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圣寺在乡村的一片民居边上,周围是有些荒芜的田地,简陋的“山门”不过是两个铁栅栏门。进了院子,第一眼看到的并非重重殿堂,而是一栋黄墙红柱褐色琉璃瓦的三层小楼,这便是安养院。
十多年过去,古圣寺安养院接纳的失独、孤寡老人越来越多。安养院中目前常住280余位老人,平均年龄84岁。在这里,老人的脸上没有愁容,没有叹息,只有安详和喜乐。每年都有新的老人慕名前来,也有老人寿终往生。往生的老人,德法住持都会将他们的骨灰带回庙中,并专门设立了一处殿堂供奉他们的牌位。
佛教提倡的“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在建立安养院等公益慈善事业中得以实践。古古圣寺安养院一层的楼门玻璃上贴着一副四字联语:爱洒人间,慈遍天下,横批是知恩报恩。
古古圣寺正式创办起全国佛教界首家老年居士安养院。消息一经传开,引起周边地区南京、扬州、常州、无锡、上海等地的众多老年居士的反响,尤其是一些空巢老人,纷纷要求住到庙里。古古圣寺已累计收养近500名鳏寡老人或有子女但独居的老人,还有千余名老年人,也已与安养院签订了安养协议,准备入住。只是,安养院一时还没有那么大的接待能力。
庙还没盖完,紧邻殿堂的安养楼却一栋栋竣工接来老人入住。德法呵呵笑着,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第一位要做的,是把钱花到安养老人的衣食起居上,“佛祖不会怪罪的”。
安养院也不只是让老人吃饱穿暖,还注重他们的心理健康,以念经说法寻求解脱世俗困苦。安养院现有的170多位老人,平均年龄82岁,其中90岁以上的30多人,最年长者98岁。
在古圣寺安养院,幽静和谐,充满安宁、祥和。德法住持不时地开导:不羡慕,不攀比,不嫉妒,知足常乐。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心安理得。能做到这些就行。阿弥陀佛!
叶静把心放平,就是一泓平静的水;把心放轻,就是一朵自在的云。一瓣心香,淡墨里参禅。
吉祥与吴量一起找到了古圣寺,向叶静说明了来意:“叶老师,我们创办了金山公益志愿者团队,想为失孤老人做一些事情,请您出马做个领头人。”
叶静望着寺庙门上的八个大字:心境空明无欲无求。德法师傅对他们又是如此之好,叶静的心渐渐平复了。
“我在这里挺好的,你们想为失独老人做事是好事,能坚持吗?”
“我保证,只要金山公益在,您的亲人就在。这个的项目名称‘天使在现’,我们就是您的孩子。”吉祥迫不及待地表白。
“叶阿姨,我希望您能答应我们,我会替婧,全心全意地孝敬您。”吴量说得情真意切,宁玲悄悄地站在他的身后,比过去稳重了许多。她成吴量的影子,始终跟随着她,伴随着她。
叶静不想见到吴量,尽管在他们最艰难的时候,吴量关心帮助过他们,尽管他的身体里流着女儿婧的血液,她不想见到他,一见到他,就想到女儿。她也不想耽误他,希望他从阴影中早日走来。
看着眼前的吴量和宁玲道是蛮般配的一对,叶静微笑着说:“吴量啊,忘记婧,好好去过自己的日子吧。”
“叶阿姨,是婧给了我生命,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
提到婧,叶静藏在心底的那一团混沌重新泛滥了起来,再一次把她的大脑冲刷成千孔百疮的堤岸。风干的眼泪,埋藏的记忆再次挤出了心田。
“吉祥,你的心意我领情了,我做不了这个领头人,考虑其他人吧。”叶静挥了挥手,她想挥去过去的一切,伤口已经慢慢地愈合,为什么又要将结痂的伤口再行撕裂?
“叶老师,希望您再考虑一下我们的提议,我们是经过慎重考虑的,这关系到您今后的幸福,还有江城市失独老人今后的幸福。”好像她这一生是不是幸福全看这件事了。
全市的失独老人,你们成为他们的儿女?为他们养老送终?
你疯了?不是在说梦话吧?只是一时的**吧!
叶静了解吉祥,虽然比她小几岁,做事的热情一直高涨,照顾失独老人一时,一事,她相信,他能做到,而照顾一世,她怀疑。
叶静不会因为吉祥的几句花言巧语就动心的,她心中有一杆秤,权衡世间的来往交织,利弊平衡。志愿者啊,完全是自愿的,不拿工资,没有报酬,没有保障,也不受制度约束。万一哪天种种原因他们退却了,不自愿了,她又怎么办?
行将就木的孤独老人对幸福,感觉太遥远了。在古圣寺,也有十多名义工,有口热饭,有人照看,老人们就很知足了。再说,江春明已经皈依佛门,在古圣寺做义医。德法住持对他们又是那么好,这里就是他们的家,是他们的归属。
“我不想回江城,不想再回到让我伤心的家。你们回去吧。”叶静拒绝了吉祥的好意。
她的灵魂——那悲伤、怯懦、自我封闭的心灵——固执地隐藏在她心灵的最深处,怎么也不愿探出头来。
吉祥还想表表决心,讲讲规划。德法住持来了,下了逐客令:“各位施主请回吧,佛门是清静之地,不要打扰她。阿弥陀佛!”
