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郡。
石碣村。
因这里是村而不是里聚,没有什么里监门之类的小吏负责开门关门,全村随意进出,故此天甚至还没有彻底亮起来,很多半大小孩子已经睡眼惺忪的从家里离开,去田里割红薯藤之类的猪草。
等到太阳升起,露水消散时,他们有说有笑的满载而归,并且相约等下吃过早饭,一起去河边捕鱼抓虾。
这就是不用上学的快乐……
阮仲家。
阮氏如往常那般从屋子里走出,先是拐到墙边,将早就嘎嘎乱叫的鸭子放出家门。
养鸭子的好处在于鸭子既合群也认路,到了晚上基本上不用人赶,自己就会慢悠悠的排着队回村,相互告别一番后再各回各家,灵性极了……
接着,阮氏在鸭窝里转了转,挨个将里面的鸭蛋捡出来,小心翼翼放好,这是用来制作咸鸭蛋的原料。
不过不是自己吃,而是拿去县里卖掉换钱,用来给她的一群儿女攒彩礼和嫁妆钱……
最后,阮氏才来到灶台边,生火做饭。
只是在人吃饭之前,她需要先把猪食做出来,也就是将家里那两个半大小子割回来的红薯藤煮熟了喂猪。
这是县里的田典特意交代的事情,若是将采来的红薯藤直接喂猪,那么猪吃后很容易拉肚子,严重一点的甚至会直接死掉,因此哪怕费点柴火,她依旧会选择将红薯藤煮熟了之后才拿去喂猪。
猪很值钱,而且他们家还欠隔壁村吴老三家两斤猪后腿肉呢!
嗯,古人没有冰箱,农民也没有多余的钱去县里买肉吃,因此想吃肉时,就是等到临近村子里谁家的猪养大了,去帮着杀猪的时候顺便借一点回来吃,然后等到自家杀猪的时候再还回去。
借多少还多少,分毫不差!
毕竟熟人社会……
片刻之后,阮氏让那几个大点的男孩去喂猪,自己则领着几个女孩子做饭。
她们早上的饭很简单,就是大饼配咸菜。
这种吃法是从北方流传而来,玉米面、小麦粉加水搅匀成稀溜溜的面团,然后舀一点放在烧热的平底铁锅上,摊匀,只需要在心中默念几个数,一张杂粮煎饼就好了。
接着,只需要重复这个动作,最多一刻钟的功夫,全家人的早餐就算是做好了。
虽然煎饼不如米饭软糯,也不如面条爽滑,但这种做法很省燃料,刚好不浪费煮完猪食之后炉灶里的余温。
阮氏招呼全家人过来吃饭,看着空缺的主位摇了摇头,旋即吩咐家里的两个大孩子吃完饭后不要乱跑,教家里的弟妹认字。
县城里虽然有免费的大汉公学,但他们家住的离县城比较远,因此家里的小孩子若想在县城读书,要么就是在学校申请宿舍,吃住都在学校,要么就在县里买一套房……
而这两条,他们家哪一条都做不到……
因此只能是买两本那种最初级的识字教材,自学成材,不懂的再去央求村子里有学问的人指点一二。
比如晁长子。
而听到阮氏的话,不仅那两个大孩子耷拉着脸,几个小的也是一副哭唧唧的样子。
阮氏老调重弹了一下孟母三迁的故事,最终如往常一样,以谁不听话就等阮仲回来了让阮仲揍他为结尾……
看到家里的熊孩子们变得俯首帖耳,阮氏的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她其实不求大富大贵,如同那些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一样,求的就是一个全家人齐齐整整,开开心心健健康康的生活在一起。
但事与愿违。
上午十点二十分。
石碣村村口出现了十几个穿着草鞋短衫,手中提着哨棒,腰间别着短刀的男人。
嗯,哨棒加短刀绑在一起就是朴刀,属于是居家旅行必备之良品。
于是,石碣村再度变得鸡飞狗跳起来。
阮氏皱皱眉头,让家里的女孩回屋子里躲着,同时让男孩堵住屋门,吩咐他们不准出来,并且不能给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人开门!
无他,催贷的又来了。
片刻之后,那个疤瘌脸的黑胖子再度来到阮仲家门口,只是和上次的和蔼可亲不同,这次他的神色满是凶狠。
砰!
黑胖子一脚踹开柴门,身后簇拥着两个膀大腰圆的打手冲了进来,厉声问道:“嫂嫂,本月的船贷可备齐了?”
阮氏摇头:“我家良人外出未归,实在是没有钱,能否再宽限数日?”
黑胖子上前两步,瞪着眼睛:“上次我来,嫂嫂也说宽限数日,如今我又来,嫂嫂又说宽限数日,莫非是在耍弄洒家?说吧,阮仲藏哪了?”
