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见大人。不利涉大川。初六,不永所事, 小有言, 终吉……”
燕王宫客殿廊下,夏日里不见一丝风,公子稷虽是穿着薄薄夏衫, 可站在廊下读了半个时辰的书, 还是热得满头大汗, 忍不住不时抬手捏着汗巾抿一抿额头的汗水。
一旁的卫淇只着短褐, 也禁不住这闷热酷暑,给公子稷讲解一会儿,便折返到一旁的木案上取水来喝。院中夏蝉阵阵,也叫得人心焦难耐。
蒋泊宁打殿内出来,领着两三个婢女各托了一个木盆,用木勺舀水泼洒在院中,烈日蒸着凉水,一会儿便将地上蒸干, 院中添了丝丝凉意, 叫人心定了不少。婢女在院中廊下洒水,蒋泊宁又走进殿内, 从里头搬出一架木架铜铸的大家伙来,放在门边。青榕跟着出来,手中托着一个果盘,臂间夹着两卷凉席,布在了一旁, 将竹席铺开,捞起一捧水洒了洒擦开,又将果盘放在竹席旁。
蒋泊宁屈膝在竹席上坐下,伸手正反摸了摸另一张竹席,抬起头来对公子稷喊道:“公子,来,先歇息一会儿再读。”
卫淇如蒙大赦,向公子稷轻轻一拱手,当即放下手中竹简,拿手擦擦额头汗水,甩着袖子往蒋泊宁那侧走去,捞起衣袍就要往竹席坐下去。
蒋泊宁抬手将卫淇的腿拍开,笑骂道:“你自己到里头搬竹席去,哪里有跟公子抢东西的道理。再去多搬一张,给青榕。”
卫淇努努嘴,看了眼青榕,认命自己往殿中搬竹席去。
公子稷捧着竹简走过来,屈身在竹席上跪坐下。蒋泊宁将果盘朝公子稷面前推了推,道:“吃些果子润润嗓子。”
公子稷颔首道谢,伸手从果盘里头取了一个油桃,捧在手中咬了一口,桃果酸甜,生津止渴,公子稷亦忍不住长叹一声,浑身都松乏下来。
青榕洗了布巾,捧道公子稷面前给他擦擦额头汗水,道:“今年怎得这么热,若是在燕北行宫,那该多好。本来易后都该吩咐下来,三日后就启程去燕北行宫了,没想到还是躲不过这酷暑。”
公子稷道:“只且忍耐这几日吧,今日闷热难耐,大概是要下雨了。”说着,公子稷只觉身侧凉风细细,往身边一看,只见蒋泊宁操纵着一个木箱,木箱上头铜制的叶片旋转成风,往叶片底部看,只见那里头还盛着浅浅清水,使风更为清凉宜人。
公子稷双眼一亮,凑过来细细看那木箱,问道:“这是何物?”
蒋泊宁笑着指了指木箱之后,道:“这叫风轮,转动手柄,叶片转动,跟扇子差不多,不过省些力气而已。我在这里头加了个水箱存了些水,风中带了水气,比扇子扇的风要凉上许多。”
说着,蒋泊宁将那木箱一转,将手柄推到公子稷面前,道:“公子好奇,不妨试试?”
公子稷亲自上手摇了摇手柄,左右前后又瞧瞧这风轮,凑上去感受凉凉微风,脸上笑意难掩,放下手柄之后,更是拍手叫好,道:“宁少姑好厉害!这样的东西真是精巧神奇!”
蒋泊宁被夸奖,却是青榕在一旁笑得眯起眼睛,道:“泊宁姐姐做的好东西还多着呢,哪里止这一个风轮!”
蒋泊宁笑笑,挪过风轮来缓缓摇起来,道:“不过是些小玩意儿,从前跟着巨子时学的,墨家里头这些东西还多着。”
卫淇抱着竹席出来,刚刚迈入廊下,却见院门处,楚叔风风火火快步走进来,额头鬓发皆被汗打湿,黏在脸上。
蒋泊宁抬起头来,见楚叔这般模样,心中咯噔一下,放下风轮,道:“发生什么事了?”
卫淇铺下竹席,楚叔朝公子稷拱手一躬,当即屈膝坐下,青榕见状,亦洗了块面巾递到楚叔手中。
楚叔喘着粗气,接过面巾来,在脸上额头乱抹了一把,道:“你先前结交的齐墨士子传来消息,齐王聚兵在徐州,似有攻燕之势。”
“攻燕?”公子稷疑道:“燕王子之乃是将军出身,军武治国,齐王怎会硬碰硬?已经到了徐州,离燕齐边境只有一城之隔,又怎么迟迟不来,只是聚兵?”
蒋泊宁抬眼看向公子稷,不过是十一岁的孩童,听了楚叔这一条消息,就已经有这样的见识,不禁让蒋泊宁刮目相看,心生赞许。
齐国聚兵,从现在看来,只有进攻燕国之势,还没有进攻燕国之意,所以只是屯兵等待。齐王,在等什么?蒋泊宁低下头,思来想去,这个引子,只能在燕国里头找。这一年,该是子之乱国的第二年,公子平宫变,便该是这一年。
蒋泊宁道:“楚叔,蓟城内外,可有聚兵?特别是,公子平的府邸。如今公子平是领着什么武官官职?或是,与哪位武官交好?”
