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盏被点亮的气死风灯升上草屋外的旗杆,这就像是一个信号,瞬时,数十支火把亮起火光,把草屋前的空地照得一清二楚。

包围圈中,传山和庚二两个人的身形和姿容也清晰地落入众人眼中。

传山在火光亮起之前伸了个懒腰,整个身体无声无息地缩小了一圈,虽然看起来仍旧高大魁梧,但这样的身材至少还属于人类范围。

罗传海带着一丝怀疑、一丝迫切,还有三分不可置信,推开后面拉扯他、不让他向前的手,慢慢地走到传山面前。

在这之前,传山和庚二都听到罗传海用极快的语速低声跟身旁一名少年道:“去看看狗为什么不叫。”

少年悄悄地退入黑暗中。

庚二对传海的机敏微感惊讶。

传山看着弟弟,面露微笑。

罗传海身后两名村民见无法阻止首领,也连忙提着大刀跟了上去。

“哥?真是你?你没死?呃,你怎么窜那么高了?”

庚二听了,好奇地瞅瞅传海,看他仰头不忿的样儿,总觉得这位说的话最后那个问句才是重点。

传山瞅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弟弟,嘴角咧了咧。

其实他弟的个头并不矮,在包围他们的村民中也属于高个子一类,可是跟他发育异常的身材比起来自然不够看。

他弟比他小两岁,今年应该有二十一了。他离家时,他弟才十三岁,印象中十分孩子气的面孔,如今已经找不到当初的稚嫩和天真,就连曾经熟悉的轮廓也变得陌生。

不过亲兄弟就是亲兄弟,他相信就算他弟现在混在人堆里,他也能一眼认出来。只是他弟是不是太瘦了点?

“你长大了。”传山感慨地道。

“……你真是我哥?”传海的声音有点颤抖,面前的男人身高九尺有余,他要抬头才能看清他的全貌,他哥个头高大他知道,但八年不见就长成这样也太夸张了吧?

“你想要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你的某些身体特征和小时候干的一些蠢事吗?”

“不用了,我认得你。”传海黑脸,上前扯住他哥的袖子往屋里拉,“走吧,外面太冷,到里面说话去。”

庚二跟在两人身后慢悠悠地往前挪。

“你不怕我是冒认的?”传山逗他弟。

传海翻个白眼,“你冒认我侄子,我得给你见面礼。你冒认我哥,你得把欠我八年的压岁钱都补给我。”

兄弟两人自小亲密,就算时隔八年未见,传海自信还不至于认错自己的哥哥。

传山哈哈大笑,一巴掌呼在他弟的后脑勺上,“臭小子,还这么财迷,我还第一次听说哥哥要给弟弟压岁钱的。”

庚二看传山那扇人的顺手劲,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忽然看传海弟弟无比顺眼起来。

传海被打了个踉跄,站稳脚步,回头幽怨地道:“你又打我脑袋,我将来考不上状元都是你害的!而且是你自己说,你是家里的顶梁柱,拿到军饷后就每年给我和三妹寄压岁钱。结果呢?我们等了八年也没看到影子!”

“我前几年不都把军饷让人捎给你们了?”

“那不算!爹娘说那是你的血汗钱,要留着给你回来娶媳妇用,不让我们动,都给收起来了,咳,虽然后面都花了。对了,你屁股后面跟着的小胖子是谁?不会是我侄子吧?看年龄不像啊。”

“等会儿跟你介绍。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爹娘,还有小咏都好么?”

传海回答前顿了一下,“都还好,你进屋我慢慢跟你说。”

传海随即转头对周围的村民喊道:“没事了,都散了吧。来人是我多年未见的大哥,明天请大家喝酒庆贺!”

村民们发出一阵欢呼,一开始的紧张消失,有人立刻向传海恭喜说起吉祥话,更有人好奇地往前凑,大家七嘴八舌地互相询问。

“首领有大哥?没听说过呀。”

“首领当然有大哥,你后来的不知道,我们一开始跟着首领的都知道这事,不过听说首领大哥和朗国打仗时战死了,如今怎么又活过来了?”

