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阳县。

顺着宽广笔直的金鼎大街向南,出城五里,就到了连通关中的县道。

道左,最大的那座供行人歇脚喝茶的芦棚外,站着十几个腰插短刀的健壮男人。

生人勿进。

这是他们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睛向所有人发出的信号。

本着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大部分路人选择去往别的芦棚下休息喝茶,只是在那些男人看不见的地方,指指戳戳、骂骂咧咧,和周围那些同样怂了路人一起玩起了精神胜利法。

但有些人就不同了。

“你们等着,我舅爷是赤泉侯,你们有种不要跑!”

“等死吧你们!”

“敢惹县令的小舅子,真是活腻歪了!”

……

一个鼻青脸肿的纨绔踉踉跄跄爬上马背,而他身后那些同样鼻青脸肿的随从则撂下几句场面话,很是狼狈的向县城跑去。

芦棚中,刘盈满脸懵逼。

刘如意活动着拳头慢悠悠的走了进来,笑着说道:“爽了!我这些年不在关中厮混了,什么阿猫阿狗也敢自称纨绔了?赤泉侯?那是谁啊?”

刘盈沉默不言。

张不疑则笑着解释:“就是杨喜,他不是抢到了一部分的项王吗?所以封了个赤泉侯。”

刘如意点头:“原来是三哥的旧部啊……”

毕竟在现有的历史线上,率军追斩项羽的人是刘盈……

自然而然的,因功受爵的人就是刘盈的党羽。

但其实吧,他和杨喜真的不熟。

刘如意坐下之后继续说道:“我说他们哪里来的胆子,一个舅爷不过是小小列候的人,居然敢和咱们抢地方,原来是仗了三哥的势……”

“不过这算不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反正我就打了他两拳,他身上大部分伤可都是虎贲卫士干的……”

刘盈举起拳头:“这人长的嘴,是用来吃饭的,你要是再多哔哔,当心我揍你!”

刘如意:“……”

打起来打起来……张不疑满脸兴奋。

从小的时候,围观刘肥或是刘盈花式吊打刘如意,就是他和刘乐最喜欢做的事情!

但如今的刘如意不再头铁,面对着刘盈半真半假的威胁,他短暂的愣神之后尬笑两声:“三哥不想听,那兄弟就闭嘴!反正你是皇帝,我是臣子,臣子本来就应该听皇帝的不是?”

嗯,他其实是不敢赌。

正如同他说的那样,刘盈是皇帝又是兄长,真要是半真半假的揍他一顿,他的脸往哪放?

毕竟,他不再是小孩子了!

刘盈见刘如意怂了,也懒得纠缠许多,看看芦棚外的太阳问道:“都这个点了,怎么还没看见老五?”

刘如意摊手:“那不清楚,也许是被薄夫人留下吃个午饭再过来也说不定?”

薄夫人指的是薄姬。

尽管她的长相不在刘邦的审美范围之内,但出门靠朋友,在她那些好姬友的大力举荐下,刘邦本着尝新鲜顺带羞辱魏豹的想法临幸了薄姬一次,虽然事后觉得上当了,但却没有退货,毕竟那一夜他一发即中,十个月后薄姬生下了刘恒……

因此薄姬从之前的战俘,转变为汉宫之中食禄八百石的‘八子’。

后来刘恒受封中山王,薄姬母以子贵,一路越过‘良人’、‘美人’这两个级别,成为了仅次于皇后的‘夫人’。

刘盈点点头,满脸云淡风轻:“那你开始祈祷吧。”

刘如意满脸问号:“为何?”

刘盈冷哼,只是天有点热他懒得说话。

刘如意情不自禁攥紧拳头。

他发誓,如果不是因为他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以至于打不过刘盈,他一定要用自己砂锅一样大的拳头狠狠在刘盈脸上打上两拳!

然后就跑回林光宫找刘邦寻求庇护!

“赵王……啊呸!”张不疑猛然想起自己也是刘如意的姐夫,于是轻叹一声改了个称呼:“如意啊,难不成你忘了,是你说的今日老五(刘恒)会来云阳?所以你三哥才带着你和我一起在这里等着?”

“这是老五解除禁足之后第一次入关,而且还是打着给太上皇祝寿的名头……”

刘恒入关中的时候刘盈没去接他,是因为君臣有别,而现在他要来给刘邦祝寿,刘盈自然要来迎接一下。

此所谓兄友弟恭。

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讲,他这次要摆开全部仪仗,叫上满朝公卿用皇帝车驾将刘恒接入林光宫。

但天太热了……

所以他用不扰民作为借口,让刘恒用藩王的仪仗过来,而他微服出城迎候……

刘如意愣住。

他忘了。

真的!

