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一直对我好吗◎

暮色四合, 院中陆续掌灯。

屋内血腥气蔓延,彻底压过淡淡的熏香,一绺绺飘进鼻间。

邵明姮离床畔有段距离, 站定后远远望着他。

他面色很白,眼神疲惫不堪,却还是强打着精神对她笑,发青的唇干裂粗糙,漆黑的眼睛像是脆弱的星星。

“阿姮,我很想你。”

邵明姮垂下眼睫,心口像被人打了下。

暖融融的灯光在她身上投落清浅的影子,细腻的肌肤如霜如雪, 眼底的青影暗淡,恰似她此时的安宁,沉默令人恍惚。

“阿姮, 抱抱我吧, ”

他厚颜无耻地伸出双臂, 朝她淡淡的笑着,骨节分明的手指细白修长, 渡着一层光像是姣好的冷玉, 指骨弯着, 眸光深邃温软。

他目不转睛望着邵明姮。

邵明姮回望过去, 随后跪立下去,扑在他怀里,大掌落下, 贴在她后背轻轻摩挲, 继而挪到颈项, 青枝一样细嫩美好, 唇印在发顶,流云般浓密轻柔,带着她的香气。

他的手臂收紧,抱着她,吻着她。

所有语言在此时变得苍白无力,唯有切切实实的拥有,占据,才让他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麻沸散的药性过后,整个大脑都是僵硬迟缓的。

他发出匀促的呼吸声时,手臂还圈住邵明姮。

心跳平稳踏实,胸口处是略微凹凸不平的起伏,邵明姮摸出了形状,知道那是自己绣的荷包,她咬了咬唇,抬头,亲在他的嘴角。

门打开,又合上,只余一阵凉风拂过。

八月底,隐约能看出秋的萧瑟,一场大雨后,地上开始落叶,泛黄的叶子夹杂在绿色当中,青砖缝隙里不时有蚂蚁挪动。

邵明姮整理了包袱,跟着卜飞尘一道儿离开顾宅,骏马打着响鼻,吃饱喝足后的精神饱满昂扬,邵明姮一夹马肚,骏马扬蹄便朝前奔去。

卜飞尘甫一抬头,便见马匹没了踪迹,大喊:“跑慢点,追不上你了!”

邵明姮便放缓了速度,两匹马并行前进,卜飞尘握着缰绳,扭头冲她笑道:“哎,你不打算原谅他了?我觉得他挺可怜的,他...”

“他没做错,我不是怪他,我只是不知该怎么面对他。”邵明姮摇头,风吹过面庞,将瘀滞之气吹散,“他对我太好了,跟我哥哥一样,但哥哥是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哥哥对我好是因为我是他妹妹,顾二呢,他什么也不是,却还是对我这般包容爱护,我很有压力。”

行至城门口,马匹渐缓。

卜飞尘怅然若失,“人家对你好,你就受不了了?”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不喜欢。”

他看着前方,想起当年,当年的当年。

他和徐承恩跟着方大人学医,同时认识了方大人之女方九月,小娘子明眸皓齿,天真烂漫,又生了副直爽干练的性子,他看见她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每回都是第一个到府里,给她带过果子甜点,糖人泥塑,女孩喜欢的东西他都打探着去买,她有时候收的痛快,有时候却很为难,后来她将那些东西悉数装进箱笼中,还给了他。

说的那句话跟邵明姮这句异曲同工。

“别送了,我很有压力,还不起你。”

什么还不起,实则就只一条,不想跟自己扯上过深的关系。

后来方九月接受了徐承恩,卜飞尘便彻底终结了这辈子难得一次的红尘缘。

“你以前那个小情郎是个什么样的人?”

邵明姮惊讶地看着他,“您怎么知道的?”

卜飞尘笑:“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我只问你,他对你好,你也会觉得有压力吗?”

邵明姮认真回想了一番,摇头:“我没有想过这些,因为从我记事起,他便一直对我很好,是一种习惯,就像天生就该如此,他对我很好,我对他也很好,我们是相互的。

不像现在,我..我觉得对不住他。”

“对不住谁?顾二还是你的小情郎?”卜飞尘咄咄逼人。

邵明姮吐了口浊气,面色慢慢沉重下来。

“对不住顾二。”

顾云庭对她的好,是不计后果和代价的,而这种好势必要匹配相当的喜欢,才不至于被辜负。

她显然做不到。

她这辈子,下辈子都不会忘了三郎。

“其实也简单,你对他好一点便成了。用你能做的最好的方式去对他,不要想东想西,感情的事就讲究两个字,舒服。

彼此都快活了,何必计较谁做的多点少点。

何况,我看那傻小子心甘情愿对你好,也不觉得自己吃亏,倒是你想过了。”

邵明姮脸颊发热,将包袱递过去。

“里面有银票和路上吃的果子,还有一壶桂花酒,我只能送您到这儿了。”

“啧啧,”卜飞尘拍着包袱,扭头朝远处一看,哈哈大笑起来:“快瞧,那傻小子带人追来了!”