嗯,洒家这个词是他从戏文里学的。
不止是他,因这种称呼确实霸气,故而成了许多江湖人的自称。
阮氏满脸畏惧,哀求着说道:“五天,不,再给我三天!等到这批咸鸭蛋做好,拿去县里卖了,然后我把钱亲自给你送过去……”
“咸鸭蛋?”黑胖子怒极而笑,脸上横肉乱颤:“几个破鸭蛋能值多少钱?自上月开始,你们家的船贷就已经延期未交,这些天利滚利下来,别说卖鸭蛋换钱,就算是把你全家的鸭鹅猪都卖了也不够!”
阮氏惊慌失措的倒退几步,直到靠在院子里的石桌才停下。
她哆嗦着问道:“那,那可怎么办?”
黑胖子脸上露出几分**邪:“嫂嫂,此事说难办也难办,说简单也简单,就看你舍不舍了……”
阮氏下意识紧了紧衣领,旋即手又放开,脸上的神情有些坚定,很明显已经做好了某些准备。
男人不在,女人自然应当顶起半边天。
哪怕,过程充满羞辱……
但黑胖子却一脸惊诧的样子,冷笑:“嫂嫂,你还以为你是当年那个黄花大闺女?你也不去河边照照,如今谁看了你这个老母猪的模样不倒胃口?”
阮氏羞愤万分。
在她身后,房门砰的一声打开,三个涨红着脸的少年冲向那个嘿嘿冷笑的黑胖子。
如今父亲不在,儿子自然要守护母亲。
但几个年岁尚幼的农家少年,如何打得过那些就靠干架吃饭的打手?
不出一分钟,他们三人鼻青脸肿的趴在地上,嘴角眼角鲜血淋漓。
黑胖子阴鸷着一张脸:“小畜生不知好歹,今日若不是见你们几个年纪还小,否则当即杀死!要知道即便是告到官府,也是你们先行动手,洒家只是正当防卫!”
阮氏抱着自己遍体鳞伤的儿子悲痛万分,用一双喷火的眼睛怒视黑胖子:“你,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黑胖子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县里的王大善人病了,需要一个冲喜的婆娘,两个使唤的丫头伺候!不过他一直找不到合适人选!”
“洒家上次来,见到阮家三姐妹模样不错,手脚也还麻利……”
“王大善人说若是他能得偿所愿,就出钱替阮家还了这个月的利钱!”
“那几个丫头跟着你每日吃糠咽菜、破衣烂衫!可到了王大善人家虽说是给人为奴为婢,但鸡鸭鱼肉、绫罗绸缎样样不缺!”
“嫂嫂,你若真心是为了那三个孩子好,还是允了吧!”
黑胖子说完,蹲在阮氏面前将一张卖身契摊开。
如今的大汉虽然废除了隶臣制度,但雇佣契约却可以一签九十九年,虽说这种雇佣契约也是非法,可只要民不告,官自然也就不好管……
在他身后,那两个手持朴刀的打手厉声喝道:“若是不签,就带你们见官!欠债还钱乃天经地义之事……”
不过那两个唱黑脸的打手话音未落,院落外却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
“欠债还钱虽然天经地义,但如此逼迫却又符合哪条律令?”
“谁?谁在多嘴?”黑胖子愤怒转头,但脸上迅速换上了谄媚的笑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小民不知武右尉驾到,有失远迎,还请右尉原谅则个……”
右尉指的是县尉。
大县设左尉、右尉各一人,掌一县军事,逐捕盗贼,秩四百石,由汉庭中央任命。
阮氏猛然抬起头,见到的是一个二十岁上下,形貌很是魁梧的年轻男子。
而在那个年轻男子身边,还站了十多个手中提着水火棍,腰间挂着环首刀的县兵。
被称为‘武右尉’的年轻男子走入院中,无视了跪在地上的黑脸胖子,径直捡起地上的卖身契看了几眼。
“果然不出某之预料,又是一个九十九年!”
“此地,难道不是我大汉管辖之疆域?”
“此地,奉行的难道不是大汉之律法?”
武右尉勃然大怒。
此人姓武名食其,是善道君武涉的二儿子,因此也被称为武二郎,读的是皇家陆军军官大学,不过没有被分配到军队,而是考公上岸后到了南郡做了县尉。
武食其说完,依旧没有理会那个瑟瑟发抖的黑脸胖子,只是看向阮氏问道:“本官问你,阮仲和晁长子等人现在何处?”
阮氏摇了摇头。
毕竟她是真的不知道阮仲去了哪里……
武食其轻叹一声:“既如此,你交代一下家里的事情,随本官去县里一趟……不只你一个,凡是家中男人外出未归者一并前往县里!”
他说完,看向跪在地上的黑胖子:“左右,与我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