他完全忘了这个消息是他给刘盈说的!

这一刻,他想起了不知道从哪听来的小道消息,说是酒色会损害人的大脑,尤其是会让人记忆力下降!

该死,从即日起戒酒……刘如意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容:“三哥啊,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之前是老五说他今天来的嘛,他要是真不来,我能有什么办法?”

刘盈指了指自己脑袋:“你看到我头上的汗了吗?等下你就知道什么是等价交换了!”

刘如意眨眨眼:“什么意思?”

张不疑再度向他解释:“很简单,老三流多少汗,你流多少泪……”

他此刻越发兴奋。

不仅将要看到儿时最喜欢的保留节目,重要的是他也很热!

毕竟,此时是三伏天!

虽然云阳县位于关中北部的黄土塬,气温要比人满为患且到处都是工厂烟囱的关中平原低出十度左右,但他穿的是长衫!

里外三层!

虽然丝绸穿在身上足够轻薄透气,但不妨碍他此刻热成狗!

刘如意满脸委屈。

他现在算是看出来了,死老二就是打算报复他此前殴打那个纨绔的仇!

毕竟,那个纨绔说他是赤泉侯杨喜的亲戚!

而杨喜,又是刘盈的旧部!

这种心胸狭隘的人也能当皇帝?老天爷一定是瞎了眼……刘如意恨不能跳起来吼一嗓子彼苍者天待我何薄。

但很快,这种悲愤消失不见。

无他,远处驰道上响起了一阵嘹亮悠扬的金鼓之声。

这是藩王出行的仪仗。

虽然比不过皇帝的法架乘舆,但若是那个‘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的项羽在的话,必然还要说出那一句流传千古的豪言壮语。

彼,可取而代也!

“哈哈哈!”

刘如意放声大笑:“三哥,你看我没骗你吧?这老五不就来了?走走走,咱们接他去!”

他说完,赶忙起身向门口走去。

刘盈满脸不爽。

突然,他也笑了起来。

“老四,谁允许你左脚先迈出去的?”

刘盈一脸你这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样子。

……

驰道上,中山王的车驾一刻不停向甘泉山下的林光宫而去。

而在芦棚前面,刘盈身边出现了一个身材微胖的青年。

这是中山王刘恒。

他并没有穿戴朝服王冕,一如他没有真的坐在百骑千乘簇拥中的车驾中那样。

不过许是为了怕人认出来,他头上戴着一顶锥帽,纱帘垂下遮住大半张脸,有些像是那些出门访友但云英未嫁的豪门贵女。

刘如意在远离刘盈的地方问道:“老五,你不热?”

刘盈也点点头:“脱了吧,没人认识你……你看我、如意不都这样吗?”

刘恒露在纱帘下的嘴角露出苦笑:“还望陛下恕罪,臣弟如今有些见不得光……”

刘盈愣了一下:“这里是野地不是朝堂,没有必要总是‘陛下’啊‘臣弟’的挂在嘴上……况且张不疑也不是外人,没谁会在意什么礼法不礼法的……”

“嗯,你别把如意当人看。”

刘如意:“……”

刘盈接着问道:“话说你这见不得光是怎么回事?是染病了吗?那正好,长安城医者无数……”

刘恒沉默,心中却有些感动。

良言一句三冬暖。

他被刘邦下令禁足,幽禁在宫中的那些时日中,别说从前那些门客了,就连他的亲舅舅也躲着他,不敢进宫看望他,哪怕这种看望是被允许的!

只有刘盈,持之以恒的写信讥讽,将他气了个半死……

但刘盈后续的那些信中讥讽的话越来越少,宽慰的话却占据了大半篇幅。

虽然那时候的他满脑子愤世嫉俗,将这种宽慰也当成了讥讽……

不过随着时间流逝,那种愤懑渐渐消失,刘盈每月两封雷打不动的书信,以及随信一同送来的长安邮报就成了那段灰暗日子中唯一的亮光。

嗯,同样的亮光还有刘乐托人花式投喂的零食包……

毕竟,他现在成了个微胖青年。

刘恒笑笑,隔着纱帘看向刘盈:“三哥,你人还怪好的嘞……”

你才是好人,你全家、呸!你才是好人……刘盈睁大眼睛,满脸懵逼看着对面以怨报德的欧豆豆。

张不疑忍住不笑,摇头问道:“老五啊,你这皮肤怪白,怎么养的?”

他这段时间没少和刘盈还有刘邦出去野钓,把自己都晒黑了……

这,不符合他小白脸的人设!

所以他迫切的想要知道一种如何能让人快速变白的方法!

