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坐在上首的王座之上,身侧的内史甘茂往前一步, 清了清嗓子, 宣道:“王令有曰:‘寡人沉疴旧疾,国政重大,难以肩负, 令太子**领命监国, 以备不虞, 三公九卿皆辅佐之。秦王更元九年。’”
底下太子**率先往前打走一步, 拱手一躬道:“儿子领命。”底下三公九卿众大臣皆跟着齐齐表忠心,道:“臣领命。”
上首的秦王一言未发,旁边的内侍高声道,“秦王回宫!”声音未落,一旁的几个内侍立时围在秦王身侧,搀扶着秦王起身,一步步缓缓往后头走去。
底下的臣子皆是一脸惊诧,却一个个都不敢说一个字, 狐疑地瞧着秦王的背影, 也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
秦相张仪站在前头,先转身往外走, 行到文官队中,抬手一拍队内的魏冉,道:“走了,还杵着做甚!”
魏冉一愣,抬头看了一眼前头的太子**, 高声对张仪应了一声,“好,去你府中说话!”
白山见魏冉随着张仪往外走,亦扭头对白起道,“走,跟着去丞相府。”
魏冉与白山这一动,便如同旗帜一般,领着一班文臣,一队武将,浩浩****地往外走去。张仪虽任秦相,却是常年在外为秦国破公孙衍、苏秦一干合纵之计,并未在秦国久住多少时日,在前朝自然少了人脉党羽。可魏冉扎根秦国十年,稳扎稳打地在文臣中罗织了一张人脉网,白山更是,出身秦国武将孟西白三族,土生土长的赢姓秦人。有这两张牌在手,张仪回头看了一眼立在秦王王座旁的甘茂,下巴扬起,雄赳赳气昂昂地迈出秦王寝宫。
看着这一大帮文臣武将被张仪一把薅走,站在上首的甘茂嘴角抽搐,一张脸沉得几欲滴水,根本不能看。那甘茂追随的太子**更是,背着手面对着那帮往外走的文臣武将,只咬着牙把拳头握得劈啪作响。
白山与魏冉他们方才走到殿外廊下,正要迈下殿前阶梯,却听见后头有人喊,“白山将军请留步!”
白山闻声往回看,只见一个小内侍双手揣在怀中哒哒哒朝他跑来,在他身前三五步处停下,拱手躬身道:“王上有令,请白山将军入内殿。”
身旁的魏冉亦转过身来,略一思索,问那小内侍,“可还有别的人领命去了内殿?”
小内侍往寝宫大门处瞧了一眼,低声回道:“孟止将军与西驻将军已经领命去了内殿了。”
魏冉对白山道:“将军,该是王上另有话对孟西白三族的大将说,将军尽可去吧!我与丞相在相府等将军。”
白山朝张仪拱了拱手,道:“劳丞相稍等老夫了。”
张仪笑而不语,只拱手回礼,看着白山领着白起跟着小内侍往后绕着入了秦王寝宫内殿。待那白山的身影消失,方侧了侧身子对魏冉道:“冉老弟,你说,这秦王找孟西白三人,何事啊?”
魏冉眉头一皱,道:“仪兄,此处不是你丞相府,少说话,暂且忍一忍你这舌头吧!”
张仪嘿嘿一笑,伸手一指口中,“还忍着做甚,过两日便回家种地去了!”说罢,大笑着甩开广袖,往秦王宫宫门走去。
魏冉自知他所言不假,一朝天子一朝臣,孝公一倒,商鞅便亡。秦王一倒,秦国再无张仪立足之地,此刻不走,更待何时?多年挚友,魏冉只心中沉重,望着张仪潇洒远去的背影,又回过头来,看着秦王宫内殿,心下只想,还是这老秦人当的铁将军稳妥,流水的秦王,铁打的将军!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秦王寝宫内殿之中,这三个铁打的将军,正是念着一本魏冉还未读懂的经,等候着秦王的召见,一颗心七上八下,纵使是秦国的铁山,也不禁瑟瑟发抖起来。秦王病危,太子监国,看起来理所应当,总好比秦王突然驾崩,国政大乱要好。可这王位更迭,岂是儿戏,前朝后宫,文武双方,内患外敌,任何一招错,都将落得满盘落索的局面。
内殿隔间的帷帐被徐徐拉开,秦王依靠着内侍的搀扶,蹒跚走出来。殿内孟西白三族武将,纷纷低首拱手,道:“王上。”
秦王轻轻嗯了一声,仍一步一步往殿中央的木案走去,旁边一个内侍快步上去,将软墩靠背拍着放好,让秦王更舒服地坐下来。似是历尽千难万险,秦王终于扶着内侍的手臂在木案后头坐下,长长叹了口气。
秦王喘了许久,道:“寡人,近来愈发不能理事,病情沉重,寡人也知道天命不佑,寡人所剩时日无多。太子是寡人嫡出长子,继位秦王顺理成章,今日,寡人召见三位将军,便是为了这件事,秦国无虞,是要拜托各位将军了。”
孟西白三位大将都浑身一颤,孟止最为年长,一是竟忍不住哀恸,拱起手来,大喊一声,“我王!”话音刚落,抬起头来,已是涕泗横流。
秦王后头滚动,摆摆手,声音照旧低沉,却没有一丝苦涩沙哑,道:“太子我儿,自幼爱武而厌文,若当武士,可为秦国锐士,若当秦王,为王,寡人是喜,为父,寡人却是忧啊!秦国今日富庶,巴蜀已定,不日对外用武争霸,我儿这份锐意,是秦王该有的血性。但我儿鲁莽,朝中威望甚低,他日用兵,恐文武不从,我儿这王,当得还不如一个武将!”
