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为了避开人,他一直在山林中艰难地行走。
可毒素已经蔓延,他已经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但至少到离她远一点的地方吧。他想。
山崖已经近在眼前,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也许这里就是他最好的归宿。
像他这样肮脏的人,最好不要在世间留下任何痕迹。
“卫昭,果然是你!”君瑜气喘吁吁地喊了一声,在她身后,赵晏也带着人追了过来,看到站在崖边的卫昭,他抬手让手下不要再继续前进。
“君姑娘,没想到还是被你们发现了。”卫昭停下脚步,站在崖边迎着肆意吹拂的风眺望远方。
“我看到了山中那些被杀死的侍卫的尸体……卫彦原本在山中还安排了护卫对吧?所以他才觉得自己可以逃走。但他不知道,他的护卫早就被你杀死了!还有卫彦……”
“他是被我杀死的。”卫昭转身来看向君瑜,目光中带着一丝请求。
“卫彦是被匕首刺中要害而死,但是杀死他的凶器却不见了……应该就是你手中这把吧?”君瑜看着手中的匕首,明白了他是故意带走凶器,又留下血迹让人找来。如此一来,卫彦的死就和江静姝无关了。
“是,就是我杀了他。”卫昭将匕首扔到地上,“还有其他人,都是我杀的。”
“胡姬和花婶是你杀的没错,但是沈源和秦衡却不是死于你之手。”君瑜分析道:“沈源不必说,定是卫彦所为,所以他虽然一样是被匕首刺死,但伤口不够干净利落,只因下手之人手法不如你……”
“仅凭这一点,你们也无法证明卫彦是凶手,不是吗?”卫昭的表情变得有些苦涩。
“原本是这样。但是卫彦杀了人后原本是让你去接应的对吧?这样即便无法嫁祸给江侯爷,嫌疑也会落在你头上。
“但是那晚你为了去救江静姝没有第一时间出现在案发现场,所以他不得不自己出现指证江侯爷。
“现场除了小书童,再排除江侯爷的嫌疑,凶手便只可能是他了。”
赵晏也补充道:“提刑司的人已经找到一名目击证人,这人亲眼看到卫彦进去,见他穿着贵气又没有带随从,便想着等他出来尾随他抢点值钱的东西,结果却始终没有见到卫彦出门。
“有了他的证词,足以证明卫彦是唯一能杀害沈先生的人。”
君瑜有些气愤地说道:“你明明知道卫彦有罪,却不相信我们能将他绳之以法,所以才选择这种鱼死网破的方法是吗?”
卫昭摇摇头,“我不是不相信你们,相反,景王殿下是我觉得唯一能够信赖的官员。但是卫家势大,卫彦又十分谨慎,鲜少有亲自动手的时候。
“且当年青铜镜之事不能暴露,所以六爷和我商议过后,才决定由我获取他的信任再将他杀死方才万无一失。”
“秦衡是自己服毒而死的,对吗?”君瑜问。
“是。”卫昭如实说道:“六爷身患绝症,早已时日无多。当时卫彦已经让胡姬接近江侯爷,本来是打算让胡姬引诱江侯爷找到青铜镜,却不想江侯爷对美色毫无想法。于是卫彦便让我杀了胡姬,至于是嫁祸于江侯爷还是侯夫人,这并不重要,因为他的目的是逼迫江侯爷交出青铜镜。
“而且他已经开始计划下一步就是对江姑娘下手,六爷视江姑娘为亲女儿,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于是将计就计,以自己的死来麻痹卫彦,让他觉得计划在顺利进行。”
“那花婶呢?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君瑜问。
卫昭愧疚地低下头,他虽然是听从卫彦的命令行事,但杀人的是他,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跟我下山吧,或许……你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君瑜知道自己的话对他没有多大的吸引力,但是她就是觉得……太可惜了。
卫昭轻笑出声,“饶了我吧,我可不想被你看穿之后,还要面对景王对我内心的审视!你们有着同样的洞穿人心的眼睛,那是我这样的人永远都不敢面对的东西。”
君瑜仔细打量着卫昭,眼前的人一身狼狈,但往日的那股紧绷的、谨慎的感觉却似乎已经散去,反而展现了他真实的一面。真实的卫昭,是洒脱的,云淡风轻的。
“那江静姝呢?”君瑜问道:“你那样在意她,最后却只给她留下一个‘不知道是谁’的背影,你甘心吗?”
