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四十七分。
沛县,安康里。
里正姜食其搬着躺椅正准备去里墙外的大槐树下晒太阳,突然听到一阵很清脆的马蹄声。
马蹄声由远及近,戛然而止的同时,一个同样清脆的夹子音响起。
“就这吧,这里的电线杆也有不少!”
姜食其抬头一看,心中不由得满是感慨。
真美啊!
可惜现在不允许赘婿拥有沛县户籍了,否则他说啥也要让自己的女儿和女婿和离,然后把眼前这个大美男娶过门!
嗯,大美男指的自然是张不疑。
刘盈从马车上走下,目光从那个穿着底层小吏制服的中年人身上,慢慢移动到这个看起来不起眼,但里墙内满是三层小楼的里聚之内。
此时是下午。
若在别处,定然是偶有鸡犬之声,但却静悄悄,没有什么别的声音。
而在这里,听不到鸡犬之声,充盈耳中的是隐约传来的机器轰鸣声!
刘盈立刻明白,这里就是他要找的地方。
于是他慢悠悠走了过去,看向那个小吏问道:“有货吗?”
姜食其先是上下打量了一下刘盈。
只见他身上穿着纹绣精美的丝绸衣物,重要的是腰间悬挂的那块玉环,即便是他不懂玉,但仅从品相上就可以得出结论。
价值连城!
所以,这是大客户!
怠慢不得!
眨眼间的功夫,姜食其的神色从戒备,到审视,再到谄媚,完全没有别处斗食小吏面对‘普通百姓’时的傲慢。
他点头哈腰说道:“这位公子算是来对地方了,咱们这里虽然叫做安康里,但还有一个绰号叫做火柴里!”
“为什么这么说呢?”
“咱们这个地方家家户户都以做火柴谋生,不是老汉自夸,整个沛县做火柴的里聚没有一百个也有五十个,但他们任何一个做的火柴,都没有咱们安康里人做得好!”
“不信你看!”
姜食其边自吹自擂,边从袖子里摸出一盒印刷有些抽象的火柴,嚓的一声在鞋底上划了一下,火焰顿时燃烧起来。
此刻,他盯着火苗的神情专注且虔诚,如同卖火柴的小女孩看到了火光中的美食。
少顷,火焰熄灭。
他继续说道:“看到了吧!咱们这个火柴包装精美,长短合适,手感很棒,重要的是火焰很旺,即便是有微风迎面吹拂,也照样不会被风熄灭,绝对是居家旅行必备之良品!”
刘盈轻轻点头。
刘邦满脸懵逼。
一定是打开的方式不对!
他怎么不记得从前的里正有这么好的态度?
不是应该立刻让人将他们围起来查看‘验、传’,之后再恶声恶气的警告他们一番?
这一套流程他十分熟稔!
毕竟刘太公曾是中阳里的里正来着……
刘盈接过一根火柴顺手在墙上划了一下,果然如同那个里正说的那样,安康里出品的火柴燃烧的很是旺盛。
他赞叹道:“不错,确实是居家旅行必备良品!这可比火折子好用多了!”
姜食其闻言大喜。
这不仅是因为刘盈赞叹了他的产品,更更多的是刘盈的口音!
刘盈虽然生在沛县,但长在关中,身边门客侍从更是来自五湖四海,这就导致了他的口音很杂,但姜食其却听不出来,在他耳中,刘盈这就是不折不扣的关普。
嗯,就是关中口音的普通话。
毕竟刘盈不遗余力的推广过以周代雅言为基础的魔改版普通话来着……
因此,姜食其很是笃定。
这是一群来自帝国首善之都的商人。
重要的是面前这个豪商还夸赞了他的商品!
妥了!
姜食其变得越发谄媚起来。
刘盈微不可见的笑了笑:“方便的话,带我们去看看里聚之中的生产线?”
姜食其自然求之不得。
毕竟像他们这样经营小商品批发的生产商,不仅要向客户展示自己的产品,让人家看看自己那虽然建在家里,但应用了最新技术的生产线也是应有之意。
这是展示实力的方式。
就在刘盈领着刘邦卢绾准备去安康里转一转的时候,身后响起刘乐的声音。
“我和小鱼儿就不进去了,我们在外面等你们啊!”
她俩其实对看工业生产没有兴趣,只不过是陪着这群男人出来玩罢了。
刘盈刚想答应。
但姜食其却抢先一步说道:“路对面的平康里,主营毛绒玩具,头巾手帕,二位若是不嫌弃可以去看一看。”
“毛绒玩具?”