“这事不稀奇,上次咱们和朝廷军干仗,王坝子没回来,我们都以为他死了,结果他自己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养好伤不又回来了?”

“和朝廷军干仗?你现在……”传山疑惑地看向二弟。

传海动动嘴唇,只化作一句:“都是被逼的。”

兄弟两人八年未见,有太多的问题要问,有太多的话要说,传山搂住弟弟的肩膀紧了紧,“我不在家,苦了你了。”

传海鼻头一酸,偌大的男人竟吧嗒吧嗒地掉出了眼泪珠子,“哥……”

传海哽咽,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一名书生样的村民从人群中走出,看到此景,对跟在传海身后的一名大汉使了个眼色。那大汉会意,立刻转身把凑上来想要询问什么的人群挡住。

“好了好了,大家有什么问题等明天再说,都散了都散了,都聚在这儿唠叨什么呢!该值夜的值夜,别给我打马虎眼!小武你过来和绍亘一起守住大屋,没有首领允许,不准任何人进去。白菜帮你回来得正好,进屋去烧水冲壶茶,再把留到明天吃的白面馒头蒸一笼出来,另外让你娘切点萝卜干送到大屋……”

在大汉的吩咐声中,一干村民哄然散开,被叫出名字的则各自按吩咐行事。

传山兄弟俩走入被称作大屋的土胚房,庚二自然也跟了进去。

传山眼尖,看到大屋的门楣上写了“麻山屯”三字。

大屋里被分为前后两块,后方灶台,前方空地摆了四张大方桌。

每张方桌周围都放了四条长板凳,桌上放了一个茶盘,茶盘上有一个大茶壶,茶壶左右分别摞有四个大茶碗,茶盘旁一盏油灯半明不明。

传海把长兄让到最上首的一张方桌的上位,在传山左侧坐下,庚二本来想坐到右侧,被传山手一拉,一屁股坐在他旁边。

一个看起来很机灵的少年溜了进来,跟传海三人行了个礼,在传海耳边说了一句话,跑到灶台那儿就忙活开了,捅开火眼,重新填入柴禾,又把切好的馒头块上了蒸笼。

传山和庚二听到少年跟传海咬耳朵说:狗没事,就是看起来很害怕。

传海听了那句话也没什么反应,只遮挡住潮湿通红的眼睛,这会儿泪痕都给他偷偷擦掉了,他才放下袖子跟他哥说:“哥,让你见笑,刚才风大,一时让沙尘迷了眼。”

传山嗤笑,“见笑个屁!你小子还跟小时候一样,死要面子活受罪。”

“哥,你还是那么粗俗。”说完一叹,传海皱眉道:“大哥,你真不应该这时候回来。”

“怎么?”

“我们这里还有一些当初跟着一起逃出来的罗家村人……哥,你还没满二十五,我怕你这一回来,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都能栽你头上。”

传海提起那帮同村人也不讲究斯文不斯文了,长袖一摞,开始跟他哥大倒苦水。

“当初我本就不想带上那些沾亲带故的罗家村人,但老爹不同意,硬说是同村同族的人,虽然现在远着了,可该帮的还是要帮。无奈,逃难时就只好带着他们一起逃出来了,可后来这些人也不知给我添了多少麻烦!”传海一拍桌子,气。

“最可恶的是,他们还在背后说他们背井离乡都是因为我们家老大,也就是你这个霉星给牵连的。我听了恨不得把他们都扔到山沟沟里!可那些人也精明,知道我不喜他们,就死缠着爷爷奶奶和老爹,还说我这个福星是罗家村人所有的福星,不能让咱家一家独占。”

传山笑,就是那笑看起来有点冷。

庚二瞄了瞄他。

“你说逃难是指?”传山奇怪,他还以为自家人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才从贼相手中逃脱,原来竟不是吗?