那一瞬,白起看见秦王那混浊的双眼之中忽得现出锐利杀意来,恍若那秦王并未病危,还是那立在高台之上,看三军誓师的秦王。
这一番话,是父亲托孤,更秦王威胁。如同三把未出鞘的黑铁长剑,压在了孟西白三位将军的脖子上,让三人齐齐拱手一躬,道:“臣等定当竭力辅佐秦王。”
秦王又是长长出了一口气,道:“你们均是秦国的护国柱石,不论谁是秦王,都得尽力辅佐,寡人相信诸位。寡人只想嘱托诸位,莫要让秦王头昏脑胀做了错事误了国,亦不可让秦王孤掌难鸣,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秦王说完,孟西白三将脊背压得更低,秦王定定看了他们半晌,抬起手来,内侍立即上前,将秦王扶起,秦王站定,抖了抖衣袍,郑重拱起手来,亦对孟西白三将深深一躬,声音喑哑,“护住我们秦国,有劳诸位了!”
孟西白三人躬身,等着秦王入了内室,方才直起身来,竟不由自主地齐齐呼出一口气来。
白山回首瞧了白起一眼,那深深拧起的眉头下,目光沉沉,叫白起亦不觉被白山那愁思感染,细细回思咀嚼起方才秦王与孟西白三人说的每一句话来。
西驻见孟止长吁短叹的,忍不住抬手拍了拍西驻的肩膀,道:“我王话虽说得重,但小弟总觉得,我秦国的王上吉人自有天相,这多少关关坎坎都过来了,我王肯定能与大秦一道,将这道关隘迈过去。”
孟止又是叹了口气,只与西驻白山他们一到走出秦王寝宫。一出秦王宫,白山与白起的马便直直朝着张仪的丞相府而去。
丞相府门前的小厮一见白山来了,当即开了门下来牵走马匹,门内的家老走出来,向白山拱手一躬,一句废话也不多说,直接转身将白山领进了府内会客厅堂。此时那些跟着张仪魏冉来丞相府的文官武将已经散去,厅堂中独独余下张仪、明镜与魏冉三人,正坐在殿内上首,围着一张圆案说话,见白山来了,纷纷起身来迎。
明镜抬手唤婢女去添上茶盏,亲自去去了两副软墩来,一副放在圆案边,一副放得略远。魏冉引着白山在圆案边上坐下,白起自去白山身后的软墩屈膝跪坐下。
白山甫一坐下,张仪便捏着茶碗问道:“白将军,秦王唤你们三人去,可是交代了要给未来的秦王面子,莫要忤逆行事?”
白山眉头一挑,拍手道:“丞相好算谋!一字不差!”
一听这话,张仪往后仰了仰身子,笑着看向魏冉。那魏冉却眉头紧缩,一脸的哀愁神色。张仪道:“老子嘛,自当是护着儿子的,有何错!我说冉老弟,你也别太愁了,如今你在朝堂势大,政绩暂且不论,就是这人脉也得让人忌惮三分。十个文臣里头四个都是你的知交,个个儿都是跟你一样,从县令郡守一路到这咸阳城里头来的,他太子**纵使三把火,也难以烧到你的身上去!”
魏冉摆摆手,道:“谁当了秦王,我都是一样如此罢了。我怕的,不过是王上崩逝,太子**即位,魏后得势,我那可怜的长姐还有三个小外甥,只怕是没有好果子吃。如今稷儿尚且年幼,远不到有封地的时候,这十数年,我在前朝,怎么护得住他们?”
明镜却道:“冉弟,你只当你长姐那个性子是吃素的不成,她不过平日里伏低身子做人罢了,该是硬气的时候,只怕你们这些汉子,都要钦佩上几分!”
张仪点点头,“这倒是。若说担忧,也是该担忧三个王子。”
明镜抬手给张仪添了碗热茶,笑道:“这便不需要你与冉弟担忧了,我自有法子,你还是先好好收拾东西,待时日一到,你我立刻离开咸阳。”
白山惊道:“丞相要离开秦国?!”
张仪叹了口气,道:“唉,这天下无不散的……”
话未说完,但听咸阳城上空,钟声大作,一下一下,震人心魄。
明镜一瞬坐直,双眼圆瞪,喃喃道:“怎会,怎么会快了如此多……”
张仪浑身一震,撑着圆案起来,一步步挪到廊下,面向那声声丧钟,屈膝跪地,双手贴额,一躬至地,声带哭腔,喊到:“我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