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泊宁抖抖手腕,将手中的枣子一甩丢到廊下,拍拍手上的枣渣,就着手背在嘴角揩了两把,这才慢悠悠地朝秦相张仪拱手,笑道:“非也非也,不过是我久仰鬼谷子大名,想去拜见一番,这才来求秦相卖我一个人情。”
张仪挑眉,细细打量一番眼前这个半大的丫头,正想要驳斥,那双细长的眼中,却是亮光一现,嘴角一扬,道:“家师久居深山老林,我出师闯**天下也已经数年过去,如今家师或是云游,或是闭关,都不可知呢!哎,真是棘手啊,棘手啊!”
蒋泊宁砸砸嘴巴,歪着头看那秦相张仪一脸假得不能更假的为难模样,不禁恨的有些牙痒痒,恨极反笑,道:“秦相闯**六国多年,凭一舌之功,在各国朝堂纵横捭阖,势必懂得这买卖不能空手做的道理。我墨家如今就在这葭萌四周,秦相一句话而已,是散是聚,但凭秦相心意。”
张仪哈哈大笑两声,摆摆手,说道:“小丫头何须动气呢!你我都是诚心诚意来做这趟买卖!我所说为难,不过是为了你着想,我此刻一说东南西北,你蒙着头便去,指不定三年五载找不到家师,岂不是得不偿失。不如等巴蜀平定下来,我领着你一道去寻家师,你拳脚功夫自然在我之上,拿绳子往我脖子上一捆,我还能跑不成?”
说着,那张仪还当真双手一抬,仿佛手中真有一根绳索一般,脑袋一歪,手腕一翻,笑着将舌头也吐了出来。
蒋泊宁满脸假笑,看着这秦相张仪的滑稽样,道:“秦相说笑,这天下有谁敢用绳子捆秦国丞相的脖子?”说罢,又拱手正色道:“既然如此,你我一言为定,我先回墨家准备绳子……啊不……请巨子前来。”
张仪笑得肆意张狂,广袖一扫,亦给蒋泊宁拱手回了个礼,目送她跳下台阶,往后头走去。
蒋泊宁一面走,一面在心中痛骂张仪祖宗十八代,这老狐狸,“战国第一舌”还真是名不虚传,颠倒是非黑白,死生人肉白骨,三两句的功夫,倒将她说的无话辩驳,失尽了先机。
不过张仪确实说得没错,倘若今日张仪随便一指,蒋泊宁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鬼谷子,还真不如等巴蜀平定下来,捉住张仪再找路。反正这张仪也活不了多久,等秦惠王过两年双脚一伸一嗝儿屁,太子**登基做了秦武王,第一件事就是废了他这个秦相,拿笤帚将他赶出秦国去,蒋泊宁这副身体年纪小,纵使是日日咬着张仪的衣摆跟他耗,也是耗得起的。
蒋泊宁想着,拍拍身上衣服,低头看了看脚下那双牛皮靴子,时不我待,早一刻帮秦国拿下巴蜀,早一刻去找鬼谷子,今日月夜明亮,葭萌城中近如白昼一般,蒋泊宁细细想了想回墨家总院的路,咬咬牙扭头就往葭萌城城门走去。
还未走到城门岗哨,蓦地前面就冒出来一座黑铁山,蒋泊宁借着月光抬头一看,惊喜一笑,道:“你怎在此处?”
白起一张脸冰着,却对她说:“你要去墨家总院。”
蒋泊宁惊讶,还叹道这木头如何知晓,一瞬转念一想,问道:“你家丞相叫你来押着我去的?”
白起轻轻颔首,那双剑眉却拧起来,声音亦变得凌冽严厉起来,“黑灯瞎火的,你就准备这样走回墨家总院去!我看你是真的不要命了,胡闹!”
蒋泊宁不以为意,只抬手指了指头顶圆月,笑道:“月色入户,欣然起行!”
白起见她这副玩闹的模样,冷声呵斥,“胡闹!”