卫昭却缓缓摇头,说道:“你应该知道我,我三岁时父亲去世,五岁时母亲改嫁。
“之后一直到十一岁我都被叔父虐待,直到叔父死了,我才投奔母亲和继父。
“为了不影响母亲的生活,我对继父言听计从,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更不知道什么是爱。”
他看向远方,目光幽深中带着一点迷茫,“对于江姑娘是什么样的感情,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
我只知道她永远是我心底的小姑娘,她给我的那颗糖,是我一生中为数不多的甜,我一直好好的藏在心底。
如果说我的心里还有一处没有被黑暗侵蚀的地方,那一定是这里。”
君瑜心中涌起难以言说的悲伤,尤其是在她知道卫彦是如何对待他之后。
在卫彦的眼中,那个怯生生地讨好他,又渴望得到一丁点母爱的孩子,是他能利用的最好的工具。
他只需要告诉他,为了他的母亲好就应该听话。
只有如此,才能得到亲生母亲的爱。而卫昭那位柔弱的母亲并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孩子,为了能在卫家立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丈夫利用。
于是,这个孩子就这样带着期盼,带着迷茫一步一步走向了深渊。
可偏偏这是一个有良知的孩子,在他看见光明之后,终于明白自己身处何种境地,于是他开始憎恶自己,甚至于不惜毁掉自己。
“君姑娘,景王殿下,你们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卫昭问。
“如果你不想让江静姝知道你做了什么,我帮你。”
“不,我犯了罪,应该让所有人都知道。付出生命,遭受唾弃都是我罪有应得,真相大白才是对枉死者最好的交待!”
卫昭并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她大仇得报,也应该高兴。我只是希望她永远都不知道我为她做过什么,更不希望她以为我是因救她而死。
“我死有余辜,但我的小姑娘余生都要没有阴霾地好好活着。”
“可是,卫昭,也有人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君瑜从没有为一个人感到这般遗憾过,“这世界上有那么多坏人还活着,他们残害百姓,他们迫害孩子,他们都活着,你为什么要去死?
“我知道你是被卫彦所迫,你不是坏人!所以不管你是杀了人,还是犯了罪,这一切都是卫彦的错!大不了我帮你远走高飞,天大地大,哪里不能去!”
卫昭看了一眼赵晏,向来铁面无私的赵晏却仿佛不曾听到君瑜的话。
卫昭看着远方的天空,嘴角的微笑却越发从容平静,“君姑娘,多谢你。但是我的双手已经沾满了鲜血,这是我的内心所不能忍受的。我希望,来生可以干干净净地活在阳光下。君姑娘,你回头看看,透过云层的朝霞,真的很美。”
君瑜转身仰头看着天空,身后清风拂过,只留下一片朝霞微光。卫昭,愿你来世如朝阳,拥有穿破一切黑暗的力量。
“别难过。”赵晏走到君瑜身边安慰他,“也许对于他而言,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卫家那些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吧?”君瑜问。
“嗯,不会。”赵晏告诉她,提刑司早已搜集了不少卫家族人欺压百姓、以权谋私的罪证。
“那就好。”君瑜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皱起眉头,“我心里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事。”
“你只是该休息了,接下来的事交给我。”
“好。”
两人和提刑司的捕快们一同下了山。
而与此同时,在山上的一个坟坑中,凌致远被清晨的冷风冻醒,他翻了个身想要去找被子,却摸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睁开眼一看,顿时吓得睡意全无,因为他抱着的东西是——棺材!
“啊!”他的尖叫声响彻山林,可注定不会有人听到。
青铜镜一案就此落幕,在提刑司众人的努力下,赵晏不顾卫家人的阻拦,将卫彦的罪行公之于众,同时将卫家族人的罪证上交朝廷,圣上大怒,下令彻查,最终卫彦父亲——那位朝中大员被撤职流放,卫家成年男丁斩首,家眷流放。
值得一提的是,卫昭的亲生母亲在流放前拿到了休书被送回娘家,这是卫昭最后的请求,也是一个孩子对于母亲最后的爱。此乃后话。
孟婉茹被侯府重新安葬,江静姝也回到侯府,身份被正式公开,一家人上山祭拜孟婉茹。
君瑜也为卫昭立了衣冠冢。
“卫昭就一个人啊,也太孤单了。”江静姝也在君瑜身边蹲下给卫昭烧纸,突然她看到卫昭的坟前放了一碟子饴糖,眼睛一亮,说道:“这里怎么有这个糖,我最喜欢吃了!”
君瑜抓了一块糖放到她的手里。
“这可以吃吗?”江静姝问。
“吃吧,你吃的话他不会介意的。”
江静姝剥了糖纸将糖放进嘴里,一脸陶醉地说道:“真甜!”
“卫昭,谢谢你啊。”江静姝伸手放在卫昭的墓碑上,微笑着说道:“今日我吃了你的糖,以后我来看我娘的时候再给你带更多的糖!”
君瑜看着江静姝清澈的笑容,终于释怀了。这大概就是卫昭最想看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