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刘邦的话,刘盈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刘恒,只可惜刘恒阳光过敏用纱帘遮面,以至于他并没有看清刘恒脸上的神情。
但其实吧,就算是刘恒没有纱帘遮面,他也很难从刘恒脸上看出什么。
这小子城府老深了……刘盈微不可见的鼓了鼓腮帮子。
刘邦皱皱眉头:“问你话呢,到处乱看什么?”
“嗯?”刘盈愣了一下,旋即笑着说道:“爹你不是后天过生辰嘛?许负和窦漪房去了新丰城做最后的准备工作,毕竟新丰城是大汉的娱乐中心、美食中心,天下最新、最好玩的东西全部汇聚在那里……”
“嗯,是我娘安排的,宫中财务由她俩负责,许负管开源,窦漪房专心节流……”
刘邦点点头,脸上现出骄傲和感慨的神情:“你母亲识人之明,用人之度不在乃公之下啊!”
毕竟某人是个貔貅,只进不出,钱但凡到了她的手里,想要拿出来那就是千难万难,所以不能让她管钱,否则大家都没有好日子过……
刘盈撇撇嘴,对刘邦这种自吹自擂的行为表示鄙视了之后,问道:“有事?”
说完,他补充一句:“先说好一点啊,她们阴阳家有规矩,亲兄弟明算账,想指使她干事肯定要给钱的……”
刘邦点点头:“咱懂。多年之前我也在她那里看过相,哪怕是我强行给你俩凑成一对,她一钱的卦金也没少收我啊……”
他每次想起这件事就生气。
他是谁?
沛县刘季!
过往那么多年他什么时候在酒肉之外花过钱?
而且还那么多!
关键是那个小丫头片子就是嘚吧嘚几句,就忽悠走了他整整二十金!
虽然她没说错,天命确实从老嬴家转到了老刘家……
但是吧……
家人们谁懂啊?哪有儿媳妇追在公爹身后哭哭啼啼撒泼打滚要钱的道理?
小木屋内,刘恒越发笃定,白白胖胖的手指用力捏着桌腿,极力让自己面色如常。
骗子!
还钱!
他就说怪不得自己的母亲、舅舅等人全都对那句谶语讳莫如深,原来是当初那个女骗子藏到宫里做了宫妃!
此刻,他回想起自己叫许负皇嫂时对方脸上那种说不明道不清的神情,就气得不打一处来!
原来你们都知道!
就瞒着我!
一瞬间,刘恒脸上浮现出和刘邦同款气呼呼神情。
刘乐哈哈一声笑了出来。
刘邦将视线探入小木屋内:“你笑什么?”
刘恒也转头问道:“阿姊为何无故发笑?”
刘乐傻住,绞尽脑汁,吭吭哧哧回答:“我,我想起我预定的那批六月黄这些天就到了……正宗震泽(太湖)大闸蟹哟!”
后世苏州东北部的阳澄湖在如今的汉国还是一片沼泽,只有到了北宋绍兴年间一次不正常的潮汐运动之后,阳澄湖才慢慢从湖沼变成湖畔。
因此,太湖大闸蟹就成了阳澄湖大闸蟹的替代品。
刘乐见到刘邦依旧盯着她,再度解释道:“我定大闸蟹不是为了自己吃,爹和卢叔马上要办寿宴了,那些都是寿宴上的食材呢!”
她说完,昂起脸表露出一副看我多孝顺的样子。
刘邦宠溺笑笑,但旋即摇头有些担忧地说道:“我听人说螃蟹性寒,莫要将你那些叔伯吃的上吐下泻……”
“性寒?上吐下泻?”刘乐皱皱眉头:“不会呀,我每年都会吃好多螃蟹,也没见有什么事情啊?张澹也吃螃蟹,她个小女孩都没有事,旁人又怎么会有事呢?”
刘邦食指敲着牌桌:“怎么不会?安平敬侯不就是吃了螃蟹,结果上吐下泻,最终一病不起!所以螃蟹这种东西还是少吃为妙!”
