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炮!”
人群中响起一个声嘶力竭而显得有些沙哑的嗓音。
紧接着,是二十下闷雷一般的响声。
在刺耳的啸叫声中,远处罗马人所在的草地上,莫名出现了一道道冒着白烟的沟壑,而那些严整的龟甲阵中,也像是被用刀切开过那样,一地狼藉,满是血肉碎片。
刹那间,罗马士兵愣住。
之前的嬉笑、怒骂和嘲讽的声音消失不见。
激昂高亢的战鼓声,低沉呜咽的号角声,也仿佛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此刻充盈在他们耳中的只有他们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以及砰砰作响的心跳声。
不知是过了一个世纪,还是一秒钟,他们耳中的世界骤然从寂静无声,变成了人声鼎沸。
最先传入耳中的,则是那些被溅了一脸血的士兵发出的恐惧的嚎叫,以及那些虽然碎了一地,但大脑尚未死亡的士兵用尽全力喊出的凄厉的哭喊。
他们,不想死,救,救一下啊……
这种惨状引发的恐惧,渐渐从那些被炮弹击中的百人队中开始蔓延,几乎是在几个刹那间,所有听到、目睹了这一切的百人队中也充满了恐惧。
惊呼声、祈祷声,几乎压过了百夫长高声怒吼的‘稳住’。
作为罗马军团的一员,作为罗马的主人,他们这些公民兵并不缺乏作战的勇气!
但问题的关键是,人类的恐惧来源于未知,正如同恐怖电影一样,通常是自己吓自己,因此才会有那句只要胆子大,贞子休产假的说法……
所以此刻罗马人的恐惧,同样来自于未知。
他们只是看隐约看到了那个乌沉沉的铁柱子中冒出一股白烟,然后是轰鸣声和啸叫声,紧接着自己人就死伤一片!
这,没道理啊!
排除所有不可能,那么剩下的,不管多么不可思议,那就是事实的真相!
所以……
魔鬼!
汉人都是魔鬼!
罗马士兵迅速达成共识,于是祈祷之声越发响彻四野。
好在这时候是秋天,而地中海沿岸常年无雪,因此罗马军团所在的草原之上满是飞舞的小虫子。
然后,一个个龟甲阵中就传出来了一阵阵啪啪啪啪的声音。
他们,在捕捉敬献给神灵的祭品……
虽然简陋了一点,但是这并不重要,所谓心诚则灵,只要他们的心是真诚的,那么无论祭品是白色的羔羊还是鸽子,亦或仅仅只是一只闻着血腥味跑来的苍蝇,区别并不大……
只可惜他们的神灵并没有回应他的呼唤。
或者说,回答他们的是另一个神灵。
战争之神!
轰轰轰!
装填完毕的火炮再度发出怒吼,伴随着浓烟、轰鸣、啸叫声一同响起的,是罗马人发自内心的哀嚎!
还说你们不是魔鬼?
于是,侧翼的罗马军团士兵开始动摇,哪怕他们的伤亡其实不大。
毕竟他们以百人小队作为一个作战单位,而且还做好了随时重组三线阵,故此站位其实并不密集。
嗯,所谓三线阵,也就是将军团士兵按照财富以及服役长短进行排序,前排为手持标枪的青年兵,中间是手持剑盾的壮年兵,第三排则是最精锐,手持短矛大盾的老年兵。
因此即便是火炮轰击了他们整整两轮,但伤亡也不过数百。
但问题的关键是他们失去了必胜的信念,失去了可以战胜敌人的勇气!
人,如何能跟魔鬼抗争?
在远处目睹了这一切的加图在心中长叹,只可惜埃及人莫名其妙全军覆没,要不然若是有那上万人的战团在此,他就会有大量的步兵用于守护罗马兵团的侧翼,不至于像是那些辅助骑兵一样,此刻被敌人的骑兵追杀到了天涯海角……
不过作为征战了半辈子的老将,加图手中还有底牌。
战獒!
这是罗马人特意培养出来的猎犬,平日里用来教训那些不听话的奴隶,到了战场上和大鹅共同承担守卫军营的任务,而到了作战的时候,则和主人一同对敌人发动冲锋!
毕竟当年强如孙悟空都栽在了哮天犬的身上,就别说战场之上的普通士兵了!
重要的是很多人越老越迷信,但也有些老人则恰恰相反,年轻时笃信天神,到了老年时则谁也不信!