传海看他哥的神色就知道那些罗家村人要倒霉,幸灾乐祸地笑了笑,转而又叹息道:“这事说来话长……”

原来在传山走后第三年,传海考取了秀才,并在两年后被县令保举入京应试。

可就在赶往京城的路上,他看到大批逃难的人,细问下才知,离罗家村大约六百里远的锦县一带干旱成灾,人们无法活下去,只能出来逃荒。

传海饱读各类杂书,猜测大旱之后可能会有大水侵袭,而罗家村就在大运河支流下口,如果上游决堤,罗家村肯定逃不过被水淹的下场。

有了这样的担忧,传海也顾不上赶考,直接掉转头,回家安排家人搬迁逃难一事。

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传海把自己的推测跟里正也说了。

而传海因为一直冠着福星的名头,罗家村宗族长辈们一听是他推测说有大洪水要来,都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有的搬到了山上,有的要跟罗家一起走。

“当时因为老爹求情,加上我以为大水退了我们还能回去,心想反正带他们也带不了多长时间,就带着他们一起逃去了临县。”

“那你们现在怎么在这里?”传山问。这里离他们罗家村至少有三千里地。

传山看了一眼他哥,“逃过来的呗。在这之前我们确实让人回村看大水退了没有,我也回去了……”

“然后?”

“水退了,人也没了。当时留在山上避水难的村民没一个活下来。”

传山默然。不用他弟往下说,他大致也猜出了罗家村发生了什么事。算一下时间,那时候不正是他被胡予老贼出卖,胡予想要抓捕他家人讨好朗国的时候吗?

“死的村民大多都是被一刀毙命,有些人还被刑求折磨,兴许凶手是想问出什么,也许是我们这批逃难在外的某些人的下落。”传海神情不掩痛苦之色,罗家村某些人虽然讨厌,但大多数还是好的,而且大家都沾亲带故,打断筋骨连着皮,怎么也都有几分感情在。

“可是那些凶手不知道,一开始我们还有能力给村里传信说我们在哪儿,后来因为临县过来的灾民太多,我们就一路北上,到后来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最终会在哪里落脚。可也因为这样,我们这批逃难在外的人才躲过了这一次死劫吧?”

传山看看二弟的脸色,问:“是不是从那之后幸存下来的村民就说是我给大家带去了杀身之祸,还害得他们有家不能回?”

“嗯。”传海没否认。

传山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虽然他一直不愿相信他真的霉神附体,但每次发生的某些事实都会再次证明他真的像是灾难之源。

杀死和刑求村民的凶手,有九成可能就是贼相胡予派去找寻他家人的走狗。

大概那些走狗找不到他家人,为了封口和泄愤,就索性把还活着的罗家村人都杀了。

而与他这个霉神相比,他弟弟倒真不愧有福星之名,不但事先预见了可能发生的水难,更因此让全家和部分村民逃脱了杀身之祸。

也许他不应该在这时候出现在家人面前,也许他真应该等过了蓝星上的二十五岁,免得……

庚二忽然伸出肥爪子握住传山左手。

传山回握住庚二,眼含不自知的委屈看了看他家二龟。

他不忿那些村民把发生在己身周围的灾难全部强加在他头顶上,可偏偏罗家村发生的惨案还就和他有关,让他想否认村民们的霉星说法都没地方否认。

这种纠结的心情,别说只修练了四百年,就是修练四千年,处理不好也可能形成心魔。

“罗家村的惨案看似因你而起,实际却是因为羲朝宰相胡予为了一己私欲向朗国卖好。而你又是受上峰之命,才会前往朗国埋伏进而得罪朗国高层,朗国才会通过胡予报复与你。”

庚二看着小嫩草委屈的眼神,**漾了,奋发了,舍不得了,四处找理由想要安慰小嫩草受伤的心灵。

“这是浅因,再深看,为什么胡予能够一手遮天,甚至能随意迫害功臣和功臣家人?为什么朗国会侵略羲朝?”

传海听了若有所思。

庚二继续道:“这些问题的答案看似都在羲朝皇室**的缘由上,可我们不妨再深入想一想,为什么羲朝皇室会**?为什么**了就至灭国的地步?朗国为什么又能把比自己国力强上几倍的羲朝打得步步退缩?”