他说的安平敬侯,指的是楚人鄂千秋。
此人是昔日楚国宗室之后,最初跟着项梁反秦,项梁死后效忠项羽,但项羽诛杀义帝熊心,鄂千秋脱离楚军北上投靠了魏豹,后来韩信灭魏,鄂千秋又渡河投奔了在荥阳和项羽对峙的刘邦,成为了刘邦智囊团的一员。
楚汉战争结束,鄂千秋功封关内侯,后来雒阳定封的时候,力挺萧何取代曹参成为大汉开国第一功臣,于是更进一步,从关内侯升级为彻候,食邑两千户。
毕竟汉国山头林立,小团体无数……
可惜的是他活的时间不长,汉六年鄂千秋封侯,汉十五年他就吃螃蟹吃死了……
虽然死的有些窝囊,但不管怎样他毕竟是汉初功臣,在反秦和灭楚的战争中都立下功劳,因此谥号为‘敬’,也算是个美谥。
听到刘邦的话,刘乐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哦了一声。
而在小木屋外面,刘盈却说道:“安平敬侯是吃了螃蟹死的不假,但他那属于是食物中毒……”
“中毒?”刘邦眉头紧锁。
很明显,他是在怀疑这背后是不是有别的蹊跷。
毕竟汉国山头林立,小团体无数……
刘盈摆摆手:“别阴谋论啊,就是单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把自己吃死了。当初安平敬侯死的时候我去他家问过,他吃那是死蟹……嗯,就是在上锅之前就已经死了,所以才会食物中毒最终不治身亡!”
“重要的是庖厨说螃蟹死了都准备扔了,结果安平敬侯不让,反倒斥责他们浪费,于是自己亲自动手将螃蟹蒸熟了美美享用一番……”
“虽说死者为大,但我还是想说这都是穷怕了的结果!”
毕竟鄂千秋虽然号称楚国宗室,但他家祖上血脉追溯的却是西周晚期周夷王姬燮执政期间的楚王熊渠。
嗯,那年月楚国攻下盛产铜矿的鄂国之后飘了,抢先一步从‘子男’僭越称王,于是等到周厉王继位之后,楚国又乖乖撤掉王号,继续做了西周的臣子。
因此,鄂千秋属于是祖上阔过的穷逼……
刘盈继续说道:“螃蟹这种东西只要吃新鲜的,基本上没有事,阿姊那边全程冷链运输,运到关中之后又把螃蟹放到冰窖储存,所以不会有事的……”
“嗯,她早年间没有冷链的时候,基本上是以量取胜,也就是一次运送成百上千只螃蟹,总有那么十几只螃蟹会活着抵达关中,反正那玩意在产地便宜的很,一斤重的大闸蟹也不过十几枚铜钱……”
“瞎说!一斤重的螃蟹只卖三个五铢钱!”刘乐指正:“像那些不到一斤的螃蟹一筐才卖十钱!四舍五入就是不要钱!不过长途运到关中之后,一只半斤重的螃蟹就价值千钱……”
“去年我拍卖过一只一斤二两的蟹王,最终成交价是十万七千钱!”
“嗯,被台侯戴野买去了……”
刘盈竖了竖拇指。
这自然是赞叹刘乐居然能忍住口腹之欲,将大螃蟹卖了换钱……
刘乐秒懂,咬牙切齿:“臭弟弟,等回来我再跟你算账!”
刘邦却咋舌道:“啥玩意?就个烂螃蟹就卖千钱?有那钱都买两只羊了!”
他这时候回想起自己夏季和秋季吃掉的一堆一堆的大闸蟹,心中只浮现出三个字。
造孽啊!
神马垃圾东西,骨头多肉还少,吃起来还费劲的很,居然敢卖这么贵?
奸商!
丧良心!
他的目光,怒视刘盈。
毕竟他的宝贝女儿冰清玉洁,餐霞饮露,丝毫不会沾染铜臭!
所以,定然是被这个混账东西给带跑偏了!
