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
大圣八年一月十三,昨天后半夜陆续下起来的小雪渐渐停歇,空气中虽然弥漫着清冷的气息,但所有人都知道。
春天,就要来了。
关中的春天,不止在灞桥飘拂的垂柳,不只是坊市当垆卖酒的胡姬**的胸膛,不仅是渭水岸边的杂花生树,还有那些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学生。
嗯,开学了……
曹参的内心也稍稍平衡了一下。
毕竟之前他们属于是无偿且自愿的加班,如今终于正式上班,而且加班的时候有津贴,且有加班餐……
可惜的是他动辄得咎,导致频频被罚俸禄,当相国的这些年除了年节时能够得到些许赏赐,除此之外再也没有领过哪怕一星半点的薪俸……
属实是惨。
天还没有彻底亮起,曹参就从城外的大宅乘坐马车前往长乐宫上班。
如今的长安城中人口密度太高,虽说长安县雇佣有不少的清洁工人日夜打扫卫生,但市容市貌依旧差强人意,故此豪商勋贵们纷纷选择住在城外的郊区,图的就是一个僻静整洁。
毕竟从前人们住在城中,是为了获取城墙带来的安全感,如今大汉强无敌,长安城这个首善之都自然不需要担心兵灾亦或是匪患。
马车上,曹参闭目养神,他的长子曹窋侍立在侧,神情很是恭谨。
曹参治家颇严,总是保持着严父的形象,如今他在曹窋面前不仅是父亲,还是上司。
嗯,所谓内举不避亲,曹参举荐曹窋入相国府做事,职司相国少史,虽然秩俸只有区区三百石,但却是相国长史的副手,属于是普通人想都不要想的职位!
毕竟相国长史的职责是辅佐丞相,督率诸吏,处理各种政务,为相府诸吏之长,职无不揽!
基本上,相国长史可以说的是相国的副手,而相国少史则是相国副手的副手,换算一下的话,约等于四分一个相国……
但曹窋却并没有多少喜悦。
原因其实很简单。
汉初功臣虽然也有私心,彼此扶持提携,相互庇荫对方子嗣,但却有底线,并不会太过损公肥私,将国家的名器,也就是官职任命给完全不适合的人。
曹窋能够得到相国少史的位置,在于他高分从帝国文法大学毕业,并且凭借自己的实力通过‘国考’,成功从纨绔子弟转变为由纳税人供养的公务员……
因此他最初的想法,是去诸如郎中令府当个闲散的议郎之类的官职,既能亲近刘盈,而且事还少,基本上属于上班的时候喝茶看报纸、带薪拉屎,下班之后则去新丰城体验体验那种愉悦到极致的夜生活……
生活乐无边!
但现在他当了相国少史,直接忙成狗!
曹参加班,他加班,曹参都已经下班回家了,他还在加班!
而且,第二天还要陪着曹参一起准点打卡!
我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自家老爹的魔掌呢……曹窋无力望天。
但下一秒钟,他开始忙碌了起来。
无他,曹参结束了闭目养神这一环节,手指轻敲茶几,准备进入每日早茶环节……
片刻之后,曹窋奉上香茗。
“不错,有进步。”
曹参抿了一口早茶,觉得温度刚刚好,不烫也不冷,自然不吝夸奖。
这叫做鼓励教育。
刘盈说的。
然而问题的关键是,这种教育方法只适用于少年儿童,对于曹窋这种二十许的青年无用……
曹窋虽然心中大声吐槽,但脸上露出恭顺的表情:“都是父亲教的好……”
曹参问道:“过两日就是上元灯会了,花灯准备的如何了?对长安各里坊的排查可进行过了?有无可疑人等?毕竟陛下到时或许会坐着彩车巡街,马虎不得!”
曹窋对答如流,只是皱眉问道:“父亲,如今已经是元月十三了,陛下尚未南归,也不知能否赶得及参与上元灯会……”
他的意思其实很简单。
如果刘盈迟迟未归,那么他们可否将上元灯会向后顺延几天,等到刘盈回来了之后再举办。
老刘家的人从上到下都爱凑热闹,若是刘盈错过了如此盛大的节日,恐怕曹参会吃不了兜着走……
毕竟曹参是相国,日理万机,干得多错的多,刘盈可以很轻松的就抓到他的把柄……
嗯,懒政也行不通。
汉承秦制,而商鞅这个人性大师主持修订的律令,基本上就是将国君以下的人当成牛马来使唤,针对懒政有专门的条款进行惩处!
