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作以前，如果是叶哲远看着她问出这样一个问题的话。

林瑾瑜想，她会紧张，会纠结，会不知所措。

她会闪过无数个疑问，来考量叶哲远这么问有什么深意。

就像曾经，如果叶哲远主动提出要挽着她一起进场，她一定会脸红心跳地窃喜，甚至还会在心里反复问自己——

叶哲远，是不是也有点喜欢我？

可现在，她已经远离了这个曾经让她犹疑不定的幻想。

因为她知道，短暂地心动过后，现实只会让她又一次心痛。

离开和放下，是一个很缓慢的过程。

从她最开始想好要搬出去，再到数次的犹豫和纵容叶哲远的放肆。

她也在这个离开的过程中，得到了蜕变。

到了今天，她已经可以大方地面对叶哲远深沉的目光，然后爽朗地说：

“当然啦！”

叶哲远对林灿芸的温柔体贴和无声长久的爱意，她都看在眼里。

这已经不会再让她心酸了。

因为她不会再对叶哲远抱有任何不该有的期待，就像她不会再和叶哲远发生关系一样坚定。

看到叶哲远皱眉不解，林瑾瑜用轻柔的口吻同他说：

“你那么好，帮了我那么多忙，作为朋友，我当然希望你能得偿所愿。”

林瑾瑜说这话时，嘴角微微翘着，眼里闪着明亮的光。

她说得是如此恳切用心，能让叶哲远看出她是真心实意在为自己着想。

可不知为何。

明明这么温情的场景，明明是这么温柔的林瑾瑜。

可叶哲远竟然和上次在停车场时一样，又一次喉口发涩。

只是在这个时刻，他的情绪也是纷乱的。

因为他并不能说，自己完全不想和林灿芸在一起。

从林灿芸回国到现在，他也在试着理清自己对林灿芸的想法。

对林灿芸，他肯定是没有小时候那种很想拥有她的冲动了。照顾林灿芸，很多时候出于一种习惯和责任感。

他可以和林灿芸在一起，也可以不和林灿芸在一起。

目前而言，他只能说，他的执念早就不像当年了。

要不要和林灿芸在一起，变成了一件他懒得去想，随它顺其自然发展的事。

也正是由于他的想法比较暧昧，所以他也无所谓林灿芸身边那些追求者。

看叶哲远只是望着自己却迟迟不说话，林瑾瑜还想再给他鼓鼓劲。

谁知叶哲远却撇开目光，生硬地转了话题：

“……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再和他们讨论其他人选。”

林瑾瑜十分好奇：

“那你会不会不找林灿芸啊？”

“不用你操心。”

叶哲远说完端起杯子喝了口茶，以掩饰自己的不快。

感觉到林瑾瑜一直在打量他，为了不让自己尴尬，叶哲远给自己找补：

“我让你和我一起入场，本意是想让到场的人可以尽快注意到你，这样到基地筹款环节你就不用有太多压力。”

“我懂你的意思，你怕那些人看不起我嘛。”

林瑾瑜很能理解叶哲远在这方面的考量。

如果她平白无故就这么上台，大家肯定会疑惑她的来历。

她一个只能救救流浪猫狗的人，是怎么搭上叶哲远的？又是凭什么站到这种舞台上拥有一个独立环节的？

要是叶哲远先和她一起出场，给大家足够的时间来认识她，那等她再正式上台时，质疑声应该就会少很多了。

可是林瑾瑜同时也想，要是之前一直保密。

等晚宴当天，她就这么堂而皇之挽着叶哲远一起走上红毯……

天呐，她一个普普通通的素人，可真经不起那些长枪短炮的摄像头！

虽然是给了她足够的排场，可是也要让她经受难以想象的心理压力呀。

她只想给猫猫狗狗赚点米钱，不想做众人瞩目的“女明星”。

就算叶哲远是好意，不过这种福气，还是留给林灿芸去享受吧。

“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听到林瑾瑜自己也想到了这层，叶哲远立刻安抚她，让她不必焦虑：

“我会把你的座位安排在我旁边，整场晚宴你都挨着我坐，没人敢看不起你。”