嗯,还有张不疑。
俩混账!
于是他用一只眼睛怒视刘盈,另一只眼睛则阴森森的盯着张不疑。
虽然辛苦,但不如此难以纾解他此刻的心情……
张不疑满脸懵逼。
他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最后莫名其妙倒霉的总是他?
(╯‵□′)╯︵┻━┻。
刘盈不慌不忙地说道:“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爹定然是在为螃蟹的价格如此悬殊在懊恼?”
刘邦嗯了一声,依旧保持着两只眼睛怒视两人的艰难姿势。
刘盈笑了笑:“所谓人离乡贱,物离乡贵,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啊?况且阿姊那么做,虽然赚取暴利,但也造福了产地的百姓,和沿途产业链上的所有人。”
“如果没有阿姊,那些在河沟湖畔里的螃蟹一文不值……”
“毕竟江南的大闸蟹,只在关中金贵,当地的百姓早都吃到反胃,甚至都是直接捞回家里喂鸭子的……”
“如此,也算是废物利用。”
“反正不坑穷人……”
“就像是半月之前售卖的荔枝那样,因长安富户有需求,蜀郡有近千农户就有了赖以生计的荔枝园,而长安勋贵想要吃个稀罕,就有了数千往返蜀郡长安的快马急递。”
刘邦想了想,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他的理念已经渐渐动摇,根源则在于刘盈说的那一句不坑穷人……
如今的大汉富庶程度远超历史线上任何一个封建王朝,汉国铸造的钱几乎成了很多小国唯一的流通货币,这就导致了汉钱的价值极高。
去岁上计,家有十万钱以上,勉强迈入中产阶级门槛的户口数量只占到总人口的不到一半!
这还是将他们拥有的房屋、田产、牛马等动产不动产都算上的结果!
千钱一只的大闸蟹,真的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吃的起。
所以,不坑穷人,就不会践踏刘邦的底线。
而这也是刘盈的底线。
刘盈笑呵呵的继续说道:“不过螃蟹卖出天价这件事只是暂时的,等到阿姊订购的冷链列车陆续交付,运输能力上来了,螃蟹的价格必然会迅速下跌!腰斩,甚至于打一折都有可能!”
刘乐噘着嘴:“哼,我才不会,我现在千钱一只卖的好好的,为什么要降价?”
刘盈笑眯眯地说道:“如果有人跟你竞价呢?”
刘乐挥舞着拳头:“臭弟弟,你试试!”
她不用想都知道刘盈说的是谁!
毕竟冷链列车可不是民间运送荔枝的马车,内里技术含量高的很,大汉只此一家!
刘盈摇头说道:“螃蟹是农产,固然会有些个头大、品相好的会卖出天价,但归根到底螃蟹和鱼、牛、羊、猪、狗一样都可以养殖,养殖的规模大了,价格必然回落。”
“重要的是从前那种做法,富的是阿姊一人,顺带富裕起来的不超过一万人。”
“但若是将螃蟹做成普通百姓也可以吃的起的美食,最赚钱的依旧是阿姊,但顺带富裕起来的百姓必然数以百万计!”
“皇族食民膏血,总要造福于民。”
“况且大多数时候,最赚钱的不始终是掌握着销售渠道的人吗?”
刘乐想了想,重重点头。
毕竟无论是她的芷阳公主府,还是张不疑将要继承的张家都掌握着无数的产业,个中道理她自然很是清楚。
而在刘乐旁边,张不疑眼前一亮。
他凑在刘乐耳边问道:“如今的会稽郡守是谁来着?”
刘乐稍加思索:“东武侯郭蒙,上月刚刚赴任!你忘了?就是年初他小女儿出嫁的时候,咱们还随了好大一个红包的那个东武侯!”
张不疑恍然大悟。
他要打听的郭蒙是吕泽曾经的门客,后来在楚汉战争中立有功劳,受封东武侯,食邑二千户。
于是他继续压低声音说道:“等下回府之后,你写一封书信让家宰派人送往会稽。”
刘乐同样压低声音:“为啥啊?”