所以,当商鞅得知自己要被秦王‘法办’的时候,第一时间选择的就是跑路,而商鞅跑路失败之后,第二选择就是立刻返回封地组织军队造反……
毕竟,没有人比商鞅更懂他自己制定的法律是个什么东西……
听到曹窋的话,曹参心中的喜悦之情更盛,不过他始终贯彻着打一巴掌给颗枣的人设,之前已经夸过曹窋了,接下来自然就进入了打一巴掌的环节……
于是他板着脸说道:“陛下南归之事,何时轮到你一个芝麻小的相国少史置喙了?今晚回家之后,去祠堂面壁一个时辰,好好反省一下刚刚的愚蠢行为!”
曹窋拱手应命。
而马车中的氛围也变得压抑起来。
当当当!
长安城中传出了上六下悠扬的钟声,紧闭的长安城门在一阵吱吱呀呀的尖锐刺耳声中缓缓打开,与之一同打开的还有各处里坊的大门,东西二市的市门,以及各级官府的大门。
六点整。
行人离家,贾人开市,官员办公。
沉寂了一整个夜晚的长安城顿时变得沸腾了起来。
曹参的马车汇入车流,缓缓驶向长乐宫的方向,如今距离上班点卯还有一个小时,虽然有些堵,但也足够了。
马车中,曹窋依旧沉默不语。
只不过他的心中在不停吐槽着这种宵禁的政策。
毕竟隔壁的新丰城是一个不夜城,金吾不禁,即便是凌晨三点依旧是人声鼎沸,到处都是灯红酒绿,拼酒买醉的声音,除了小巷子里间或会传出西域胡姬那或愉悦或痛苦的声音外,一切都十分和谐。
所以曹窋一直觉得,首善之都的长安城,似乎也并不需要沿用战争年代保留下来的宵禁政策。
但他人微言轻,即便是说出来自己的建议,那些真正掌握着决策权的大佬也只当放屁……
六点四十分,曹参的马车顺着车水马龙的街道终于抵达长乐宫门前的广场,周围的一切瞬间变得豁然开朗起来。
长乐宫作为汉国的最高权力中心,平日里能来这里办公的不过寥寥千人,自然不会和长安城的其他地方那样堵成狗……
曹窋搀着曹参从马车上走下,视线突然被广场前的一片围栏所吸引。
“嗯?宫门前的马路也坏了吗?”
“长安长安,十路九修,没想到居然轮到这里了……”
曹参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摇摇头:“不是修路,而是树一根华表……嗯,两根。”
“华表?”曹窋皱眉:“那是什么?”
曹参长叹:“华表都不知道为何物?为父是真的不知道你是如何从帝国文法毕业的!”
曹窋脸上露出几分羞赧。
他考上帝国文法大学的时候,曹参已经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汉相国,而他作为曹参的长子,自然不会有哪个老师会跟他过不去,故意找茬。
毕竟文学不是数学,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判断文章好坏的主观性其实很强,只要关系到位了,即便是满篇屎尿屁也一样会被吹嘘成盛世华章……
虎父犬子啊……曹参微不可见的摇摇头,解释道:“华表也叫桓木,以横木交柱头,状若花也。形似桔槔,大路交衢悉施焉。或谓之表木,以表王者纳涑也。亦以表识衢路也。秦乃除之……”
“因此最早的时候,华表也叫做‘谤木’。”
“谤者,议论是非也。”
曹窋愣了一下,皱眉问道:“陛下在此树立华表,莫非是想要效法先贤,准许百姓在其上书写意见?”
“还好,不是纯傻。”曹参笑了笑,接着说道:“但陛下的心思,我等如何能够琢磨的透?但如今的大汉主圣臣贤,百姓如何会有意见?”
嗯,他其实早有打算。
如果刘盈真的在华表下设立意见箱,准许民告官,那他就派出专员值守在这里,专门接待百姓的‘上访’,负责将百姓的意见简单处理之后再呈交刘盈御览……
此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曹窋仰起头,看着华表上蹲着的一只怪兽,问道:“此为何物?”
曹参嘴角扬起:“此为神兽的一种,名为‘犼’,性好望,而雕刻在宫门前华表顶端的犼名为‘望君归’,寓意皇帝不要久出不归,如果皇帝久出不归,神兽就会连夜出发,前去把皇帝叫回来……”
曹窋愣住。
他壮着胆子看向曹参:“父亲,我能冒昧的问一句吗?”
曹参笑道:“你问,但为父不一定会回答。”
曹窋沉默一会,但最终还是轻声问道:“敢问父亲,这种神兽,是否为父亲杜撰?”
曹参看了看曹窋,背着手向前走:“自去点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