楚叔细细想了想,道:“起初老燕王退位,公子平倒是权倾朝野,手中文武齐备,这两年来,文臣武官被燕王子之一点点换掉,如今公子平的手中,最为亲近的武官,应该是燕国将军市被,市被如今领着国尉一职,他的庶女是公子平的宠妾,公子平并无嫡妻,府中该是这个妾室掌权。”
宠妾?蒋泊宁这就想不明白了,历史上,公子平宫变失败,最大的原因便是市被临阵倒戈,如果市被跟公子稷是这样的翁婿之好,他又为什么要反呢?扶植自己的女婿成为燕王,当个国丈爷,不好吗?
公子稷倾身向前,问道:“宁少姑是说,公子平与齐国勾结,意图内外联合,来夺权吗?”
蒋泊宁摇摇头,道:“我所知不多,也只是猜测。而且,公子是秦国的公子,如今齐秦联盟,即便是齐兵入燕,公子也无需担忧。泊宁只是怕,若是燕王子之与公子平起了冲突,易后会受害。”
公子稷坐回去,说道:“长姐在燕国威望甚高,**王兄又是长姐一母同胞的亲弟,宁少姑无需如此担心长姐的安危。”
蒋泊宁歪头笑道:“纵使是最强大的人,都会有自己的软肋,便是身上不受伤,心里也会疼。易后与公子平情同母子,公子难道不怕易后伤心……”
蒋泊宁话未说完,便见院门外有内侍领着一个小厮打扮的男子入内,楚叔一见那人,立刻站起身来。蒋泊宁心中顿感不安,只看着楚叔。
楚叔三两步走入院中,道:“何事?”
小厮拱手行礼,低头道:“国尉市被将军不服燕王夺权,率城外驻军攻入蓟城,如今城门大开,公子平领着府兵迎了出去,正往燕王宫杀来。”
楚叔回头与蒋泊宁对视一眼,对那小厮说:“继续探查!”
“诺!”小厮躬身退下,快步跑了出去。
公子稷朝蒋泊宁拱手一躬,道:“宁少姑说中了。”
蒋泊宁不假思索,立刻说:“公子平手中有燕王宫令牌,带着市被攻入燕王宫易如反掌。”蒋泊宁偏头朝青榕吩咐:“青榕,你速去易后宫中,告知易后市被与公子平谋反,请易后速速出宫避祸,以免燕王子之捉着易后要挟公子平。”
青榕诺声应下,提着裙跑了出去。
“楚叔,立刻飞鸽传书递消息回秦国,给咸阳令魏冉,告知他如今燕齐形势,倘若燕国以公子要挟秦国出兵,请咸阳令务必在朝中相助。”
楚叔颔首,“好!”
子之之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日后燕国被齐国入侵,蓟城被攻破,蓟城之中饿殍遍野生灵涂炭,后来各国齐齐施压,齐国方才退兵。本来公子稷不必遇上这档子事,可如今撞上了,变数横生,既然秦国日后会出手,不如让秦国早些准备出手,以免公子稷成为弃子。
蒋泊宁说完,回头看向公子稷,伏身与公子稷平视,道:“公子,如今燕国内忧外患,你我在燕王宫中,一切不需要害怕。上年年末我在蓟城城郊置办了一处田宅,倘若有危险,我与楚叔会陪公子藏匿到那里去,既能避祸,也没有离开燕国境内,于秦于燕都不失一个说法。”
公子稷听着蒋泊宁这一项项嘱咐,一瞬便明白蒋泊宁对此刻早有准备,身处异国,本无所依靠,如今突然得到这样稳固的保障,只叫公子稷心中一阵大动,如同要满溢出来一样,嘴唇微动,往后退了一步,拱手对蒋泊宁深深一躬。
蒋泊宁没想到他如此,一瞬惊讶,连忙过去将公子稷双臂扶住,“公子这是做什么?”
公子稷抬起头来,尚未脱去稚嫩的脸颊上两行清泪流下,道:“宁少姑与我非亲,却伴我许久,为我筹谋,稷儿感激……”
蒋泊宁叹了口气,抬手抹去公子稷脸上的泪水,柔声哄道:“公子是主君,我是臣子,身为臣子,自当忠于主君,处处为主君着想。再说了,公子是大秦的公子,他日是要回秦国保护大秦子民的,不可随意流泪示弱。”
公子稷抬手擦去脸上泪水,点点头,道:“稷儿知道了。”
蒋泊宁突然想起什么,直起身来面向卫淇,道:“卫淇……”
“墨家泊宁可在?”院外内侍高声传呼,直叫人蓦地心惊。
蒋泊宁回头看向院门,只见两队燕国皮甲侍卫跑入院中,夹道拦住去路,内侍昂首挺胸迈入院中,扫视廊下一圈,双眼定在廊下的蒋泊宁身上。
楚叔正要上前,蒋泊宁两三部走上去,伸手拦住楚叔,强压下心头不安,道:“楚叔莫要担心,护好公子就是。”
说罢,蒋泊宁迎上去,朝内侍拱手道:“民女泊宁在。”
内侍上下打量蒋泊宁一遭,广袖一扫,高声喊道:“拿下!”
皮甲侍卫一拥而上,将蒋泊宁团团围住。廊下公子稷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喃喃道:“宁少姑……”未等楚叔上前拦,蒋泊宁的双臂已经被牢牢制住。
“这是何意?!”
“何意?”内侍朝楚叔冷冷瞧了一眼,清清嗓子,道:“燕王口谕:墨家泊宁,通齐叛燕,教唆公子平宫变谋反,立刻拿下,打入蓟城大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