刘恒转过头,仿佛在说别人的经历:“很简单啊,你只需要将门窗用木板封上,然后就在房间里吃喝拉撒,每日里不见一点阳光,大约一年的时间,就差不多了……”

张不疑沉默不语,带着几分征询的眼光看向刘盈。

刘盈摇头。

毕竟一切都是刘邦授意,陈平具体安排。

听到那段平静但悲伤的话,刘如意情不自禁向刘恒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毕竟当初大家说好了,兄弟同心一起搞掉死老二,然后他做皇帝,再将关东之地封给刘恒……

但后来吧,他发现那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于是,他就单方面终止了这一切。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刘恒居然当真了,一直在盘算着挖刘盈的墙角,甚至还雇人去散播刘盈的谣言……

然后,果不其然的被老头子制裁了!

真就像他母亲说的那样,姓刘的(不包括他)没一个好东西!

尤其是刘邦,她青春靓丽的时候就说让她做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结果还没等到她真的人老珠黄呢,就开始装死赖账,说自己从没说过那样的话了!

可怜,真是可怜……刘如意满脸悲悯,但其中却不乏幸灾乐祸。

嗯,他不认为私铸钱币是罪。

毕竟这种事情他们这些藩王谁没有做过呢?

只不过他是小打小闹,给自己弄点零用钱罢了,毕竟他那个丞相是刘盈的亲信,日常变着花样的做假账!

所以,他造假钱也算是对等报复!

只不过刘如意此刻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刘盈的时候,悚然一惊。

坏菜了……刘如意心乱如麻。

毕竟刘盈是出了名的小气又记仇……

所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刘盈默默收回目光,他不知道刘如意为何看向他的时候一副老鼠见到猫的表情……

但这不重要!

于是他看向刘如意说道:“如意啊,我最近在搞一个议罪银制度……什么意思呢,就是你们这些王啊、候啊,只要没犯十恶不赦,比如杀人放火,阴谋造反之类的罪过,都可以通过向宗正缴纳罚款的行为来赎罪。”

“具体金额,要看你们犯的罪有多大了……”

“所以,你懂的!”

“真到了东窗事发的时候,就不是交议罪银能免罚的了哟!”

刘如意牙都快咬碎了。

毕竟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汉律密密麻麻条条框框众多,他哪里知道他无意中会犯了那些罪呢?

况且罪不罪的,其实不就是刘盈一句话吗?

张不疑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他财大气粗,一脸豪气地问道:“那,能包月吗?”

刘盈:“……”

刘恒笑了笑岔开话题:“四哥,你给咱爹准备的礼物是什么?”

刘如意满是诧异,手指自己:“问我?”

刘恒点头:“当然。”

毕竟在场的人中张不疑是女婿但财大气粗,因此他能参考的目标就只有刘如意了。

刘如意点头:“就简单送点小东西呗,反正爹又不会跟咱们计较……”

刘盈嘴角莫名**,忍俊不禁。

刘恒问道:“三哥你笑什么?”

刘盈正色回答:“因为我的礼物今天大概就送到了……”

刘恒追问:“什么礼物?”

他是真的很想知道。

毕竟刘盈是皇帝,他只是个藩王,而且还是个不怎么受宠的藩王,礼物的规格自然不能超过刘盈,免得抢了皇帝的风头!

至于刘如意的说辞,他权当没听见。

他的母亲是薄姬,一年到头也只能在几个节日见到刘邦一面,而刘如意的母亲是戚姬,早些年基本上和刘形影不离!

所以,刘如意可以随心所欲的给刘邦准备礼物,他不能。

刘盈摇了摇头:“不好说。那个礼物具体多大我也很难预测,不过我还有个保底的礼物,虽然只是个空头支票……”

刘恒叹气,有些茫然。

张不疑却笑着说道:“我给你说个参考吧,就是芷阳准备的礼物。”

刘恒眼前一亮。

他怎么忘了还有刘乐!

他才放出来,正是需要和刘邦缓和关系的紧要时刻。

礼物寒酸了会被认为不孝,而礼物过于贵重,不仅有超过刘盈的风险,重要的是还会被人说是不体恤百姓。

毕竟藩王食民膏血,自己不事生产。

但最重要的他的母亲和刘邦不熟,不能给出他最正确的建议!

如今有了刘乐作为参考,他接下来的选择就会很轻松了。

于是他拱手说道:“姊夫请讲。”

看看人家多有礼貌,再看看你们俩混球……张不疑看向刘盈和刘如意翻了个白眼,旋即笑着说道:“芷阳送给太上皇的是一个三尺多高的红珊瑚、墨玉为松,和田白玉做的鹤组成的松鹤延年,几箱子牙雕、翡翠做成的吉祥物……”

张不疑边说,边掰着手指一件一件算着。

另一边,刘如意慢慢张大嘴巴。

豪!