刘乐眼前一亮,有些矜持的看向张不疑说道:“那好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去帮无忌看一看……”
卢虞也点点头:“我替阿姊把把关。”
说完,她俩在七八个怀揣短铳,腰插朴刀的虎贲卫士扈从下走向另一边的平康里。
在那里,也有一个做里正打扮的中年人满脸堆笑,脸上写满了一首歌的歌词。
财神来敲我家门。
别的不说,那几个护卫的个头和气势是他生平仅见!
大客户,怠慢不得!
于是他一溜小跑的主动迎了过来,没有半分高冷。
刘邦越发满脸懵逼。
但他已经习惯了将一切不理解的事物都推到刘盈身上。
所以,都是这竖子的错……刘邦重重点头。
在他前面,刘盈主动问道:“敢问里正贵姓?”
姜食其笑着回答:“姜,姜食其。”
毕竟‘姜’字有女字旁,这代表其传承自上古人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时代,故此可以不称‘免贵’。
嗯,戏文里都是这么唱的!
刘盈点头:“食其,自食其力,好名字!”
他是认真的,虽然‘食其’这两个字在汉初的用于人名的频率如同伟、强这样的字之于后世……
姜食其满脸得意,偏头问道:“公子可通姓名?”
刘盈想了想,嘴角扬起:“刘季。”
刘邦:“……”
卢绾:“……”
刘喜:“……”
姜食其大惊失色,恨不能上手去捂着刘盈的嘴。
“妈耶,这可不兴说哈!”
“我的公子啊,也就是在我这里了,若是在别处,如此自报家门可是要掉脑袋的!”
刘盈笑而不语。
其实按理来说他应该自称刘仲才对。
但在他身后,已经有了一个刘仲……
而‘季’这个字不仅代表排序第四,而且还可以理解为最小的一个孩子。
简单来说,就是被称为‘季’的孩子,不一定是家里的第四个孩子,但一定是最小的那一个。
嗯,刘交是异母,不算。
也因此,刘盈是吕雉生下的最小的一个孩子,他自然也能以刘季自称。
但问题是,在他身后,也还有一个刘季……
刘盈抢在刘邦还没有发飙之前,笑着改口:“既然不让叫那个名字,那你叫我刘多余好了……”
毕竟‘盈’这个字就有多余的意思。
当初刘盈出生的时候,正是老刘穷的叮当响的时候,一听说又生了一个儿子,老刘当时死的心都有了……
所以,他的名字就叫做刘盈,和生下来很瘦因此被称为‘肥’的刘肥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寄托了刘邦某一时期的愿望……
听到刘盈的话,姜食其情不自禁的摇了摇头。
“怪不得当今皇帝陛下常说开卷有益,让国人多读书……多余?这名字一听就是吃了文化的亏!”
“嗯,你说得对!”
刘盈快步和刘邦拉开距离。
刘邦轻轻咬了咬牙。
毕竟他嘴里的牙已经不多了,若是咬坏了吃亏的是自己……
“公子请进,这就是我家了。”
姜食其斥退那条甩着尾巴迎上来的大黄狗,半是炫耀地说道:“不是我自夸,我家的火柴质量,放在整个沛县都找不到第二家这么好的!”
刘邦左看右看,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姜食其顿时满脸紧张。
刘盈虽然一直和他接洽,但熟悉汉国式大家庭的人都知道,那三个老头才是真正说了算的!
他家也是如此,虽然很多时候家里的事情都是他的儿子在做,但最后拍板做出决定的那个人只能是他!
这就是规矩。
刘邦看了看姜食其的发型,皱眉问道:“你的田宅面积,似乎和你的爵位不同啊?”
姜食其这才放下心来。
他笑着问道:“老太公的口音听着似乎是咱们这的人,难道连这都不知?”
刘邦满脸茫然的摇了摇头。
刘盈说道:“我们家原本在丰邑,后来家父因作战有功,获得了关中的土地,于是就定居在了那里。”
姜食其先是满脸赞叹,旋即啐了一口:“都是该死的项籍!”
刘邦乐了。
这一刻,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刘盈写的一首诗。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只要你骂项羽,那咱们就是好朋友!
刘邦笑眯眯地问道:“那厮怎么你了?”
姜食其满脸忿忿:“怎么我了?要不是我爹在投奔太上皇的路上被项籍抓了回去,我爹的爵位至少也是个第八级的公乘而不是第四级的不更!也不至于只给我继承了一个第二级上造的爵位!”
刘邦点头:“对啊,你一个上造爵位,凭什么拥有不更爵才能拥有的田宅?”
姜食其脸色一变:“这,就要感谢当今太上皇的煌煌天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