传海面露惊讶之色,上上下下着实好好打量了小胖墩一番。

传山握紧庚二的手,他知道他家二龟这是在开解他。

庚二看自己说的话对小嫩草有用,很高兴,当即再接再厉道:

“其实从另一方面来看,当初你是替父从军,如果你没有去参军,罗家村人之后也不会死亡。你之所以去参军,却是因为罗家村人都在传你是扫把星,你受不了排斥才会离开。”

传海点头,深觉有理。

传山眼中也出现了笑意。

“再往深处看,你会被传出霉星之名,却是你母亲迷信,带你去算命造成。可你母亲哪知那算命道士利欲熏心,不满算命钱太少而随口乱言,致使毁了儿子半生。”

传山两兄弟一起苦笑,儿不言母之过,而且他们老娘早就悔不当初,因为负罪感也让她老得比别人快。

庚二并不是想责备罗母,他怎么会责备丈母娘呢?他又不是真傻。他只是话还没说完而已。

“可是传山你有没有想过,你母亲为什么不找别人,却偏偏去找那个缺德的瞎眼道士给你和你弟算命呢?”

传山没说话,听外面的声音,正有不少人向这里快步走来。

传海接口道:“因为那时我娘听村里人口口相传,都说那道士十分神通。”

“没错!就是这样!”庚二拍桌子,随即立刻脸红红地缩回手。

“所以……罗家村人会被杀死都是活该?”兄弟两个哭笑不得。

“二胖啊,你这是在开解我呢?怕哥入心魔?不错,会疼人了。”传山回神,捏着小胖墩的肉爪子,笑眯眯地表扬道。

同时他还忍不住自得地想,这个罗家村人活该的结论明显偏心,但这不也足以证明他家胖胖一颗心里想的都是他吗?

传山也**漾了,他一**漾,手脚就开始不听话。

庚二一巴掌拍开某人不老实的贼手。往哪儿摸呢?没看你弟还在!

“哥,你不介绍一下这位小兄弟?”传海对庚二大感兴趣。

“哦,他是庚二,你哥我的……。”后面话未说完,就见大门突然被推开,一群人纷纷乱乱地冲进了大屋。

“传山回来了?真是传山回来了?”

“是我大孙子回来了?快快快,人在哪儿呢?”

“奶奶,爹,娘,你们来了,我正准备让人去找你们。”

传山兄弟俩一起站起,传海迎上前去,传山走到传海身侧站住。

待看清亲人现在的模样,传山心中突地一阵揪痛。

枯黄的脸、瘦弱的身体,一看就是长久吃不饱肚子饿出来的。

破旧且说不上整洁的衣着说明他家人不但缺吃还少穿,而且这里明显缺水,否则他爱干净的娘不会让家人都穿着脏衣服,也不会头发都油成缕了还不洗。

庚二看传山动了,他也跟了过去。

负责看守的两名村民为难地看向传海,“首领,大伯和大娘他们听说……”

传海一抬手,“没事,你们出去吧,在外面守好,别让其他人进来了。”

大门被带上。

“海娃子,你哥真回来了?他人……”罗大福愣愣地看着站在二儿子身侧的高大男子,一时竟不敢相认。

罗奶奶走两步,又顿一步,瞅着传山,一声“山娃子”到了嘴边却怎么都喊不出口。无他,只因长孙变化太大,原本记忆中十五岁的毛头小子如今不但已长成大人,那周身的气度怎么看也不像是乡村里出去的土娃子。

罗公孙氏呆愣片刻后,立刻恢复了原本的彪悍劲,推开丈夫,上前一把捞住传山的胳膊,叫了一声:“传山!”

“娘。”传山看着面前面容憔悴、早早已显老态的矮小妇人,心中一痛,砰然跪下。他娘才四十啊,怎么就老成这样了?

