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
晨光微熹,在宫门广场上等候了一两个时辰的文武官员、功候诸王排成几行,有序且沉默的走向远处高耸巍峨,如同一只镇威压天地的巨兽一般的宣室殿。
他们沿着长长的台阶拾级而上,但见白玉为梁,翡翠当瓦,飞檐翘角,金碧辉煌,即便是往日里见惯了宣室殿的曹参、张苍等人也敛起笑容,神情变得庄重肃穆起来。
而在他们身后,那些很少回到关中的功候以及封疆大吏们,更是激动的呼吸加速,颌下胡须乱颤。
这就应了萧何当年给刘盈说的那句话,且夫天子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
今天是大圣三年的新年大朝会,如往年一样,各地的封疆大吏、功候诸王都齐聚长安,而且前来朝觐天子的番邦使者、君长的人数也较去年多出了不少。
只不过虽然袍服的颜色不一,但无一例外的都冻得瑟瑟发抖。
好在那些上了岁数的老臣大多位高权重,有坐在宣室殿朝贺新年的资格,因此盘膝而坐的时候,顿觉有一股热气从下方向上传导,驱散了他们体内的寒意。
少顷,庄严肃穆的韶乐之中,刘邦坐在御撵之上,身穿他最爱的那一套赤红色的冕服缓缓进入正殿,在他身边端坐着的,是身穿大红色皇后吉服,头上没有过多配饰的吕雉。
御撵上,和频频向周围老臣招手致意的刘邦不同,吕雉神情肃穆,仪态端方,当她唇角微微上扬之时,顿时有了一种特殊的几乎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可怕之美,就是那种会让人在心中产生必须臣服,必须听从指令的令人敬畏而敬仰的美。
等到刘邦牵着吕雉缓缓走到丹陛之上,面南而坐之时,谒者拉长声音,胪传之声接力响起。
“山呼——”
“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刻,不仅宣室殿中的数百人在顶礼叩首,从殿门口一直延伸到接近宫门,近万人也在同一时间匍伏在地,高声称颂!
这就是皇权,至高无上,不管你是谁,都只有跪在地上顶礼膜拜这唯一一个选择!
刘邦神色如常,但内里却心潮澎湃,对这种新的仪式感到满意,也对刘盈感到更加满意。
嗯,大汉以孝治天下,如今退位成了太上皇的刘邦一年也就这么一次出风头的机会,刘盈自然不会和他争抢。
最重要的是刘盈知道一句话,那就是好戏在后头,甭管是什么场合,身份最尊贵的那个人有第一时间就出现的吗?
所以,等到呼喊声渐渐停止,韶乐再度大声响起的时候,刘盈就出现在了万众瞩目中。
今天,他穿着的是一身最新才定下来的皇帝的新衣……
嗯,准确的说是冕服。
虽然依旧是玄衣纁裳,通体由冕冠、玄衣、纁裳、白罗大带、黄蔽膝、素纱中单、赤舄等构成,颜色也保持着黑红两种正色,以及金线纹绣的样式,但为了突出汉之火德,故此在衣领、袖口还有衣服的下摆处装饰着赤红色的缘边。
因此他一出场,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但刘盈觉得,很多人的眼睛其实看向的是他的身侧。
在那里,是穿着和吕雉身上同样款式皇后袍服,但头上凤冠上镶嵌有大大小小璀璨红宝石的卢虞。
如果说吕雉是可以和刘邦同样大日凌空的烨烨骄阳,那么此刻正襟危坐在御撵之上的卢虞,无疑皎洁如同一轮明月。
此刻她和刘盈并肩在一起,真有日月交辉,相互衬托之相!
因此那些向她注视过来的眼中,没有一丝猥亵,不含一点杂念,唯有赞叹,唯有称颂!
不愧为燕王之女!
不愧为帝国皇后!
只不过很多丰沛功臣却微不可见的摇摇头,心中长叹。
这个他们看着长大的小女孩如今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威仪满满,但就是瘦了些,没有盛世王朝应该有的丰腴华贵……
所以,皇宫之中是不给人吃饱饭吗?
但下一秒钟,他们旋即释然,卢虞毕竟还是个小女孩,等到生过孩子,自然就会变得丰满起来。
于是,这帮喝醉了敢和刘邦打一架的老家伙,看向卢绾的眼神中就多出了几分戏谑……
当初卢虞出嫁时卢绾哭成泪人的事情他们或多或少有所耳闻,要是他的宝贝女儿挺着个大肚子,老家伙还不得气死?