秋风提前刮过青蒿,把一条回家的路,一再吹得低,吹得深。吉祥和吴量一脚浅一脚深地回到了江城。
吉祥知道这件事情很难,他想方设法去做,坚持的意义,是一切意义中的意义。他清楚地知道仅凭志愿者的一腔热情,是远远不够的。他找到了慈善总会,找到了市计生委,说明了“天使再现”这个项目的初衷和规划,得到了相关部门的支持。
你知道江城市有多少失独老人?姓甚名谁?他们又住在何处?
吉祥第一步就是拿到当时属于保密材料的江城市失独家庭名单,颇费了一番周折。拿到名单后,他就组织团队的志愿者摸排,寻找,让他们加入到团队中来。
吉祥真的不是一时的热情,他有个长远的规划,规划的第一步,就是要让失独老人从孤独的困境中走出来,融入社会的大家庭中来。
有不少失独老人患有“抑郁症”,他们脾气古怪,不合群,喜欢“作”,寻死觅活地折腾。人们会情不自禁地瞧不起这些人,孤立这些人,用目光和言语将他们打入地狱,不让他们喘息翻身。其实,对于这个小小的悲惨的群体,“活着”比“死去”要艰难一百倍。
吉祥希望在他们一生之中最黑暗、最混乱、最迷茫、最失败的一个时段,用自己全部的力量帮助他们对抗心灵的黑暗,在点亮他们的生命之光后,再悄悄地藏身暗处。
吉祥想为失独老人服务,而失独老人根本不理睬他们,四处碰壁。失独老人不相信他们,金山公益是什么组织?天使真的会再现吗?不会是来骗钱的吧?要么就是搞传销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吉祥说不清,也道不明。
病榻上的刘妈妈接到诈骗电话,对方谎称是她儿子。老人的儿子其实在两年前就已经去世,但因为骗子的声音和儿子实在太像,刘妈妈竟舍不得挂断,听了好久。刘妈妈说:“我的儿子去世了,你的声音太像我的儿子了,我还想听听,再说一句吧。”骗子思考片刻说,“妈,保重”,然后挂断了电话。
吉祥打电话给刘妈妈:“刘妈妈,知道您的儿子去世了,我们金山公益志愿者团队,想为失孤老人做些什么,您说可以吗?”
刘妈妈竟然说:“你不是上次的那个人,你的声音不像我的儿子,不要再骗我了。”随后,便挂了电话。
吉祥和吴量继续做叶静的工作,七下古圣寺,都无果而终。
案几,香炉,瑞烟。徐徐而上的青烟里,是空寂孤独,是心静止水,亦可见乱石巍崖,行云流水。禅意空灵虚幽,便有了山水浮云的意趣,那烟从室内袅袅而出。
就在《活着》视频热播时,江春明生命走到了尽头,他活不下去了。
江春明除了为别人治病,就是和香烟结缘。烟头衬着黑夜一明一暗地闪光,叶静能看见火光沿一条平行线飞速地移动,半厘米,最多一厘米。她似乎都能听到烟卷燃烧时的吱吱声响。然后烟头停在半空闪烁,有一个比较久的间歇过程。再然后,江春明会爆发出如剧烈的山崩地裂一样的咳嗽,他手里的烟头会跟随他的身体而颤抖,跳跃,飞舞成一条桔红色的发光小蛇。他抽过,咳过,吐过痰,微微喘息,胸腔里发出丝丝拉拉的杂音。
“老公,能不能不抽烟了?”叶静按住江春明拿香烟的手,江春明甩开她的手说:“余生就这一个爱好了,你就随我吧。”女儿走了,他烟抽得就越发的厉害。
他的烟一支接着一支的抽,一声接着一声的咳,一口气出去,紧接而来的是剧烈咳嗽,咳得前仰后合,地动山摇,恨不能把整个肺整副胸腔从嘴巴里呕出来。
江春明的口中涌出一股血,黏稠而鲜红,砸在地上,像一团破碎的心脏,像一滩扯烂的肺叶。
叶静害怕,那么黑的黑暗,那么红的鲜血,那么空洞的眼睛,那么虚无的语气。天阴得又黑又沉,比翻过来的锅底儿还黑;北风吹得一阵比一阵紧,长长的电线,干枯的老柳枝,发着“吱吱”的尖叫声;雪花越来越密,一片比一片大,如扬棉扯絮。
叶静顶风冒雪将老公送进了医院,天由暗变得漆黑,狂风卷着雪花,满天飞舞,打得
叶静成了雪白雪白的雪婆婆。
医生检查后确认江春明是肺癌晚期,最多活半年。叶静一下子慌了神,平日里有什么事都是老公拿主意,她生病的时候,毕竟还有个老公,为她针灸按摩,为她熬药煎汤,为她买营养补品。
她记得老公说过:“我是山,你们是树。树靠山生存。所以我是老大。”女儿走了,山变得满目疮痍,荒芜,贫瘠。可山还挺拔地立着,因为山上还有棵老树,现在山要倒了,老树上的黄叶在寒风中瑟瑟地抖动着,孤独无助。
今后的日子里,有谁会叫我一声妈?谁会在母亲节送我花?生病了,谁来给我们一片药?谁会给我们倒杯水?谁能送我们去医院?谁来为我们养老送终?
在叶静生命中最暗淡、最隐晦、最无助的时候,吉祥带着芳芳到了医院,吴量和宁玲随后也一起到了。
“叶老师放心,我们一起来面对,有金山公益在,您的亲人就在!”吉祥拉着叶静冰冷的手,一下子让她感到温暖环绕着她的周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