这是他此刻唯一的念头。

红珊瑚倒是并不稀罕,但三尺高的珊瑚绝对是稀世之宝!

毕竟他这几年也有在看报纸,报纸上说了,珊瑚其实是一种虫,而这种虫生长极其缓慢,差不多二十年才能长高一寸,三尺高就意味着这株珊瑚至少长了六百年!

至于白玉墨玉做的松鹤延年,那就更加珍贵了!

真有钱啊……刘如意看了看那个疑似正在炫耀的小白脸,眼中充满了艳羡和不屑。

刘恒却面色如常。

他已经知道该如何做了。

但张不疑说了一长串之后,却笑着说道:“上面那些礼物,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毕竟这是太上皇七十五大寿,寒酸不得!而芷阳真正送给太上皇的礼物,其实是一坛子二十四年的陈酿。”

刘恒皱眉:“七十五?这并非整寿啊?”

刘盈笑着给他解释:“儒家的孔子活了七十三岁,而道家的老聃,在骑牛入函谷关后隐居秦国,活了八十四岁。”

“关中因此有句说法,叫做人活不过七十三八十四这两个大限!”

“所以,七十五岁寿辰,值得庆贺。”

“至于那一坛子二十四年的陈酿,则是为了祝贺大汉立国二十四年……”

刘恒掰着指头算了一遍,重重点头。

红珊瑚羊脂玉都太过于招摇和贵重了,不过这种二十多年的陈酿却可以有!

毕竟刘邦喜欢喝酒,他送酒也算是投之所好,而且这个数字也算喜庆!

简直完美!

许是看出了什么,张不疑笑着说道:“那酒你不用买了!”

“芷阳送的那坛子酒意义并不在年份,而是制作人。”

“圣祖皇帝(刘太公)生前,每年都会自己做一点酒埋起来,等着逢年过节使用。”

“而芷阳送那的坛子酒,正是圣祖皇帝亲手所做,当初埋在了汉中,太上皇还定三秦攻入关东的时候,圣祖皇帝匆匆自汉中搬入关中,也许有些匆忙,所以忘了挖出来……”

“至于后来,可能是因为不缺少酒,因此就一直没去挖。”

“去年芷阳和我故地重游,无意中找到了当初埋下的那批酒……”

“当时为了怕被太上皇喝掉,所以芷阳和我谁都没有说,如今正好拿来做礼物!”

“所以,等下你们可以让人去林光宫旁边的芷阳公主府搬酒去了……”

刘如意一声欢呼。

能够白嫖到这样意义非凡的礼物,他就可以省下一大笔钱了!

刘盈脸上却露出了几分缅怀。

其实那批酒的制作人,并不只有刘太公一个,还有他。

当时就是为了防止酿好的用于敬神的酒被刘邦卢绾那些偷偷喝掉,因此刘太公才说他把酒埋在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可没想到的是,连他自己都找不到了……

所以,这酒刘盈拿的理直气壮!

而且他还看向张不疑问道:“这些酒除了我们兄弟一人一坛之外,还有剩吗?”

张不疑有些警觉:“你干嘛?”

刘盈笑着说道:“我是这么想的,后天才是咱爹的寿辰,也就是说,我们还有今天一天,明天一天自由活动的时间,所以……”

刘如意说道:“三哥的意思是,咱们找个地方,把多余的酒拿出来尝个鲜?”

“嗯,对尝鲜!”刘盈挑了挑眉头:“林光宫向东的黄土塬底下有个皇家狩猎场,前年还是去年来着我让人在里面放养了一批狍子,如今算算时间也差不多长大了……”

“重要的是那些狍子都是提前阉割过的,就是用来狩猎后食用的野物!而且还有专人投喂玉米饼等催肥!”

刘恒有些心动。

他此前被禁足一年,属实把他憋坏了。

故此他无时无刻不惦念着过往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

只不过他的皮肤出现了些毛病,被强光照射后就会长大片红疹。

所以他问道:“三哥,你说的猎场,林子密吗?”

刘盈反问:“养狍子的地方,你说呢?”

毕竟傻狍子虽然傻,但胆子其实很小,白天大多藏在密林,早晨和晚上才会出去觅食。

刘恒放下心来。

但张不疑却手指前方:“去不去玩另说,那厮还真的回来了……吔?站在他身边那人好生熟悉啊!也姓杨,叫啥来着,对了,叫杨敷,是赤泉侯杨喜的儿子!”

刘如意顿时满脸狞笑,捏着拳头大步走了过去。

打不了刘盈,就先揍刘盈的旧部出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