而加图,就是后者。
所以他并不相信那些发出轰鸣,造成罗马士兵大量死伤的是神魔之力,虽然他并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但他知道,那是在人的操作下才能发挥出威力的工具!
因此,杀死那些操作武器的敌人,就可以解除那种大杀器的威胁!
而战獒,就是如今这种局面下的最优解。
跑得快,个头矮,机动灵活,尤其狗这种东西天生就是群居动物,本就懂得团体合作去完成狩猎,而今再受到人类的**,越发懂得分进合击之术!
于是在一阵阵的呼哨声中,上百个头上戴着狼皮饰物的罗马士兵开始冲锋。
他们,就是罗马军中的驯犬员。
而在他们面前如离弦之箭般的一道道黑影,则是他们特意挑选并且培养出来的战獒。
凶猛、嗜杀,平日里喂养的饲料里甚至都掺杂着人的血肉!
尤其是在开战前的这几天,罗马人只喂食了战獒仅仅能维持生命的食物。
因此,这些飞奔而去的与其说是战獒,不如说是饿狼!
见此情景,虫仲用力一拍大腿:“卧槽,淮阴侯……不,是皇帝陛下用兵真如神!”
在周围袍泽将视线投过来,准备大骂他马屁精的时候,他摆着双手解释道:“我不是故意吹捧陛下,真的,虽然陛下英明神武、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这些都是事实!”
“我想说的是,这种局面果然在陛下的预料之中!”
“不信你看,他们手上的是什么?”
黑帆骑士们顺着虫仲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那些操纵着火炮的骑士团成员从箱子里摸出了许多他们很是熟悉的竹筒。
烟花!
准确的说是窜天猴,响声贼大的那种。
虽然罗马人的战獒并不是野兽,胆子相较于他们那些同宗的野狼大了很多,但它们却有着一个致命的弱点。
听觉灵敏。
同样的爆炸声,对于人来说最多难受一会,但对于听觉远比人类强大不少的狗来说就是不能忍受,分分钟丧失理智,更有甚者还会被直接吓死!
毕竟罗马人的狗,可从来没有近距离的接触过爆竹,尤其是这种加大药量,十米之内能把人的耳膜都震裂的那种大炮仗!
于是在樊伉念叨着一黑二黄三花四白的时候,窜天猴飞向空中特有的那种啸叫声响个不停!
紧接着,就是一连串密集如同雷鸣般爆炸!
虫仲从望远镜里很清楚的看到,那些之前还撒开四蹄飞奔的战獒,突然愣住不动,旋即开始瑟瑟发抖,屎尿横流,然后不知道是哪条狗带的头,它们开始到处乱跑,但唯独避开的,则是雷鸣炸响的地方。
而这种狗的崩溃,很快就引起了人的崩溃。
许多组成龟甲阵站在原地挨炮的罗马军团士兵,纷纷丢掉手中沉重的盾牌开始跑路。
如果说之前汉人的那种魔法还算是犹抱琵琶半遮面,那么他们击退战獒的举动,就是完全连演都不演了!
挥挥手,百米开外雷霆阵阵!
魔鬼!
一定是魔鬼!
你们这么牛逼,干嘛不去屠神,干嘛不去攻占奥林匹斯山,跑人间炸鱼来了是吧?
不要脸!
一声声咒骂之中,逃跑的罗马士兵唯恐跑得不快,甚至连身上的锁子甲都脱下来扔了一地!
嗯,头盔不扔,这是青铜货,正好当做船费……
另一边,黑帆骑士团的几个副团长见到虫仲愣在原地不动,纷纷策马到他身边,高声问道:“大团长,该咱们冲锋了吧?”
虫仲则猛然翻了个白眼:“冲个屁!”
“崩溃的只是罗马人的侧翼,最多不超过两个兵团,人家至少还有三个兵团没有投入战斗,就等着咱们冲过去然后团团围住咱们和咱们贴身肉搏呢!”
“况且咱们的作用是什么?”
“是冲过去,逼迫他们组成那种动弹不得的龟甲阵,然后让炮兵打靶!”
副团长们频频点头,只是看向隔壁炮兵的时候脸上满是艳羡。
如果不是因为这里是战场,而他们必须要坚守岗位,他们是真的想找虫仲请个假,然后跑去炮兵那里玩玩。
V你五十,让我开两炮……
于是虫仲只是让传令兵去找找那些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的轻骑兵,告诉他们注意截杀罗马溃兵,自己则带领着黑帆骑士团化身滚滚洪流,继续向着罗马人的中军疾驰而去。
然后,加图一脸你果然上当了的神情,预备队迅速从三线阵转变为龟甲阵。
而且在他的微操之下,罗马军团步兵组成了一个弯月的形状,如同一只张开的口袋,就等着那些重骑兵冲进来,方便军团步兵利用人数优势,全歼那些失去速度,施展不开的重骑兵!