“奶奶,爹,娘,不孝儿传山回来了。”

庚二局促地站在一边,看传山对着家人跪下,有点犹豫自己要不要一起跪。

“你……你真的是……”罗公孙氏伸出手想要抚摸儿子,哪知伸到半途却又突然缩了回去。她明明是第一个认出儿子的,儿子也叫她娘了,可临到头,她自己又怀疑了起来。

“娘,真的是我。”传山跪行一步,双手抓住他娘枯燥瘦小的手掌放在自己脸上,轻声道:“您摸摸,是热的,您儿子真的回来了。”

罗公孙氏双手颤抖,摸了又摸,“真的……是热的,真的是我大儿子,我没有在做梦,这是真的,我儿子没有死!”

大滴大滴的泪水一滴滴往下掉落,落在了传山的肩头上。

“娘,别哭。”传山伸出大拇指去抹他娘的眼泪。

罗公孙氏魔怔似地呆看着儿子,当传山的手指碰触到她的脸颊。

“……儿啊!都是你娘害了你啊!”

罗公孙氏忽然撕心裂肺地嚎啕一声,一把扑住儿子,痛哭失声。

罗大福单手捂住双眼,大老爷们了,哭得瓮声瓮气。

罗奶奶靠在传海怀里,一个劲抹眼泪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个家总算团圆了!你爷爷就算今晚就蹬腿,也能闭眼了。老天保佑啊,让山娃子赶在这时候回来,呜呜!”

传海拍着罗奶奶的背,安慰她,“奶奶,您别哭,哥回来是好事,大家应该笑才对。”

“对对,你说的对,咱们不应该哭。”说是不应该哭,罗奶奶的哭声却怎么都止不住。

跟着罗家人进来的一干外人看了此情此景,不管跟过来是抱了什么目的,一时也都唏嘘不已。

传山明白他娘心中苦,他娘不知后悔了多少次当初不应该带着两个孩子去算命,每次有人提起大儿子怎样,她都又悔又恨又是愧。

当年他替父从军一事,也惹得他娘暗地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他娘总觉得是自己害了儿子,才让大儿子在村里待不下去。

可在传山想来,当初跑去参军,虽然也有村里人把他当瘟疫看的缘故,家里离不开罗大福这根顶梁柱也是主因。如果他不去,他爹就得去,要么就得花银子摆脱军役。而他们家供应两个孩子念书就勉勉强强,哪还有多余的银钱让他爹赎身?

他爷爷、他姥爷倒是说要代替去,可哪有家中有儿孙却让老人服役的道理?

“娘,我很好。真的,儿子我因祸得福,现在可好了。”传山轻声安慰他娘,不住声地说:“娘,您没有害我,是那道士不安好心随口妄言,那样贪心自私的人必然会遭报应。娘,您别哭了,您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你这个……你这个混帐东西!”罗公孙氏突然哭着抬手打儿子的肩膀,一下又一下。

“你活着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来找我们?三年前发大水之前,跟你一起去参军的照艮回来说你人已经死了两年,我们都不信,你要是死了,怎么还能让人捎军饷回来?可后面三年你就一点音讯都没了!你到底死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一直不归家?呜呜!”

“娘,这是有原因的,您听我慢慢跟您说。”传山站起身,扶着他娘往方桌那儿走。屋里不止他一家人在,有些话不适合现在就说出来。

传山让他娘坐下,又回头来请他奶奶。

罗奶奶拉着大孙子的手,又哭又笑。

传山一边轻声哄着罗奶奶,一边和传海两人一起拥着罗奶奶走向方桌的上首。

庚二左看看右看看,悄悄挪步凑到暂时被儿子们遗忘的罗大福身边,伸出胖胖的手指戳了戳他,顺便也感受到了久违的他人的复杂心事。

这个本能确实不好,得想法控制才行。庚二在心中握拳。

罗大福刚才哭狠了,这会儿看着儿子们拥着老娘和妻子,一边抽噎一边笑,两只大手一会儿就在脸上抹一把,但那泪花子怎么都抹不干净。

感觉到有人戳他,罗大福带泪看向身边陌生的小胖墩。

庚二对他讨好地笑了笑,这可是他的岳丈大人!看他脸上泪痕未净,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奉上。

大概庚二的态度过于谄媚了些,罗大福忍不住咧了咧嘴,接过帕子擦了擦眼泪,顺手摸了摸小胖墩的脑袋,沙哑地夸奖了声:“好孩子。”

庚二沾沾自喜,自觉岳丈大人对他的第一印象很不错。很好,下一步就是讨好岳母大人!