林瑾瑜嘿嘿一笑：

“其实我也无所谓他们对我的看法，我就是想抓住这个大好的机会，给毛孩子们多争取点票票。”

林瑾瑜比了个数钱的手势，笑得憨憨的。

叶哲远看看她，又说：

“放心，不会有问题，有人来敬酒问候的话，我都会顺带介绍你。”

能让叶总在这种场合亲自介绍，待遇可想而知。

林瑾瑜受宠若惊之下，内心感慨万千：

“唉，叶哲远，有时候真的想求求你别对我这么好，你这让我怎么报答你呀……”

搬走这件事不会有什么变故，她唯一发愁的，就是叶哲远最近对她太好了。

这以后，她连饭也不能给叶哲远做了，走之前还受了这么多恩惠，她该如何是好。

叶哲远听到这话，反而冷哼一声：

“我什么时候要过你的报答。”

林瑾瑜早就能自如放松地面对叶哲远了，这导致她说话也有些不过脑：

“咦不是你自己说人不会不求回报地付出嘛……”

叶哲远犀利的眼刀下一秒就砸到了她脸上。

林瑾瑜脖子一缩，赶紧道歉：

“好啦我知道你不图我什么，我也没什么值得你图的”

叶哲远冷冷一笑：

“你知道就好。”

看到叶哲远表情冷归冷，两人之间氛围还是很和谐的。

林瑾瑜凑近叶哲远，贼兮兮地问：

“叶哲远，你……你是不是因为觉得小时候推过我，很对不起我，所以才帮我那么多忙的？”

叶哲远心中咯噔一声，整个人像被按了暂停键。

他坐立难安地扭头看着林瑾瑜，像是不相信林瑾瑜居然提起了这件事。

这是一个他俩从来都没有直面过的问题。

曾经的两个人，都没有勇气去面对。

一个是因为内心带着太多的伤痛，不愿面对。

一个是因为内心充满愧疚，只能逃避。

只是林瑾瑜，她已经成为了更有勇气的那个人。

再怎么面对不了，过去都已经过去了。

在离开之前，她也该好好跟叶哲远讲一讲这件事了。

她知道叶哲远对她的很多好，都是出于叶哲远善良的本性。

如果叶哲远不愿意提，那就由她来提吧：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因为这件事。”

叶哲远动动嘴，却说不出话。

他很想嘴硬说不是。

但他没法否认。

何止否认，他连一句“对不起”都说不出口。

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和林瑾瑜都在逃避，都不愿面对。

可林瑾瑜此刻柔软却坚定的神情告诉他，他错了。

“虽然我的确到现在还会时不时做噩梦，梦见你推我，但是……”

林瑾瑜摸摸自己脑后的那道疤痕，又一次鼓足勇气，诚恳地说：

“我想告诉你，我原谅你了。”

这句话说完，林瑾瑜竟然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仿佛那些伴随了她多年的阴影，在这一刻也慢慢消散了。

她不会再花那么多精力去沉浸在过往的痛苦中。

她不想再跟自己遭受的诸多不公平计较。

以后，她要把全部的精力放在当下、放在未来的美好生活里。

这个自我解脱的过程很漫长，很痛苦，但林瑾瑜，还是做到了！

见叶哲远怔怔地坐在那里欲言又止。

林瑾瑜扬起灿烂的笑容，对他保证：

“这个活动，我一定不会给你丢脸，也绝对不会辜负你的好意，我会努力表现出最佳状态的！”

林瑾瑜说完就拿起稿子默读。

她知道叶哲远猛一下听到这些话，应该会需要时间消化。

所以她把目光移开，好让叶哲远自在一些。

而始终怔怔的叶哲远，的确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蛮横地说一句“不需要你原谅”，或是说一句“你想多了”。

