岁,你该唤我姐姐。”

“宛宁,你姓高,我姓顾,我不是你弟弟。”

“不要胡闹。”高宛宁严肃起来。

顾云庭绷直了身体,狭长入鬓的眉眼有股凌厉之感,他已经比高宛宁高上一头,在她眼里却还是个弟弟,他要娶她,她却以为他在胡闹。

来之前,他踌躇犹豫,终是难以忍受她嫁给别人,他鼓足了勇气,抛下自尊赶过来,说出这番话,乞求她的怜悯和喜欢。

第一次,将主动权交给对方。

他像个等待宣判的囚犯,轻而易举几句话便被定了凌迟。

“弟弟”

他不想只做她的弟弟。

“你都没有见过他,怎么确定自己会喜欢。”他执拗的僵持,非要扭转她的心意。

高宛宁明眸轻笑:“爹娘为我选的夫郎,他一定会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

顾云庭弯腰捡起书籍,曲身趴在案面。

邵怀安的确很好,他曾着人打探过,那是个温润谦和的男子,若不然宛宁怎会宁可投河也不将就。

院里的槐树开了花,抬眼看去莹白若雪,甜丝丝的香味扑面袭来,连日头都像是抹了蜜,暖融融挟着甘醇。

兰叶站在树下指挥长荣爬到高处,折下一簇簇槐花串,长荣身手灵活,不多时便折了满怀,低头往下喊道。

“不成,你得弄个宽敞点的东西接着,不然就全摔烂了。”

兰叶正欲去屋里找寻,邵明姮叫住她:“兰叶姐姐,用这个。”

她解下榴红色帔子,递给兰叶一端,道:“你我拉扯开,就能兜住槐花。”

长荣弓腰往下一掷,两人默契的校准位置,槐花稳稳落在绢纱帔子上,欢快的弹开,有几朵小花蹦到邵明姮发间。

兰叶看过去,小娘子眼眸弯弯月牙似的,歪头晃了晃,槐花勾着发丝打了个旋儿,“啪嗒”掉在地上。

乌黑的头发冒出一绺,她也不在意,明亮的眼睛盛着碎光,玉砌雪堆的美人,叫人看晃了眼。

顾云庭扯来银丝边绣云纹月白披风,甫一踏出门口,便看到这幅景象。

邵明姮站在日头底下,就像笼在一团薄雾里,皮肤晶莹透亮,乌发宛若流云,纤细的身段盈盈柔软,被风吹着,勾起的那绺头发缠在唇边,像是羽毛般不停起舞。

顾云庭捏紧披风带子,微眯的眼眸来不及挪开。

邵明姮忽然伸出小舌,舔了下唇角的头发,因为腾不出手,她歪着脑袋蹭蹭胳膊。

四目相对。

顾云庭倏地别开眼。

“郎君,冯妈妈说晌午做槐花团子。”兰叶抱着一捧槐花走来,压住他身上的药味。

顾云庭点头,道:“晌午我不在府里用膳,待傍晚再说吧。”

“郎君要出门?”

“去徐府。”

顾云庭迎风咳了两三声,腮颊涨出浅红,眼眸愈发深邃:“邵小娘子,你同我一起去。”

车内的翘脚凭几上搁着蜜水,几本县志。

邵明姮发现上回的“安邑”被压在最底下,如今摆在上头的是“解县”,似乎没有看完,用镇纸隔开。

顾云庭闭着眼,头靠在车壁上,身下是浅碧色云鹤松竹纹绒垫,他清瘦却不羸弱,有种劲拔的冷厉之气。

申明卓也瘦,他瘦的文弱,斯文且书生气。

“你不必害怕,只随我走一趟便好。”

邵明姮被这猝不及防的声音吓了一跳,收回心神看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