不过他们很明显的想多了,卢绾此刻满脸骄傲,恨不得将脑袋扬到房梁之上……
当年那个满地乱爬牙牙学语的小女孩,如今成了大汉帝国的皇后,母仪天下仪态端方,虽说那个混账东西好色贪花,但若是没有他,自己的女儿也不会有此刻的殊荣!
所以,老家伙现在唯恐刘盈不为所欲为……
毕竟封建社会,皇后无子是大忌,而且女儿奴通常也会在这个时候改变心态,想要尽快抱上身体里继承了自己四分之一血脉的外孙……
殿中,御撵缓缓停在丹陛之下,刘盈将拥在怀中的长剑交给身后的韩谈,在声声悠扬的韶乐之中,牵起第一次出席这种大场面而微微发抖的卢虞,慢慢悠悠的拾级而上。
于是胪传之声又起。
“山呼——”
“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次,宣室殿外的声音比之前刘邦登上丹陛之时更加响亮。
无他,前来朝觐的番邦使者、君长大多不认识刘邦,况且刘邦是太上皇,也和他们没有打交道的机会,而刘盈不同,作为现任的大汉皇帝,朝觐结束之后是会撒币的……
所以,哄高兴了刘盈,钞票大大的有!
而那些食禄在六百石以下,不够资格进入宣室殿的中下级官吏就稍稍有些复杂。
他们大多是出身大汉公学的佐贰官,虽然刘邦挂名了一个校长的身份,但他们很清楚是让他们有了今天,是谁让一个田舍翁的儿子,可以和功候嫡子并列出现在这个大汉帝国最高权力中枢的机会!
尤其是刘盈这两年奉行的是能者上、庸者下的原则,对年终考核不过关的官员基本上是一票否决制度,更是让不少佐贰官有了竞选,并且成功做了正印官的机会!
因此,刘盈身系的不仅是大汉帝国的万里江山,还有他们,以及他们子子孙孙的兴衰荣辱!
所以他们此刻的山呼万岁,完全是发自内心。
他们由衷的希望那个端坐在丹陛之上,带给他们无限可能的未来,被冕旒遮挡面容的同龄人能够万寿无疆!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震苍穹,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喊传入殿中,让曹参、王陵、张苍等开国一代目面容肃正,让彭越、刘交、吴臣等同姓或异姓诸王目瞪口呆,就连丹陛之上的刘邦也稍稍为之动容。
臭小子……刘邦心中嘀咕,有些妒忌的冒酸水,但也由衷感到骄傲。
汉,绝不会二世而亡!
这个他一手开创,并且成功交给了自己儿子的王朝,将会百年千年乃至万年的传承下去!
哪怕海枯石烂,哪怕天崩地裂,但只要有人类的文明存在,大汉必然永久存在!
汉风,终将长存!
刘盈却面色如常,只是正襟危坐,仿佛并没有听到此刻的万众呼喊一样。
嗯,他装的。
不过他内心并没有什么感动,而是肉疼。
纸钞也是钱啊,虽然向外国人返现的时候会折价,但很多时候他都是光收礼不待客……
所以,等到汉臣朝贺完毕,番邦使臣、君长们乌泱乌泱、人头攒动出现在宣室殿中的时候,就连一贯喜欢热闹的刘邦也愣住了。
“怎么这么多?”
嗯,他是从未央宫来的长乐宫,走的是连接两宫的廊桥,所以并没有看到当初长乐宫门前广场上那人满为患的一幕。
“当然,这还是我严格要求每个小国只能来一个人的原因。”刘盈用只能他和刘邦听到声音嘀咕了一句。
“哪来的这么多小国?”刘邦愣了一下,同样压低声音说道:“要是统一一下就好了……”
看吧,现在你们知道什么是战狂了吧……刘盈摊摊手:“非不为,是不能也……”
刘邦皱皱眉:“说反了吧?乃公记得这是孟子的话。”
“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看吧,这就是表面上在儒冠里撒尿,但引经据典比我还6的人……刘盈心中吐槽,微不可见的摇摇头:“没说反,只是活学活用。”
“爹你可知,这个世界远比我那《堪舆万国图》上标注的还要复杂无数倍,尤其是出海向南,岛屿林立,出海向西,更是有着无数的番邦部族。”
“想要统一他们,强如大汉也要花上几百年的时间!”