马蹄震震,架着青帷描金黑漆马车直奔自己而来。

卜飞尘一拍马背,骏马立时朝着城门口驶去,与此同时,马车逼近跟前,骤然收住阵势,扬起的黄土浮散开来。

有只手揪住车帘,艰难地坐稳后扯开一角,露出青白的面孔,漆黑的瞳仁急急逡巡而来,在对上邵明姮时,脸上露出笑容。

“阿姮....”

声音一软,莫名听得邵明姮发酸。

她咬了咬唇,风吹着她的发,将兜帽在身后吹开弧度,豆绿色的披风簌簌起舞,她的眉眼如桃花潋滟,唇轻启,洁白的牙齿微微抿着。

“你跟过来作甚。”

“我以为你要走。”

邵明姮笑:“我是要走。”

顾云庭呼吸一滞,便见她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小厮,转而走到车前,垫着脚仰起小脸看他。

“等你双腿好了,我再走。”

她莞尔一笑,就像一抹耀眼的光,瞬间在顾云庭乌黑的阴霾角落洒满金晖。

她躬身上车,看见他双腿上的薄衾掉在地上,那两条腿无处着力,偏马车跑的极快,此时像悬**在崖边的断枝,邵明姮深吸了口气,抬眸冷了脸:“你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呢?”

她捡起薄衾,顾云庭从后拥住她,脑袋贴在她后背,似要抱得更紧些。

“你不知我方才真的怕了,怕你跟卜飞尘走了,丢下我,不管我了。”

“顾二,你会一直对我好吗?”

“自然。”

“我也会。”

她转过头,在他的注视下,亲吻他的眼睛,“你信吗?”

“我...”顾云庭张了张嘴,忽然改口,“你亲这里,我才信的。”

他拉着她的手点在自己唇上,理所当然的开口。

邵明姮往前靠了靠,就在他闭眼的一刹,马车忽然颠簸,她靠着车壁坐稳,一手护住顾云庭,才不至于跌落下去。

待马车稍稍停下,邵明姮掀开帘子,朝外望去。

顾云庭凑到她脸侧,亦跟着投出视线。

只见香车宝马迎面驶来,车上缠绕着各色绸带,四角悬着彩铃,随着马车行走发出清脆的响动。

车帷是柔软的轻纱,隐约可见车内人的身段。

是个女子。

邵明姮看她时,她忽然也朝她看了过来。

风陡然吹起帷帐,半臂勾在手肘,雪白的肌肤袒/露在空气中,颈项修长,锁骨上雕着一对凤凰,左右各有一只。

乌黑的发虚虚盘起,留出两绺搭在腮颊,眼睛用浓妆勾画,眉很细长,几乎飞入鬓间,高高的鼻梁下,用薄纱遮掩,只这么看去,便知不是本邦女子。

帘帷落下,香车在人群的簇拥中离开。

浓郁的香味久久不散,像是某种花的气息,但又混着奇异的蛊惑。

人群中的议论声,印证了此女子的身份。

她是来自康国的花魁,会跳胡旋舞、柘枝舞等多种舞蹈,还会抚琴抚弄琵琶,亦会作画下棋,精通技艺良多,进京后的第一个主顾,为她花了千金,从而一夜成名。

邵明姮收回视线,犹疑地回想了片刻。

顾云庭握住她的手,问:“怎么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在我印象中,就算最有名的花魁也不曾闹得如此奢华,仿佛故意为之。”

“不过是抬高身价的手段罢了。”

顾云庭不以为意,“她这番阵仗游览京城主要干道,一来是展示自己,打出名望,二来是吸引宾客,方便叫价,康国来的几乎都有这种法子,层出不穷。”

“你倒是熟悉。”邵明姮睨他,将后背靠在车上,然脑中还是忍不住回想方才的画面,有一瞬的错觉,叫她以为那人似曾相识。

然也仅仅一瞬,仔细想来,似乎并不认得这样的人物。

顾云庭揉开她的手指,指腹贴着她的,十指交握后将人抱进怀里。

“我和别人去过,见识了几回便知道了。”

“下回我也要去见见。”

“好,那我陪你一起。”

“你陪我有何乐趣,我要是去,便不带你,我可以带着罗袖姐姐,银珠和云轻,还有兰叶。”

说到这儿,顾云庭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郑重其事地紧了紧怀抱,说道:“我记得在徐州时,你与申家小娘子关系极好。”

“她怎么了?”冷不防听他提起申萝,邵明姮有点不知所措。

顾云庭笑:“她没什么,只是她近日随夫家来了京城,我寻思你要不要去见她。”

“当然!”邵明姮惊讶极了,既惊讶又高兴,“你怎么知道的?”