蒋泊宁悻悻然收回手,学着那张仪的模样将双手背在身后,说:“你家秦相只叫你来盯着我回去,没说让你拦着我回去,趁月色正好,走吧!莫得误了你们南下巴蜀的军机。”
说着,蒋泊宁迈开步子一头往前面走去,身后跟着这铁甲秦兵,出城门过军营,倒真一路顺遂,如过无人之境一般,免了她许多麻烦。这张仪狐狸是狐狸了一些,作队友还真是没话说的。
出了河滩平原,弯弯绕绕拐进米仓群山之中,蒋泊宁回头看白起,只见他右手擎着一支火把,火光映衬他架在背后盾牌上的黑铁长矛,显得那黑铁发亮,蓦地在火光中多了几分寒意。
山中静谧,夜里连鸟叫都不可闻,蒋泊宁只听见两人四双牛皮靴子在地上行进摩擦的声音,在山谷中回**得显得冷清寂寞。蒋泊宁不禁放缓了脚步,走到白起身侧,贴着这黑铁山走。
蒋泊宁抬头问他:“伯嬴与季嬴,会怎么样?”
白起道:“主帅已经下令,护送她们俩回秦国。”
蒋泊宁听着,点点头,算是好归宿,行吧,战国民风开放的国家有三:秦楚郑。秦国不被礼教束缚,这二姝回去,兴许还能找个好人家,好好平静度过余生。蒋泊宁只想,这秦王不会如此没心没肺,连抚恤金都不给两袋吧,想来这二姝以后衣食无忧,倒真的不需要发愁。
问完这二姝,蒋泊宁又想去问那苴侯女杜若呢?可转念又想,这样的事情,司马错与张仪未必会与白起这个小伍长将,话到了嘴边还是作罢。
难得沉默了片刻,蒋泊宁又开口问道:“今日怎么没在幕府中见到你家太子**?”
白起目视前方,冷声道:“少问这些事情。”
蒋泊宁一嗤,漫不经心道:“不过是问你罢了,你又不是旁的人,有什么所谓不所谓的。”
白起低头瞧了蒋泊宁一眼,沉默半晌,道:“长史甘茂来了军营,将太子**带了出去旁的地方说话,不是我能理睬的事情了。”
蒋泊宁一听白起提及甘茂,眼睛也亮了几分,这秦国长史甘茂可是日后代替张仪继任秦相,安抚巴蜀的人,此刻秦王派甘茂入巴蜀,想来这张仪呆在巴蜀的日子也不长了,不日巴蜀被攻下,张仪便会随着秦军还朝,此生都不会再回巴蜀山沟沟里。
白起见蒋泊宁这雀跃的模样,也不知道她开心个什么劲儿,只一路为她照着面前的路,提点她当心脚下石块,蒋泊宁有问,他便有答,话虽不多,却知无不言。
两人上到墨家总院时,来迎接的墨家小弟子见到一身黑甲黑胄的白起,吓得连手中的火折子都要摔在地上。蒋泊宁只伸手去揉了揉小师弟头上的两个总角,道:“去,咱们该有客房吧,收拾一间出来,带白伍长去。”
小师弟正要拔腿就跑,却被白起给扯住衣领。白起见孩子哆哆嗦嗦,也悻悻然放开了手,只对蒋泊宁道:“不需客房,我跟你去拜见巨子。”
蒋泊宁拍拍小师弟的脑袋,仍说:“收拾房间去吧。”说完,转过头对白起道:“你是铁打的,我不是,这一天奔波下来,我总得睡一觉再跟你去成都与秦相回合。”
说罢,蒋泊宁一指旁边的木吊桥,说:“走吧,那上头就是巨子的石窟。”
白起跟着蒋泊宁踏上那吊桥。方才上山时他走吊桥走得有些晃悠不稳,此刻已经如蒋泊宁一样如履平地地在木吊桥上走,边走边道:“你大可在墨家休息,我等会儿自行回葭萌城去。”
蒋泊宁抓住绳索,停下脚步来,回头看了白起两眼,又是敬畏,又是不可思议,“你还真是铁打的?赶路杀敌又赶路,不累吗?”