林瑾瑜的态度是如此释然，充满慈悲，反而更加彰显出了叶哲远的怯懦。

叶哲远甚至都不敢痛快承认一句——

对，刚开始对你那么好就是因为想补偿。

叶哲远怎么好意思说呢。

毕竟只要他这么说，就等于间接承认了自己当年错得有多过分。

更让他震撼的是，这是他第一次，听林瑾瑜说会做噩梦。

距离他推林瑾瑜这件事发生，已经过去十几年了。

这十几年里，林瑾瑜居然一直在被噩梦困扰。

叶哲远喉口的酸涩缓缓蔓延到了胸腔，让他感受到了一种揪着的痛。

如果他不清楚自己其他的感受，可至少他知道。

这种痛感，名为心疼。

就像那次在停车场一样，他是真真切切地，会为林瑾瑜感到心疼。

他甚至很想告诉林瑾瑜，被噩梦困扰的，不止林瑾瑜一个人。

这些年，他也尝尝做梦，梦回他把林瑾瑜推下楼梯那天。

梦里，林瑾瑜对着他惊恐地大喊。

她让叶哲远滚开，让叶哲远放过他。

叶哲远也很想收回手，他能听到脑子里有声音在劝告他：

不要这么做！这么做你会后悔的！

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哪怕在梦里，他也始终无法收回自己的手。

于是，在那千篇一律的梦境里。

他只得眼睁睁看着林瑾瑜被他推落，无限反复。

大片鲜红的血色一次又一次在他面前蔓延开来。

他捂住眼睛，想逃离这可怖的场景。

可是迈开的脚步如此沉重，导致他在梦里也逃得很慢。

而且他越逃，越能感觉身后有一个无形的魔鬼在追着他。

小时候，他不懂那个魔鬼是什么。

等他长大了，重遇林瑾瑜了，他才明白。

那个魔鬼，名为内疚。

可是这些，他并不知道向谁倾诉。

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和别人倾诉，同时也无人可以倾诉。

推了林瑾瑜后，父母虽然责骂了他，但因为林家说他们会处理好，所以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

叶哲远不敢和父母说自己做噩梦。

这是他最懦弱最卑劣的一面，他无法向任何人提起。

他也不能把这些错误归咎到林灿芸头上。

是啊，林灿芸是怂恿了他。

可是他，也自愿成为了加害者，向林瑾瑜伸出了罪恶之手。

人活在世上，最难面对的，好像就是自己最黑暗的一面。

而今天的林瑾瑜，让他也重新直面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黑暗。

这样明朗宽容的林瑾瑜，让他一时间自惭形秽。

感觉到自己无法面对林瑾瑜，叶哲远猛地起身，以最快速度奔向了总裁办公室的独立卫生间。

关上门，他打开水龙头，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人人都觉得他高高在上，冷酷又完美。

可只有林瑾瑜，能看到他这副皮囊之下最真实的模样。

林瑾瑜是如此了解他，甚至连对林瑾瑜好是为了补偿过去的事，林瑾瑜都早就心中有数。

想到这里，叶哲远深深呼吸后用凉水抹了把脸。

既然林瑾瑜那么聪明。

那么是不是，最开始他把林瑾瑜当成林灿芸替身的事也……

叶哲远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

如果说除了赚钱之外他还擅长什么事，那么无疑就是逃避了。

此时此刻，他只能庆幸林瑾瑜至少没有把这件事问出口。

但凡林瑾瑜问出口了，叶哲远就又要经历一次良心的审判，好好直面自己的自私。

这对他来说太痛苦了。

那些温柔的话语盘旋在叶哲远的脑子里，有一种从今以后都无法抹去的怪异感觉。

照理来说，林瑾瑜原谅他，他本应高兴。

可是看到林瑾瑜放下了，他却高兴不起来。

第六感让他隐隐觉得，林瑾瑜的剖白隐含着更深层的意味。

那句酝酿了许久都没能酝酿出的对不起，在林瑾瑜的原谅面前似乎也不再有任何意义了。

因为这件事是他们之间的一个重要维系，哪怕它是负面的。

而林瑾瑜，看起来已经放下了这个维系。

还好他们之间除了这件事，还存在着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事。

可叶哲远往回算一算日子，才发现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亲密的事了。

不是叶哲远不想，是林瑾瑜最近总是早出晚归。

就算时待在一起时，叶哲远也无法再像从前一样，从林瑾瑜眼里看到她对自己的渴望。

种种异常，再联系到林瑾瑜最近的变化……

叶哲远的心中莫名一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