顾云庭抿了抿唇,随后压抑不住自豪,说道:“她夫郎是个出息的,吏部核查政绩时,我顺道扫了眼,便将人调到京里来了。”

邵明姮看他面色如常的脸,虽压了再压,可仍能看出他等待表扬的急迫心情,遂侧过身子,双手捧住他的脸,亲向他的唇。

“你不是为了我,以公谋私。”

“嗯,我不是。”

顾云庭被这一吻亲的有些神魂颠倒,也不管她说了什么,连忙伸手环住她的后腰,额头贴在她额头,“我为我自己。”

说罢,主动衔上那柔软的唇瓣,手指插入她发间,直放纵到彼此无法呼吸,才不舍得挪开,抵着额头急促的喘气。

当晚,康国花魁被重金竞价,最终竞得一千二百两,楼里的妈妈笑的合不拢嘴,当即便往楼下撒彩头,道是与民同喜。

京里的勋贵不分老幼,只要钱财给的多,便都有机会抱得美人。

又因噱头给的足,故而引来不少人围观,起初或许是为了热闹,后来便纯粹为了面子,毕竟叫来叫去都是认识的那几个,谁都不肯先认输,叫到末了,价码上去后,更是觉得箭在弦上。

且那花魁模样的确美妙,隔着薄纱犹能看清雪肌如玉,嫩足点在地上,莹润的指甲花瓣似的,长腿撩开一角,看的人喉间痒痒,偏又不能看到尽兴。

妈妈将人送进房里,又特意送上两壶美酒,熏上楼里特有的香。

“阿玉,伺候好贵人。”

“妈妈放心。”

门从内合上,叫做阿玉的花魁端起茶壶,倒了盏茶水后便径直走到那人面前,待人转过头来,阿玉挑眉,朝他轻笑。

“大人,您喝杯茶。”

跟树皮一样苍老的手一把握住她的,露出**/猥的笑容,另一只手则覆在她腰间,拧了把,发出喟叹。

“茶有何可喝的,嗯,万般不如你可口啊。”

话音刚落,便听见一声尖细的叫喊。

他抓着阿玉的手,反剪到身后,随即将脑袋埋了过去。

阿玉被迫仰起头来,任凭他胡作非为,任凭他嘴里说着混账的话,手下一点都不留情。

抓挠时,一面是为了享受,另一面则是为了满足变/态的欲望。

阿玉冷眼凝视着他,看他浑然忘我的模样,还真是一如当年那般令人作呕。

她生生忍着,不让自己泄出一分一毫的恶心,双手松开后,抱住他的头,她的嗓音稍微有些沙哑,就像康国的雨和花,不如京中女子那般柔嫩,却有种格外的美感。

门外,妈妈与小厮递了个眼神。

“看着点,也注意听里头的动静,齐老侯爷年岁大了,可别自己不知道克制,万一死在里头,咱们谁都说不清。”

“您放心,妈妈。”

约莫一个时辰后,小厮便假借添水,进去看了一趟。

只一眼,便赶忙出来。

真真是老当益壮。

齐老侯爷是天快亮走的,临走前又抱着阿玉啃了一通,承诺过两日还来找她。

阿玉笑盈盈应了,然门一关,她的脸就冷下来。

当即忍着一身疼从**爬起,叫了热水沐浴,看身上到处爬满的淤痕,青紫,不由眼神泛了冷。

他却是没想到,这老东西竟然还活着。

邵明姮与顾云庭换药时,听见长荣与罗袖他们议论。

道齐老侯爷吃醉了酒,掉进河里淹死了。

几人说的绘声绘色,连怎么掉进去的都知道,仿佛他们就站在跟前。

她将薄衾盖在顾云庭腿上,推着他出门来。

“长荣,你方才说他死在哪里?”

作者有话说:

疼痛时我能忍住来码字,但昨天是憋气,几乎窒息,持续了挺久,一度觉得自己快死了。多亏家人在,慢慢才缓和,宝儿们都不要大意了,这病能防护还是防护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