张不疑悄咪咪的看了看刘盈:“你没听你弟弟说,螃蟹和牛羊一样都是可以人工养殖的。所以咱们提前先去把湖买下来,然后再去农牧综合大学请点学生研究一下怎么养螃蟹……”
“产销结合,才是正道啊!”
刘乐愣住,默默对着张不疑竖起拇指。
毕竟她家不只有纺织厂,还在海外有大片的棉花种植园以及合作的棉花农场……
产销结合有多赚钱,她也很清楚呀!
“你最聪明了!”刘乐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
“那……我和你弟弟比呢?”张不疑下意识问了一句。
下一秒钟,他开始后悔。
虽然刘乐搜刮起刘盈毫不留情,但其实只有他知道,刘乐其实也是一只伏地魔……
比如刘盈每次上门为一些公共事业拉赞助的时候,哪怕借口找的再侮辱人的智商,但刘乐总是不假思索的应允……
白花花的钱,就这么从他们家里流入了宫中,接着又流到了百姓手中……
心疼.JPG。
但这一次,刘乐近乎毫不迟疑地说道:“当然是你啦!你看臭弟弟那个蠢样,输牌输的脸上贴满了纸条!丢死人了!真怀疑他是娘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
刘盈:“……”
刘邦情不自禁叹了一口气,默默拆了自己的手牌,送了刘盈一次胜利。
“噫!我赢了!”刘盈欢呼一声,伸手捻起一张纸条沾沾唾沫,贴在卢绾脸上。
卢绾深呼吸,用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咬牙切齿。
毕竟他的牙已经不多了……
于是刘乐靠在张不疑肩上再度指指戳戳:“你看,臭弟弟更蠢了……”
张不疑附和着小声呢喃:“是啊是啊……”
刘邦看了看窃窃私语中的宝贝女儿和拱了自家白菜的猪,哼了一声嘱托道:“既然你弟弟都那么说了,寿宴上吃螃蟹的事情我就放心了。不过你要把好关,免得到时候把人吃坏了!”
刘乐回了个万事有我的眼神:“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保证不会有事!”
她说完,假装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垂涎欲滴的看了看外面烤架上香飘十里的肉串,接着满是讨好的看向刘盈,半是撒娇:“弟弟,能吃了吧?你的漂亮姐姐都快饿死了啦!”
我勒个去!好恶心……刘盈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一脸嫌弃的摆了摆手:“去吧去吧!别光顾着自己的吃哈,记得给老五拿两串,他见不得光……”
刘恒:“……”
他只是生了病,不能晒太阳,这话弄得他好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嗯,还真有。
毕竟他之前派人到处说刘盈坏话来着……
等到刘乐卷起袖子发起冲锋之后,刘盈回过头看向刘邦问道:“话说爹你问许负在哪里作甚?”
刘邦正色说道:“你也知道的,你二伯准备将你大母的坟迁入万年陵,跟你大父合葬在一起……”
刘盈点点头:“这是好事啊。咱们可以每年就近祭祀大母,然后国家还能少一笔在沛县修缮陵寝,雇人按时祭扫的钱……”
刘邦打断他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就是你卢叔也打算趁着这个机会,将我卢叔的坟也迁入关中……我是这么打算的,就是让我卢叔也埋到万年陵去,这样你大父和我卢叔可以没事就串串门,省的那老头总是跟我托梦……”
刘盈懵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那也可以啊。要我做点什么吗?”
刘邦缓缓说道:“就是让许氏给你卢叔推荐两个好点的卜者,毕竟你卢叔是藩王,不太好动用奉常府的卜者。”
刘盈比划了一个没问题的手势:“放心吧,我来搞定。”
“嗯,如果能在十月份之前完成迁坟、入葬,这样正好过年的时候咱们可以就近祭拜,然后也不耽误新年大朝会结束之后去北海钓海豹!”
“卢叔,钓海豹你去吗?”
卢绾一脸理所当然:“去啊,为什么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