“况且咱们也管理不过来呀。”
“所以我从来都是通过平等的手段,获取天然良港和丰饶河口以及矿山林场的所有权,然后再帮助那些部族定居生活,让大汉帝国的文明之光可以照耀在他们心中……”
嗯,他没有说的是东南亚土著的战斗力其实很顶。
比如同时期的欧洲人轻松吊打中美洲的玛雅、阿兹特克、印加等土著,但到了南洋诸国,却被当地的土著吊打,就连号称第一个完成环球航行的麦哲伦都死在了土著的毒镖之下,是他的副手接力完成全球航行,将他的尸体送回了欧洲……
而那时候的土著还是被宋明教化了很久,已经稍显费拉不堪,但在现如今的汉国,那帮家伙才是真真正正的蛮族,悍不畏死,且能忍受更加恶劣的环境。
一旦和他们开战又没有毕其功于一役,则后续就要面对他们无休止的报复和袭扰。
因此刘盈采用的就是剿抚并用,胡萝卜加大棒的原则。
对于那些实在是野蛮到无法交流的部族,就联合岛上的其他部族进行围剿,而那些相对开化一些,愿意拥抱文明的部族,则让他们跪下来叫声爸爸,然后收成藩属国……
很多时候贪多嚼不烂,强行吃个胖子的结果就是碎成一地。
因此烂地无用,只要占有贸易沿线的港口就可以了,剩下的可以让土著自己发展,等到时机成熟了再去摘桃子……
毕竟从汉五年的那个冬天,项羽创立的西楚灭亡之后,汉国就从全面战争的状态中走了出来,开始在秦末的灰烬之中重新开创一个崭新且鼎盛的王朝。
而萧何秉承的与民休养生息的国策下,全国范围内的婴儿潮于次年开始来临,然后就一发而不可收拾!
原因很简单。
这时候没有什么避孕措施,天黑之后普通百姓的娱乐活动就只剩下了躺在**,变着花样开始造人那点子事……
而有了玉米这样既能人吃,又可用于养殖家禽家畜的高产作物,以及堆肥法、铁质农具、一年两熟制度等一大堆先决条件的加持下,普通百姓对于生孩子的热情也越发高涨。
反正养得起,就当抽奖了……
嗯,更重要的原因是地广人稀,到处都是无主的荒地,谁生下的儿子先成年,谁就能合法从官府手中将公田转变为授田!
尤其是在农村,人丁不旺的家庭必然会被邻居欺负,重要的是这时候的女性地位其实不低,女婿帮着老丈人一家和别人干仗的事情也比比皆是,所以并不存在什么杀掉女婴的现状。
现在是大圣三年,从大汉五年那场全国范围内的婴儿潮中出生的人口,这时候不过十六七岁,刚刚成年。
因此在可见的未来,汉国的人口必然膨胀到一个恐怖的数字,到那时候才是真正席卷天下的时刻。
所以,只需要静静等着就行了。
于是面对着刘盈那种十分虚伪的说辞,刘邦只是撇撇嘴:“真的吗?乃公不信!”
刘盈同样撇嘴:“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刘邦无声笑笑,岔开话题:“不是说今天有特殊节目吗?哪呢?我怎么没看到?”
“快了。”刘盈向站在身侧的韩谈轻轻颔首。
于是,在国宴开始的一刻,柔和典雅的韶乐骤然变得慷慨激昂起来,惊得一干老臣猛地抬头,筷子掉了一地……
殿门口,两队上百人的舞者一起奔涌而来,手持干戚羽扇,踏地而歌。
“汉祖起丰沛,乘运以跃鳞……”
“手奋三尺剑,西灭无道秦……”
“十月五星聚,七年四海宾……”
“高抗威宇宙,贵有天下人……”(注1)
刘邦听着称颂他的诗篇和乐曲,向身边的吕雉挤了挤眼睛,满脸的洋洋得意。
吕雉很是敷衍的向他笑了笑,旋即和另一边的卢虞小声嘀咕起来,大抵是什么体位啊、时辰啊之类的私密话,听得卢虞满脸通红,但偷眼看向刘盈的时候又有些跃跃欲试……
刘盈只是自顾自的吃着火锅,等待着下一幕舞曲的上演。
毕竟他才是汉帝国的现任皇帝,没道理编一首舞曲就是为了讨好隔壁已经退休的太上皇……
渐渐地,韶乐之声从慷慨激昂,转变为大气磅礴。
笙箫鼓瑟齐鸣,编钟箜篌悠扬。
更重要的是,宣室殿之外的广场上,突然涌入了一队上千人的舞者,披甲持戟,更有骑兵往来奔走。
紧接着,一盏盏加装了各色玻璃盖子的大灯亮起,五光十色,绚丽非凡。
可惜的是今天是个大晴天,电灯的光再亮也比不过正午时分的阳光,不过这不重要,今天这场舞蹈的规模相比较刘盈设想的小了很多,而且排练时间也短了些,大体算作是个demo……
就在此时,战鼓应和着韶乐响起。
披甲持戟的舞者开始列阵,左圆、右方,先偏、后伍、鱼丽、鹅贯、箕张、翼舒,交错屈伸,首尾回互,往来刺击,以像战阵之形。
舞者两旁,从天南海北挑选而来的唱腔高亢的伶人开始齐声念诵。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吾皇应天生,于斯告功成……”
“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齐声颂太平……”(注2)
在刘盈压抑着自己的洋洋得意中,张良抚掌赞叹:“好一个德水清,难不成古人说的黄河清圣人出的谶言,就应在了当今皇帝陛下的身上?”