在战争中学习战争,这是罗马人能从一个小小的城邦,变成雄霸整个地中海的庞然大物!
他们从维爱人那里学会了如何攻城,从萨宾人那里学会了使用大型盾牌作战,从伊比利亚人那里学到了如今这种短剑的铸造和使用方式。
而后,他们战胜了高卢人,战胜了日耳曼人,战胜了埃及人、迦太基人,希腊人!
而他,罗马军团的指挥官,如今的监察官,未来的执政官马尔库斯·波尔基乌斯·加图,从那个让罗马人至今还觉得胆寒的汉尼拔那里学会了这种战术!
坎尼会战中,汉尼拔指挥迦太基左翼骑兵歼灭罗马右翼骑兵,中央步兵佯装不敌缓慢后退,将新月阵变为线阵,而后指挥左翼骑兵从背后与迦太基右翼骑兵夹击罗马左翼骑兵,并且将中央步兵大阵从线阵调整为弯月阵,两翼步兵开始包抄,挤压罗马步兵的作战空间,最后则是骑兵冲击罗马步兵后方,获得战争胜利,同时摘下人类战争史上的一顶桂冠!
因此,加图觉得,摘桂冠的机会轮到自己了!
“近一点,再近一点……”加图小声嘀咕,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只不过他的这种美梦,还没开始就再度破灭。
黑帆骑士团如同狂风巨浪般奔涌而来,但在撞击礁石之前,巨浪突然从中分开,画着两道优美的弧线离开。
然后,出现在加图眼中的,却是二十辆由六匹马拉动的炮车……
“这一幕,我好像看过……”
……
中军云车之上,樊伉手中令旗招展。
左翼骑兵开始剥起了洋葱,以一己之力牵扯了大量的敌人,那么同样位于左翼的汉军重步兵就没有必要闲着了,因此樊伉此刻就是在调动这些人,从侧翼支援中线马其顿长枪方阵。
在那里,缓缓前推的长枪方阵,已经和罗马军团步兵战作一团。
虽然罗马人有着丰富的战胜这种长枪方阵的经验,但对于现如今的战斗却并没有太多帮助。
毕竟这是一场双方合计投入超过十万人的大型会战,前后左右都是人,根本没有罗马士兵发挥主观能动性,拉扯着打的可能!
这一战,决定着整个东地中海的归属,只有奋勇向前,你死我活!
杀!
杀!
杀!
罗马壮年兵举着盾牌,不停挥舞着手中的短剑,试图强行挤进马其顿人的长枪方阵,同时也给身后的小年轻们创造出投射标枪的机会。
于是标枪如雨点般飞出,画着完美的抛物线落下,轻而易举的刺穿了马其顿士兵身上单薄的亚麻甲,将他们整个钉在地上。
但马其顿人也同样打发了性子!
和死亡相比,他们更加畏惧耻辱,更加畏惧贫穷。
此战若败,他们不仅要再度蒙受罗马人的羞辱,还要再赔出去不知道多少钱!
这,不能接受!
因此他们平端起长枪,在更加指挥清晰的鼓声中集体前进!
此刻,他们的七米超长枪让罗马人明白了一个道理。
一寸长,一寸强!
而这种道理,希腊人已经品鉴了无数次。
毕竟马其顿最初的五米长枪,就是用来对付希腊重步兵那种配合盾牌作战的短枪……
现如今五米长枪变成了七米,也就意味着攻击距离从之前的三米,变成五米!
当方阵步兵向前推进的时候,宛如一只倒退着走的豪猪!
不想死,就退后!
因此即便罗马壮年兵在奋力向前,但战线还是在一点一点的后退。
终于,轮到了老年兵登场的时刻。
只可惜关于如何应对手持这种一手持大盾、一手持短矛作战的士兵,马其顿方阵步兵的经验要比和剑盾步兵作战更加丰富。
于是,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老年兵也同样在满是痛苦和憋屈中逐步后退。
只不过那些被他们呼唤着过来填战线的壮年兵和青年兵,此刻也完全腾不出手。
他们还没有来得及休息,就立刻被调到了战线右翼,迎战那些手持双手斩马剑,如同铁罐头一般的汉军重步兵。
而这,无疑是一场屠杀!