白起脚下不停,随意道:“行军打仗,哪里能这么多时间休憩,习惯了。”
白起说着就超过了蒋泊宁,一路往前走。蒋泊宁在后头盯着白起背上的牛皮盾牌,只忍不住想,白起活在这战国乱世,还真是辛苦巴哈的,披荆斩棘浴血厮杀,每天都跟铁人三项一样。
蒋泊宁紧着步子跟上去,道:“先歇一晚吧,就算是等等我,这山里路难走,莫要留我一个人苦哈哈地往成都赶,唐弋又不在。”
白起不言语,心中暗道,这蒋泊宁既然在巴蜀深山里头野大的,连巴子梁那样险峻的石山都不在话下,这点山路算什么。但两人一爬到唐姑果的石窟前,蒋泊宁却听白起低声说,“好,你我明日清晨再走。”
蒋泊宁眉开眼笑,快步跟上去,带着白起走进唐姑果的巨子石窟。
夜虽深了,唐姑果却还没就寝,此刻点着油灯,在石案后头看竹简,听见脚步声进来,抬起头来,先是看见黑白双色墨家衣袍的蒋泊宁,再看见跟在后头走进来的白起。唐姑果的目光在白起那身黑色甲胄上停留许久,情不自禁地叹道:“多年前跟随我师入秦,自打幽居葭萌之后,竟没想到此生还能见秦军这黑甲黑胄。”
白起拱手道:“秦国白起,见过巨子。”
蒋泊宁跟在拱手一躬,直起腰来道,“大父,我已见过秦相张仪,秦相请您出山,攻下蜀国。”
蒋泊宁说完,一双眼直直看着唐姑果,只见唐姑果听着,面上表情沉重,宽阔的肩背胸膛随着长长的呼吸起伏,久久未曾说话。蒋泊宁深知,墨家这么多年来固守“非攻”,要巨子迈出这一步,实属不易。
向前,墨家与秦国一体,再不复墨家气骨灵魂,向后,墨家自行腐败,在历史长河中消散。
良久,唐姑果道:“成都临江而建,四水环城,易守难攻,更何况秦军陆战虽强,却不擅长水攻,此可造船搭桥,未免过于浪费时日。多年前我师相里勤为阻断巴蜀之战,命我赴巴国修城,赴蜀国凿河,使得两国自守。蜀国今年日益狂暴,今日更是破了葭萌,成都确实是不破不可。”
说罢,唐姑果从石案旁拿出一个木盒,从其中取出一块木符,示意蒋泊宁过来,将木符放到蒋泊宁手中。
蒋泊宁双手捧起木符,见这木符是半条鱼的模样,上刻着秦篆小字,蒋泊宁一个都认不得,问道:“这是?”
唐姑果抬眼瞧了瞧白起,对蒋泊宁道,“墨家在成都上游有一座小院,弟子轮流驻守,你不知道。那小院临江,看守着三座蛇头大木舫,每一座木舫足以三千人共乘,将船锚打在江中,横船而立,足以为桥,供大军过河攻蜀。”
未等蒋泊宁发出赞叹之语,白起先道:“以攻为守,墨家相里子好计谋,与兵家围魏救赵不分伯仲。”
唐姑果瞧着那秦国小伍长,思忖道,当初他老师相里勤命他打造三艘大木舫时,连他都有些不解。是后来相里勤解释道,蜀强巴弱,倘若蜀国坐大,危及巴国,墨家可围蜀救巴,以攻代守来调节两国之间的战火。这便是相里勤从孙膑围魏救赵中学来的。如今唐姑果一提,这小小伍长便已经联想到了它的源来,不可不说是令人叹服。
唐姑果微微一笑,点头道:“后生可畏。”
蒋泊宁回过头来打量白起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忽然想起不久之后,秦破楚,攻到了楚国郢都与鄢都,一把火烧了楚国的宗庙和祖坟。那一场战争,便是以少胜多的水攻,领兵的,便是现在这位小小伍长白起。
蒋泊宁低头看着手心里头这枚小小鱼符,暗想,说不定,这一战,便是白起水上功勋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