不过在张良身侧,那帮功候诸王却懒得附和。
萧何年纪大了,如今告病在家没有参加这次大朝会,因此刘盈的两个老师中张良就是那个唯一到场的人。
所以,老师夸自己的学生?
呸,不要脸!
尤其是刘如意更是黑着脸,过去的那段时间里他想了七天七夜也没有想明白,为何自己的赵国收入那么差……
毕竟赵国是战国七雄之一,虽然现在他的赵国没有了太行以西还有代国中山国这些疆域,但怎么着一年也不应该连一百万钱的税赋都收不到吧!
要知道他在长安城住着的时候,每年从刘邦还有他娘那里拿的零花钱,都比这个数字要多得多!
现如今看着这场大型歌舞,他算是明白自己的钱都哪去了!
好你个老二,还有赵尧,我饶不了你们……刘如意咬着后槽牙,想哭却哭不出来。
丹陛之上,刘邦按捺住跑出去看现场的心情,只是边翻搅着面前的炖锅,有些意兴阑珊的看着大殿之内的精简版。
说是精简版,但其实也有两百多人,左面呈圆形,右面呈方形,表演着大胜之后的欢欣鼓舞,以及对太平年景的渴望和继承并开创盛世的刘盈的赞美。
“怎么样,还可以吧。”刘盈满脸求夸赞的神情。
“还行吧,比乃公的那场稍微差点。”刘邦酸溜溜的回答。
然后,吕雉就不答应了。
“怎么越老越小气了?承认别人优秀很难吗?告诉你吧,这是卢虞帮着刘盈编的舞曲,是不是比你那个小心肝编的舞曲要好看很多?”
嗯,她说的小心肝自然指的是戚姬,至于称呼则源自于刘邦前些年某次喝醉……
刘邦先是狠狠瞪了一眼装作面无表情,但眼里满是戏谑的刘盈,接着很是夸赞了一番卢虞。
虽然他不懂编舞,但想来如此大型的舞蹈,必然耗费了不少的心思!
而和刘邦同样表示不懂但大受震撼的,还有坐在广场上边边角角的番邦使者和君长。
看着眼前那些往来穿梭的舞者,他们狠狠的揉了揉眼睛,有些难以置信。
这就是强汉吗?
如此威武雄壮的武士,难道只是供人观赏的舞者?
天朝上国,果然强盛如斯!
就在此时,宫门外一骑飞来,气喘吁吁的骑士跳下马,在两名全副武装的甲士陪同下向着宣室殿的方向狂奔而来。
站在宣室殿门口,随时准备听从指令的中行説绕了一下,小步快走的迎了过去。
少顷,他捧着一张加盖绝密印章的信笺,从大殿侧门走入,绕开大部分朝臣的视线,悄无声息的将手中信笺交给向他走来的韩谈。
“皇帝表哥在上,臣樊伉顿首百拜……”
“十日前,雨势渐缓,当地人说雨季即将结束,而后前方传来罗马人不断攻克坚城的消息……”
“虽然臣只招募了步卒五千,骑卒两千,距离臣预期还有不少,但塞琉古人已经等不下去了,因此臣发出电文之时,就是和罗马军团即将开展之刻……”
“皇帝表哥,等着臣凯旋的消息吧(笑脸)……”
“另,请务必勒令沿途电台保持开机状态,臣会将战场情况及时汇报,同时还请皇帝表哥找淮阴侯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给臣做个参议(擦汗)……”
“发报员,喻文波……”
这他喵是电报,心疼发报员的手……刘盈眯了眯眼睛,径直站起。
“我吃饱了,你们继续……”
在刘邦的茫然,吕雉和卢虞的颔首中,刘盈边走边对身边的韩谈说道:“让淮阴侯韩信、安国候王陵、曲周侯郦商还有相国曹参来长信殿见朕!”
注1:这首诗的作者是唐代诗人王珪,出处为《全唐诗·卷三十》,很多地方将唐代王珪和宋代王珪弄混了……
注2:魔改了一下二凤的《秦王破阵乐》……