与此同时,在汉军右翼,另一场屠杀开始了。
杀戮的发起者,是步兵大队接战之后,无所事事的马其顿弩手。
毕竟弩箭的杀伤大多来自平射,而且这也不是游戏,无法开友伤规避和弩箭无视模型,因此弩手要么切换近战武器,要么就在后面当拉拉队员……
所以,樊伉就将他们划归了同样待在右翼无所事事的许安。
而马其顿弩手的目标,就是对面那些名为对峙,但实则战场划水,随时准备跑路的意大利城邦同盟军……
当年在野外溜达,顺便捡了个媳妇的张三曾经说过,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是何故?
樊伉也是这么想的,在哪晒太阳不是晒,何必要在战场上晒太阳?
所以,要么把人头留下,要么你麻溜跑路,联军好三面合围眼前的罗马军团!
顷刻间,矢如雨下。
毕竟马其顿人和塞琉古人不同,他们此战是来复仇的,这些拉丁人虽然不是他们真正的仇人,但却是帮凶!
远方的敌人自然也不能放过!
因此在一声声口号中,越发习惯汉国弩箭,而且也在实践中终于学会了‘望山’用法的马其顿弩手,射击精度和速度更上一个台阶,每一次齐射,都至少放倒了上百名敌人,让上千人受伤!
终于,意大利城邦同盟军的指挥官们发出了撤退的信号。
作为二等人,他们坚持到现在才撤退,已经算是给足了罗马人的面子!
“现在可以冲了吧?”许安冷着一张脸,看向身边的那些塞琉古将军:“这要是再不过去,恐怕战后你们的王清算起来,本将军不好给你们洗脱罪名!”
但塞琉古人只是冷笑。
清洗?
开玩笑了,他们手握重兵,谁清洗谁啊?
不过他们还是给了许安面子,向身边传令兵下令全军前进。
毕竟他们很清楚,许安是汉国皇帝其中一个女人的哥哥,属于皇室成员,没有必要和他撕破脸。
但他们进军归进军,想要让他们去和罗马人死战是不可能的!
毕竟这些士兵是他们战后保住身家性命的本钱,浪费不得!
当然了,痛打落水狗另说……
云车之上,樊伉一脸欣喜,意大利城邦步兵已经撤退,而且看那架势,恐怕不一口气跑回亚历山大港不会停下,因此三面合围罗马人的计划终于完成!
而这,和那份从长安发出的电文内容几乎大差不差!
嗯,除了右翼兵团集体划水……
樊伉用力晃了晃脑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脸惊恐的扭头问道:“那谁,右翼兵团的事情没有电告长安吧?”
他的那个专属电报员满脸茫然:“啊?之前不是说要事无巨细,实时汇报吗?”
“你……算了,怪我!”樊伉单手扶额,即将战胜的喜悦**然无存。
作为一个半大小子,他将面子看得很重,尤其是自家表哥自家晓得,这种糗事必然会被嘲笑的呀!
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他的指挥,他还是按照计划中的那样,居高临下,通过望远镜获得上帝视角,三线微操,将罗马人逐渐赶向大海,同时不忘给对方留下一个逃命的通道。
这,叫做围三缺一。
只有给对方留下一线生机,对方才不会困兽犹斗,拼死一战!
虽然很多时候溃逃的一方会死的更多……
毕竟一方溃不成军,胜利者可以肆意追杀,甚至于可以休息一下再去追杀,而失败者只能不停跑,不停跑,生的希望让他们化身脑袋上悬挂着一根胡萝卜的驴,根本停不下脚步!
此消彼长之下,就造成了战败方绝大部分的伤亡,都集中在溃败的时候……
只不过樊伉高估了罗马人的作战意志,还不等他将罗马人赶到海边,围三缺一,罗马军团已经先一步崩溃,惶惶如丧家之犬般从战场逃离。
尤其是直面黑帆骑士团的那几个军团,更是裹挟着正在指挥的加图一起跑路……
哪怕,那些火炮大多因为过热而哑火,早就不能对他们造成太大伤亡。
但人的战斗意志消退,即便是还能打,也一样是不能打!
但此刻,加图的心中始终保存着一丝念想。
毕竟罗马军团由公民兵组成,上次他们和马其顿人作战的时候,就是兵团士兵发现了战机,然后果断反击,最终大胜!
所以……
只可惜在罗马军团如溃堤的河流涌向的地方,响起了一阵凌乱且密集的蹄声。
汉军的轻骑兵,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