“爹。”传山又过来请罗大福。

他爹也老了许多,才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额头、眼角都已生出明显的纹路,长日在田里劳作的背脊已有些弯曲,伸出来的一双手仍旧如记忆中那般厚实,却也更见黝黑苍老。

罗大福仰头看着大儿子,声音沙哑:“活着回来就好,活着就好!”

传山握住他爹的手掌,扶着他爹,与庚二一起,把他爹送到他娘身边坐下。

传海激动的心情已有所平复,看家里长辈都已坐下,再看看那群跟进来不知道是想看热闹,还是另有其他想法的几人,走到他们面前一拱手。

“诸位乡亲,我大哥多年未归,家里人见面有不少私己话要说,诸位有事不妨等到明天再说如何?”

“呵呵,海娃子,真的是你哥回来了呀,他的变化可真大,我瞅着都不敢认了。他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是就住几天,还是……”一名大约五十多岁的半老男人开口问道。

“万事未定。强叔,更深露重,您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免得老寒腿发作,到时连路都走不起来。”

“海娃子说的是,我这就回去休息,对了,说到叔的老寒腿,上次你答应给叔弄的黑狗皮褥子可别忘了。”

“不会忘,强叔慢走。”传海亲自把罗家村曾经的里正、按辈分跟他爹同辈的强叔和跟他一起过来的几人送到门口,推开大门看着他们离开。

那几人拥着那位强叔刚走出大门,就议论开来。

“罗大福家大儿子是不是在外面发迹了?你们看他那身穿着,再看他那个派头,瞅着就像是在外面发了大财。”

“我瞅着也像,你没见他还带着一个小书童,那书童穿的就不差,连个补丁都没有,还养得那么胖。”

“扯谈吧,书童哪会梳马尾头,我看说不定罗大福家大儿子才是人家跟班。”

“你才胡说!如果罗传山真的给人家做事,怎么可能带着主家少爷来找家人?”

“哎呀,你们别瞎猜了,反正不管那倒霉催的在外面有没有发财,他找到这里来就肯定没有好事!”

“就是啊,仔细算算,他还没过二十五的坎吧?”

“我就说前两天我好好的突然腰疼是怎么回事,原来是这个霉星回来了。我呸!”

“发财,你小声点,别给海娃子听到。”

传海冷笑,夜里声音传得远,他们又没有压低嗓门的意思,不但他听得清清楚楚,这周围巡逻和没睡着的人又有几个听不见?

“听到又怎么了?那是他们罗大福家欠咱们的!如果不是他们家,我们也不至于沦落到背井离乡的地步。”那叫发财的人声音更大,就好像故意在喊给别人听一样。

“话不是那么说,谁知道杀人凶手是谁,也许只是路过的土匪强盗……”

“哼,那也怨他们!如果不是他们家生了个带霉的儿子,人家土匪强盗为什么不去别的地方杀人抢劫,偏偏杀到我们罗家村头上?而且朝廷都出了海捕公文抓他们一家,谁知道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事!”

“好了,都别说了!”强叔发话,“咱们好不容易才安生下来,我相信海娃子作为这么多人的首领也不可能让那个祸害留下。如果那祸害真的赖着不肯走,我再去找海娃子说话!”

守在门口的小武和邵亘尴尬地瞅瞅自家首领。

他们都知道首领烦这些所谓的乡亲和亲戚,他们也烦,更生气他们这些人仗着和首领是同个村庄出来的,对首领都不够尊重,还有几个辈分比首领大的,不但拿架子,还会死命占首领的便宜。

想赶我哥走?传海摸摸下巴,望望漆黑的天空,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很诡异的一笑,低头吩咐两人守好门,随即就乐滋滋地关门转身进入了屋内。

小武和邵亘对看一眼,糊涂了。

首领那一笑代表了什么?为什么他听到那些话不怒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