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萌三面环山,背靠天险,蒋泊宁原以为巴子梁那样的屏障作为葭萌的庇护,已经是金城汤池一般。可当她跟着唐弋一路向东颤颤巍巍进入葭萌东面的米仓山脉时,才知道这“天险”二字的真正含义。这组成米仓山脉的群山虽不高耸,却座座都是刀劈一样的鬼怪,古木横生,水流湍急,一线天一般的羊肠小道两侧,只消抬头往上瞧,便能看见山腰石壁上件件天墓棺材,钉子一样突兀,吓得蒋泊宁只叫自己胆都要破了。
这还不算,唐弋似乎是山中的小兽一样,一头钻进这米仓群山中,似乎不钻到底不算完,领着蒋泊宁在这山中古道穿梭,直到日上三竿才在米仓群山中心处一座山的山脚停下。
蒋泊宁见唐弋脚步停住,松了一口气,双手撑在自己的腰间,道:“弋师兄,总算到了吧!”
唐弋回头看她,却轻轻一笑,只伸手一指面前那山腰,道:“可看见这山腰的路了?墨家总院便在这山的后腰之上。”
视线上移,蒋泊宁便看见那山腰上绳索连着木板,勉勉强强搭起一座吊桥,用木椽铁钉打在墙上,充作上山的路,山风一吹,还隐隐可见吊桥摇晃,吱呀作响。这一瞬,只叫蒋泊宁目瞪口呆,险些要晕过去。好家伙!天天走这样的路,铁人三项一般,这副身体不好才怪咧!
眼前已经无路可退,蒋泊宁只好撸起袖子咬牙跟着唐弋上山,也着实是神奇,如同她攀爬巴子梁一般,这叫人破胆的山路在她的脚下却如平地一样,步步平稳,不过半个多时辰便攀到了山背后。一绕过那山,墨家总院便尽数展现在蒋泊宁眼前。
石山之间木吊桥相连,身着黑白双色窄袖衣衫的墨家子弟,在那座座石窟之中行走,个个神色肃然,洒扫学文习武,一派井然有序的模样。
唐弋道,“随我来,老师定在等你。”
蒋泊宁颔首,跟着唐弋又过了两座木吊桥,攀上中心处那座石窟。石窟内干净整洁,有三两个弟子正捧着竹简往外搬运,见到蒋泊宁跟着唐弋进来,皆喜出望外,眉开眼笑地想要上来与蒋泊宁说话。蒋泊宁倒不见外,笑着想要搭上去套两句话,唐弋却凑上来打两句哈哈,将那几个墨家弟子往外头催着赶了出去,抬手扯着蒋泊宁的领子,就将她往石窟内里带去了进去。
这巨子的石窟幽深,唐弋带着蒋泊宁绕过两道天然形成的石壁屏风,才来到这石窟的最深处。石窟的这一处,侧面的石壁顶上有个天然形成的洞口,日光打进来,正好照亮洞中那一条长长石案,和石案背后那位青丝掺杂白发的长胡子老人。
唐弋停下脚步,朝那老人恭敬地拱手行礼道:“老师,弋带着泊宁回来了。”
唐姑果闻言,猛地抬起头来,炯炯双目似一瞬聚了泪水,拍着桌子喊道:“竖子!竟在外混玩足足五日,连个口信都无……”
蒋泊宁被这花甲老人吼得浑身一跳,竟忘了为自己辩解。还是唐弋急急拱手道:“老师息怒!泊宁失足落水,似是忘了许多东西,被人救起,送去葭萌,这才被弟子寻到。”
唐姑果抓起刻简铜刀的手顿在半空,瞪大了眼睛喃喃道:“什么?”
唐弋点头诺诺,道:“是,泊宁不记得许多事情了,在葭萌见到弟子时,连弟子是谁都不识。”唐弋说着,拿胳膊肘戳了戳蒋泊宁,示意她说些什么为自己辩解。
蒋泊宁一脸茫然,说什么?唐弋都说了她失忆了,她还能怎么办?现下她连她该称呼唐姑果老师还是巨子都不知道。除了傻愣愣地站在此处,蒋泊宁倒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做。
一瞬间石窟内一片寂静,只剩下三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蒋泊宁有些忍不住了,开口道:“弋师兄,你先出去,我有话单独对……对巨子说。”
唐姑果一瞬踉跄,握着刻简铜刀的手垂下来,只瞧着蒋泊宁,未曾说话。唐弋亦看着蒋泊宁,一步也没有动,似是不信蒋泊宁的话,不能放心她一人在留在这石窟之内。
蒋泊宁扯了扯唐弋的衣袖,道:“弋师兄出去吧。”
唐弋犹豫半晌,终是点点头,向唐姑果一鞠躬,转身退出了石窟。唐弋前脚刚走,还未等蒋泊宁说一个字,她只听唐姑果沉哑的声音说道:“说吧,你是谁?从何而来?”
蒋泊宁一瞬木然,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等反应过来,立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以头抢地,高声道:“巨子,我并非是墨家唐泊宁!求巨子帮我!”
唐姑果双臂垂在身侧,那黑白双色的广袖垂着,只叫这墨家巨子不复矍铄,形销骨立一般。唐姑果看着蒋泊宁良久,终究低下头去,提起下裳盘腿坐下,只双手随意搭在两侧膝头,长长叹了口气,道:“泊宁不论如何胡闹,也不曾喊过我一声‘巨子’,只喊我‘大父’,你开口,我便知道你不是泊宁。”说罢,唐姑果蓦地喃喃道:“鬼谷老儿,还真是被你给说中了。”
蒋泊宁耳朵尖,连站起来都忘了,直接跪着膝行到唐姑果的石案之前,双手扒在石案上,急道,“鬼……鬼谷子?鬼谷子说中了什么!”
唐姑果拧起灰白斑驳眉心,道:“十四年前,我在潜水河边捡到你……捡到泊宁时,鬼谷老儿周游列国,正在我身侧,他不知为何,喃喃道:‘明哲泊焉,不失所宁。’,我欲收养泊宁作孙女,那鬼谷老儿笑我并非明哲之人,注定不能留她在我身边长大成人。我却道,她是被装在木盆之中随水而下,如船泊于葭萌,是天惠赠我安宁,执意将你带入了墨家。如今,却被那老儿说中了。”
蒋泊宁如遭雷击,只觉得脑袋都亮了,这“明哲泊焉,不失所宁”正是她这名字的真正出处!蒋泊宁的父母均是考古工作者,母亲更是痴迷魏晋南北朝,才从蔡邕的传记中挑出这一句为她命名,出自的可是《后汉书》,这早了数百年的鬼谷子如何晓得!
蒋泊宁大喜过望,话都变得不利索起来,哭着道:“巨……巨子!求您……求您告知我鬼谷子……在哪儿吧!求您……求您助我归家吧!
唐姑果疑道:“你……这鬼谷老儿倒底知道些什么……”
蒋泊宁急切,只又叩了两个响头,眼泪流了满脸,道:“我亦唤作泊宁啊!蒋泊宁,我的家,远在千年之后,我自己亦不知怎的,五日前醒来便是如此了!只求巨子带我寻到鬼谷子啊!”
唐姑果也是被吓了一跳,纵使墨家如何信奉鬼神,处处与“不语怪力乱神”的儒家针锋相对,此刻的墨家巨子也难以完完全全地消化眼前的现实。鬼谷子与蒋泊宁所说的话成了实实在在符契一般的相互印证也就罢了,这蒋泊宁还是来自千年之后?!
唐姑果沉吟半晌,终究点了点那斑驳花白的头颅,道:“我何尝不想助你归家,你回去,或许我的孙女还能回来,可鬼谷老儿神出鬼没,我上一回见他,便是十四年前的那一回,白驹过隙,如今早不知道他身处何地。”
蒋泊宁一颗心如若沉到冰水里头一般,只觉得浑身都冰冷了下来,一双眼睛亦没了神采,只左右转着,心中一遍遍地念着“鬼谷子”三字。
鬼谷子,鬼谷子,鬼谷子在历史上如同一团迷雾一般,似乎无处不在,却又总是不可触摸,被多少门派尊为宗师始祖,也不知道究竟活了多少年,有多少亲传弟子。对!弟子!蒋泊宁右手攥拳,一击左手掌心。鬼谷子虽神出鬼没,可那些相传是鬼谷子门下弟子的一个个,却是在历史上有实实在在建树的人!
如今是秦惠文王更元九年,商鞅、庞涓已逝,孙膑在马陵之战后便再无迹可寻,剩下的便只有苏秦与张仪,如今的苏秦应该在东边的燕国与齐国两国间游走,张仪呢?张仪如今便正在不远处的秦国为相啊!
蒋泊宁慌忙摸索袖袋衣襟,翻出衣中的铜管信函,双手捧着奉给唐姑果,道:“秦兵入葭萌,将此信交予弋师兄,秦王请巨子入秦,还请巨子应允,带我前往秦国!”
唐姑果抿唇思索片刻,便想到了蒋泊宁所想的,道:“你是想要我带你去找秦相张仪。”
蒋泊宁连连点头,可唐姑果却接着道:“你若想去秦国,我修书一封,由你带过去面见张仪亦可。只是应秦国之邀入秦……”唐姑果摇摇头,道:“秦国大有东出之势,五国攻秦之战上的尸首尚未凉,入秦,便是将我墨家与秦国放于同一条船上,受六国指责攻讧,我为墨家掌舵人,以守护墨家为己任,万不可将墨家置于这样的境地。”
蒋泊宁却道:“巨子可还记得,我来自千年之后,若巨子信我,便依我所言,与秦共荣辱,方才是墨家生存发扬之道!”
唐姑果见蒋泊宁之言这样掷地有声,也不由得摇摆起来。这唐姑果早就不如从前的巨子墨翟、禽滑釐与相里勤,能够扛起墨家的思想,为墨家开创新的未来。若将墨家巨子比作帝王,这唐姑果便是其中的守成之主,在唐姑果之后,墨家逐渐衰落,销声匿迹,即便是曾经并肩而行的秦国,也抛弃了墨家,转而选择了法家作为自己的主心骨。
唐姑果喃喃两声,似是在说服自己一般,“那,那我便如你所言,入秦,看一看……”
唐姑果话音未落,便有一个小弟子跌跌撞撞跑进山中,喊道:“报告巨子!苴国破了!”
蒋泊宁猛地回头,惊道:“怎么会这么快!”
那弟子一头雾水,只急道:“葭萌城一片火光,蜀国已然攻破!”
蒋泊宁望向洞口透进来那丝丝微光,心中只道,秦灭巴蜀之战,终于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